第六章

    有时候他做讲义,我整个人拥在他背上,当然是妨碍他工作的,但是他并不生气,他说:“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我情愿一个人在家。”

    他对我像对一个小孩。

    他喜欢喝黑咖啡,抽烟斗,生活很整洁,但是笔记与簿子都不喜欢给人碰,很怪癖。我不大跟他捣蛋,有时候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让他一人在楼上专心工作。

    我记得是第四个晚上,我一直数着日子,我在楼下看电视,正上演一部悲剧,我看着就哭了,我想:他总是要走的,他总是要走的。

    他在我身后说:“乔,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转过头去。

    “我有话跟你说。”

    “到这边来坐。”我说。

    他过来,放下了烟斗。

    “乔,我知道你家里环境很好,但是,你既然跟我在一起——”他摸出了支票本子。

    我看着支票本子,又看他,我笑问:“想买我?”

    “乔,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要说笑。”

    “我自己有钱。”我笑,“你还没我阔呢。”

    “我知道,但是——”

    “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好不好?”我问。

    “我是你的教授。”

    “你是我的爱人。”

    “你很顽皮,再也不尊重我了。”

    “我十分尊重你。”我说,“就是十分尊重你,所以才劝你把支票本子放回去。”

    “你要什么?要送你什么?”他问,“说给我听。”

    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说出来逼他,然后他也明白了,他也不出声。

    “我知道。”他点点头。

    “谢谢你。”我抱紧他。

    “乔,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他说。

    “精神上照顾我,不要掏支票本子出来,请你不要。”

    他只好缓缓把支票簿藏回去。我很高兴。我坐在他身边,陪了他一整个晚上。后来他还是把支票存到我户口去了,这是后来的事,他始终觉得对我不起,要想法子赔偿。

    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当他像偶像。我喜欢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贯注,高卷衣袖,把大张的图表一张一张地拿出来改,那种样子的美丽,是难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里的时候是美丽的。

    我向往他的神采。

    其实我们也没有去什么地方,大多数呆在屋子里,我变得很轻快,与他说笑着,伺候他饮食。

    他说:“乔,从一大堆公式、数目字间抬起头来,看到你的笑脸,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这样的赞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爱我,这是事实,只是人年纪大了,总还有其他的事在心里,不得自由。

    我把头发梳成辫子,他有时候会拉拉我的发梢。我存心要把这七天过得快乐,以便他有一个好的回忆,我也有一个好的回忆。

    在厨房里我问他:“你要哪一种咖啡?咖啡粉还是新鲜咖啡?”

    他笑,“我女儿——”说不下去了。

    啊他终于对我说起了他女儿。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么样?”

    他也只好继续,“她小时候说咖啡有两种,一种会响,一种不会响。”

    “多么聪明。”我说,十分言不由衷。

    这些父母,子女什么都是香的,白痴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讲,对毫不相干的人就说自己的于女,无聊之至,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还带着这种陋习,似乎不可原谅。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终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脱。我不会求他离婚,他应该知道怎么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弃他家庭的,我跪下来也没用。

    我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以致他问:“乔?乔?”

    我抬起头,依然是一脸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记得:乔有一个好的笑容。

    我们到花园去,走很久很久。天气还极冷,在早晨,雪没有溶,我们一直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断了,我穿着家里带来的皮大衣,戴着帽子手套,脖子上绕着又长又厚的围巾,整个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气喷出来是白的。

    “比尔,”我说,“假如天气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泪会不会在脸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说。

    “假如可能的话,多么浪漫!”我叹道。

    “你真不实际,”他说,“没有科学根据的,人体表面不断散热,眼泪怎么结冰?”

    “你们科学家!”我说。

    “你是一个孩子。”他说。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里,他握着我的手,我隔着厚厚的手套,还可以感觉得他手的温暖,那种感觉是极性感的。

    我仰头吻他的耳根,然后我们躲在树下拥吻,树叶掉得光光的,桠槎却交叠又交叠。只要有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种潇洒。

    这大概会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当他初恋再恋的时候,年轻的他与年轻的情人必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兴。他说:“乔,我不应该太贪心,时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老,我与他上街,没有人会说他是我的父亲。

    我们出去吃晚饭,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没跟上去,站在一旁装着看橱窗,免得他尴尬与麻烦。

    谁知他毕竟是个男人,真的男人,他回头叫我,“乔,我要你见见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绍给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爱他,我爱他因为他每个动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结了婚,但是他结婚时我刚刚生出来,难道我怪他不成?他爱他的家庭,因为他是男人,他爱我,也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啊,将来无论怎样,我总是没有懊恼的。

    如果我得到他,这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过了,他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帮他收拾。他在我这里做了不少的笔记。

    那是一个黄昏,他在我处吃饭,我还是很愉快。这一星期的快乐是捡回来的,我不可以太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给他,我说:“这是会响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问:“学校课程改了没有?抑或还是那一套?这些年了,科学总该有进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学生抗议说真正专修物理科生物科还没有这么难呢。”

    “可不是?你说得又快,考试一点暗示都没有,铁面无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现在干么还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问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专心,但是成绩却是好的。”

    “很专心了,只是你那科难,幸亏我有点兴趣。”

    “乔,你真应该继续读书的。”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不读了,我又不是聪明学生,读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点潇洒都没有,是拼命拼来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种人材。”

    “你真骄傲,乔。”他叹气。

    我看着他,骄傲?或者是的,我不会求他离婚的。

    我柔和地说:“你该走了?”

    他站起来,我把他的公事包递给他。

    他说:“我有空来。”他低下了头。

    “我总是等你的。”我低声说。

    他吻我的唇。

    然后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了。

    再回到屋子来,我关上门,觉得室内是空洞的。房间里还留着他烟斗的香味,七天以来,我习惯了他,仿佛他随时会叫我:“乔?乔?”

    然而他走了。

    屋子里如此寂寞。我倒了半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又扭开了电视。屋子里如此的静。书架上堆满了书,但是书怎么及一个人?怎么及一个人?

    我疲倦得很。明天要上班了。

    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比尔?我奔过去听。并不是他,只是彼得。彼得问:“你没有事吧?他们说你请假一星期,你明天该来上班了。”

    “是。”我说,“我记得,你放心。”

    “真的没事?”他问,“身体可好?”

    “没事,谢谢你,彼得。你好吗?彼得?”

    “很想你。”他自然又坦白。

    “我明天就见你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日,才七点半,你吃了饭没有?”彼得说。

    “吃了。”

    “想不想出来喝一杯?”

    “我手上就有一杯。”我笑,“你来我家?”

    “你真的肯见我?”他喜出望外。

    “为什么不见?你是我的朋友。”我说,“欢迎。”

    “外面很冷,”他说,“你如果要出来的话,穿多几件大衣。”

    “你来好了。”我说,“一会儿见。”

    他隔了十分钟后就到了。

    等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紧张的,舒适的。而且不知不觉他就来了,我为他开门。

    彼得说:“我不大敢来你家。”他笑,“你没有喝太多吧?”

    我知道他还记得上次的事,我有点不好意思。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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