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邱晴已经忘记几许日夜她没有阖上眼睛,看上去样子大概不会比麦裕杰好多少。

    终于,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与麦裕杰。

    朱外婆坐在他们当中。

    她轻轻说:“我听人讲,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寻仇,邱雨硬是扑出来替你挡了一枪。”

    麦裕杰混身震动。

    “不然的话,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他不语,完全认罪。

    “我又听说,在这之前,你要与她分手,她也已经答应,没想到临走之前,还要再救你一次,麦裕杰,她待你真正不薄。”

    麦裕杰面孔痉挛,年轻的他在该刹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场见到邱雨的情形,那奇异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厅去找旧时手足,正坐着在等,有一大帮提照相机的人拥簇着一名女子上来,扰攘半晌,原来是新闻记者采访被前任男友淋硝镪水的舞女。

    那无胆匪徒手颤颤撒上药水,只有几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轻的女子正泼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时间通知警察来抓了人走,同时伸长手臂,展览给众人参观。

    硝镪水腐蚀过的地方有几点红斑,在雪白的肌肤上看去似溅出来的胭脂,一点儿不觉可怕。

    在这个时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麦裕杰。

    一年后她才这样形容:“舞厅一角怎么会蹲着一头狼!”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女子手臂上的红斑还没有痊愈他俩已经知道会长时期在一起生活。

    麦裕杰的双目更红,面孔扭曲,只是说不出话来。

    外婆对他说:“现在邱晴没有亲人了。”

    原来是为她说项,邱晴冷冷答:“我还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这个人怜悯。”

    外婆看着她,“这人是你的姐夫,他会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么。”

    麦裕杰张开嘴想说话。

    邱晴指着他,“不准你说一个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没有发言权。”

    地板擦过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剥脱,露出木料原色,本来藏着污垢,看不出来,邱晴拣有血迹的地方特别用力洗得发白。

    事后才发觉洗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邱雨是永远躺在那里。

    深夜邱晴醒来,有时仿佛可以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她反而觉得十分有安全感,拥着被褥听一会儿,再度入睡。

    曾易生来探访她,一开口便说:“今天我休假。”

    此地无银三百两。

    邱晴呆呆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她只是轻轻问:“有何贵干?”

    “我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过城寨。”邱晴出奇地温和。

    他们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气略见清爽。

    曾易生说:“这个夏季又长又苦。”

    他讲得再正确没有。

    曾易生忽然说:“城寨内无罂粟种植,无烟土生产,都自外边运进来,地方本是干净的地方,不应对它有任何偏见。”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点儿感谢他为她的出生地说话。

    “这个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语。

    “我知道你已念完预科,可愿意接受我介绍工作?”

    邱晴的心一动。

    “抑或你还有其他计划?”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还有亲人,只得不露声色,要彻底了解这个女孩子,谈何容易。

    邱晴轻轻说:“姐姐离开之后,我才明白要把握时间。”

    “你若需要帮忙,应该知道到何处找我。”

    “谢谢你。”

    “不客气。”

    隔数日,邱晴照着地址找上门去。

    那天她穿着小小白色外套,长发编成一条辫子,藏青色裙子,外表与一般女学生无异。

    大夏司阍并没有注意她,邱晴顺利找到十六楼甲座,便伸手按铃。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佣启门,和气地问找谁。

    “贡心伟。”邱晴说。

    “他到图书馆去了。”

    邱晴刚想告辞,那女佣又说:“请进来等一会儿,他说过回来吃中饭。”

    邱晴点点头。

    女佣把门打开,邱晴眼前马上一亮。

    竟有这样好风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赞叹,宽敞的客厅接着一个大露台,栏杆外边便是维多利亚港与九龙半岛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样。

    邱晴缓缓坐下。

    没想到哥哥在这般美好的环境里长大。

    女佣给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叠杂志放她面前,让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从来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个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这个道理。

    环顾室内家私简洁素净,一尘不染,玻璃茶几晶光雪亮,静寂一片,气氛祥和舒适。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与她也在这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她渴望见到贡心伟,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团。

    本来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窝在沙发里,却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里好像没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几上有一份未经打开的报纸,头条新闻用红字印着:“亿万探长引渡途中潜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刚欲细读,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邱晴转过头去,看到一位中年妇女微微笑看着她。

    邱晴连忙站起来,“贡伯母,你好。”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错,“你也好,可是心伟迟到?”她走过来坐下。

    “没有,”邱晴答,“是我路过,上来问他借书。”

    “哪一本,我替你拿。”贡伯母像是颇喜欢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辞。

    “你是他同学吧,心伟他也该回来了。”

    贡伯母穿件舒适的洋服,五官端庄,态度舒泰。

    邱晴很喜欢她,心伟有这样的母亲真幸运。

    她满意了,站起来说:“伯母,我下次再来。”

    “邱小姐,吃过早点心再走。”

    “不客气,我还有点事。”

    贡太太把邱晴送出门口。

    到了楼下,才松一口气,迎面走来一位神清气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裤校服,衬衫口袋上绣着名校的标志。

    他看到有人注视他,亦抬起头来,呵,是一名标致的少女,这些日子来他已习惯异性的注目礼,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着,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意味,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贡心伟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动一下,她知道她终于见到贡心伟,心里十分激动,匆匆掉头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较好的环境栽培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不比女孩,随便哪个角落,蜷缩着吃些残羹冷饭,也能成长,不过最好还是要长得美。

    到了车站,邱晴还在兴奋,半晌才记起,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换过一言片语。

    晚上她对朱外婆说:“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学追求他。”

    朱外婆点点头,“崇拜完你姐姐,该轮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来,姐姐最令她伤心。

    “麦裕杰给你带来邱雨的遗物。”

    “我不要见他。”

    “他已经走了。”

    外婆把一只饼干盒子推向她。

    “只有这些?”

    “衣服没有用,他已经作主丢掉。”

    邱晴把盒子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些金银首饰,式样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钻戒约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样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条细细项链,“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纪念,我见邱雨戴过。”

    邱晴点点头,把项链系在颈上,小小一个坠子,上面有花好月圆字样,邱晴凄凉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头的破铜烂铁作为玩具,已经乐孜孜地度过一生。

    “你看这个。”朱外婆指一指。

    垫底是一张照片,哎呀,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合照,母亲丰满的膀臂一边搂着一个女儿,邱雨穿红色抢尽镜头,邱晴穿白衬衫同现在一样沉着。

    “她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都忘了,这也许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两个已经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几时会追随她们的道路,夜阑人静,总好似听见有人低低声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贴在脸旁温存。

    “还有这个。”朱外婆说。

    是卷着的一叠钞票,用橡皮筋扎着。

    “收下它吧,不要与它作对。”

    “我已经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饭都得靠它。”

    真的,发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来找过你。”

    “我知道,是那位马先生。”

    “他们全不适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无对我们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嫁过人。”

    过两日,邱晴自图书馆出来,惯性到对面马路流动小贩处买冰淇淋吃。

    刚付钞票,那小贩忽然说:“邱小姐,标叔说,他十分感激你,什么都没有讲。”

    邱晴一听,马上说:“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烦你换一换。”

    小贩一边换一边说:“他这一两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当心,就这么两句话。”

    “替我问候他。”

    邱晴拿着冰淇淋走开,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来,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个月内邱晴转过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货员,女老板非常年轻貌美能干,动辄杏眼圆睁,指着伙计问:“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觉得没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过的一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在欢场出身,她这样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女郎们吃得好穿得好,同时亦有欢乐的时候。流泪?当然也流泪,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与眼泪分不开。”

    真的,做花店售货员一样要落泪,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愿。

    邱雨常眯着眼,同妹妹说道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干什么,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麦裕杰叫她走,她终于走了,却走得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终于拨电话给麦裕杰。

    经过好几个人的通报,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她简单地说:“我升学需要费用。”

    她很怕他会多话,但是没有,他更简洁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来。”他先挂断电话。

    邱晴并没有恍然若失。

    她有许多事要办,先要到理工学院去巩固她的学位,接着去购书部选文房用品,买两套新衣服,一双新球鞋,经过百货公司化妆品摊位,她还挑了一盒胭脂。

    社会的风气转变了。

    适才填写资料时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学坐在她身边,看到她在地址项下写九龙城寨西城路,就随意说:“多么有趣的地区,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点儿不介意她这么说,终于人们不再把这个地区当作一个疮疤,忌讳着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着说:“我住美孚新屯,一个沉闷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说:“我喜欢你的笑容,与众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学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着书抬起头,看见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学。”他走过来说。

    邱晴调侃说,“多么巧,在校园都能见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毕业,小师妹,祝你学业顺利。”

    “呵,”邱晴说,“以后请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知道你与蓝应标接触过。”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早已告诉你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听说,贵署经常收到市民的骚扰投诉。”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我本欲闲谈几句。”

    邱晴责问说:“这算是闲谈的题目吗?”

    他站在一边不出声,双手插在口袋里。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不是办事过火,便是想约会我。”

    曾易生神情尴尬。

    邱晴继续揶揄他,看着他说:“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们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离去。

    晚上麦裕杰派人选来一张本票,一言半语也没有噜苏她,邱晴自嘲有办法。

    要是让别人晓得,一定会有人这样说:真正了不起,黑白两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们不约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进一步联络贡心伟。

    这次她先用电话联络。

    “心伟,”她的语气亲切但不过分,“记得我吗?我叫邱晴。”

    “对,”那边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与我说过,几个月前你曾经到过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没留下电话地址。”

    “心伟,我有话同你说。”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没有姓邱的同学。”

    “我能再到府上来吗?我喜欢你家,坐着真舒服。”

    贡心伟笑了,一定是哪个同学恶作剧,“明天下午你可有课?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点正上来。”

    朱外婆听说这个计划,问道:“这一次,你该同他说清楚了吧?”

    邱晴点点头,“这次我会把握机会。”

    “你要有准备,也许他会意外,他会抗拒。”

    “他不会这样幼稚。”

    “你还是当心的好。”

    这次到贡家,贡心伟在门口等她。

    “欢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会把闷葫芦打开。”

    邱晴喜欢他那不带一丝阴影的笑容,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他。

    “请坐。”

    邱晴说:“我见过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贡心伟笑。

    邱晴忽然说:“家母也很爱我。”

    “那当然,”贡心伟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诉我,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邱晴笑一笑,刚要开口,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贡心伟诧异地抬起头,他并没有约其他人。

    大门打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推开佣人,看见贡心伟便质问:“为什么没空打网球?”

    那平板稚嫩的声线好熟悉,邱晴抬起头来,看到曹灵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邱晴大奇,她亦是贡家的朋友?

    曹灵秀也看见角落里坐着客人,但是她没有把邱晴认出来,她忙着与贡心伟讲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几次,心伟,我要求一个合理解释。”

    邱晴在一边讶异得张大眼睛,不相信有这样幼稚的头脑。

    合理的解释?一定有,邱晴肯定聪明的贡心伟有三百套分门别类的好解释,但是,所有的解释不过是虚伪的借口,听来何益?

    失约,不外是不重视这个约会,何用解释。

    果然,贡心伟咳嗽一声,很为难地说:“我约了同学讲功课。”

    “我们有约在先。”

    贡心伟说:“这个约会并非由我发起。”

    “我是为了你才去的。”

    邱晴马上明白了。

    曹灵秀追求贡心伟。

    可怜的曾易生,他为女友搁置移民留下来,女友却属意别人。

    邱晴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她低下头。

    曹灵秀的声音尖起来,“心伟,我为你放弃茱莉业的课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吓一跳,连忙走到露台去,躲避这一场争吵。

    她对整件事有了轮廓,曾易生为曹灵秀牺牲,曹灵秀又为贡心伟牺牲,结果最后胜利者贡心伟一点儿也个觉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欢曹灵秀。

    露台外的风景美丽一如图画,邱晴靠着栏杆,面孔迎着清风,轻轻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今天又来得不是时候,她打算告辞,改天再来。

    她回转客厅,听到曹灵秀正在哭泣,她仍穿着白裙子,但似乎已经染上一点儿灰色,许是邱晴的偏见,她轻轻过去开启大门。

    “邱晴,”贡心伟不谎不忙地上来拦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这些女子会累坏你。”

    “不是我的错。”

    “你笑得太多。”

    “邱晴,为什么我对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诉你。”邱晴吁出一口气。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来找你。”

    “还不快回去解释一切?”

    贡心伟笑着回家去。

    邱晴下得楼来,看到大理石铺的大堂中有一个人来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热锅上的蚂蚁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们都来了。”

    曾易生听她那口气,好像完全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开车送了曹灵秀同贡心伟开谈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庆幸城寨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烂账,他们的作风恩怨分明。

    邱晴叹口气,“好好地等吧。”她扬长而去。

    她听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后叫她。

    忽然之间,那条白裙子不再骚扰邱晴,她战胜了它,从此可以抬头面对它。

    贡心伟来找她的时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赖呀。”

    邱晴异常尴尬,说她自问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一个机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时间来接她放学,她站在白色开篷车边解释、摇头、摆手的情形统统被贡心伟看在眼内,才转头,麦裕杰那边又派人来找她,邱晴犹疑,她找他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现,这是江湖规则。

    邱晴好不容易打发了二人,转头看见贡心伟,他向她眨眨眼。

    “你误会了。”她说。

    贡心伟说:“今日我左眼跳个不停,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来,找个地方坐下喝杯酒压惊。”

    他生性活泼,不拘小节,邱晴真正喜欢他。

    他说:“这一带我很熟,贵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时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说:“你看上去快活极了。”

    “有什么事值得愁眉苦脸?”他反问,“这张桌子近天窗,我们坐这里可以看得见长堤上情侣。”

    邱晴笑,“看与被看,是本市游戏之一。”

    贡心伟问:“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话同我说,为何我与你一见如故?”

    邱晴没头没脑地说:“这件事,许还有商榷的余地,你可能要调查清楚才会相信。”

    贡心伟笑,“不用调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欢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说:“不,贡心伟,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现在回来找你。”

    贡心伟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凝视邱晴。

    他问:“这是谁的恶作剧?”

    邱晴有点担心,“你受得了吗,要不要我马上走?”

    “不,”他抬起头来,“请把详情告诉我。”

    “我一点儿证据都没有,”邱晴抱歉,“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证明,难怪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我们相似?”

    “随便问任何人。”

    “你愿意接受这件事?”

    贡心伟不出声,一口喝干啤酒。

    他说:“贡家从来没有瞒过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领养儿。”

    呵,邱晴吁出一口气,那她还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我有姐妹,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在某处生活。”

    贡心伟似有困难,过半晌他说:“你讲得对,我一时接受不了,请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冷静片刻。”

    “贡心伟,我想你知道,我毫无企图,唯一目的,不过想与你见面相认。”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来,让他坐在角落里发呆。

    她缓缓在长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时与姐姐吵架,也试过离家出走,身边零钱花光了,试过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热又脏又累,可是双脚不停走,终于挨到家门,犹自不甘心,先到外婆处喝口水吃块饼干冷静下来才敲门。

    可怜可笑的是,根本没有人发觉她曾经离家出走。

    渐渐发觉出走无用,稍后朱外婆又斥资搭了天台,那处便变成了她的避难所。

    一待好几个钟头,连麦裕杰都知道她有这个习惯,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会轻轻地问:“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犹如一块爆炭,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气,不为什么,因为她永远在身边,后来邱晴摸熟姐姐脾气,不驳嘴不闪避,站定给她打,反而三两下就使她消气,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划不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扬手叫车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墙角,朱外婆晾了衣裳,还未收回,正在秋风中拂荡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闭上眼睛,渐渐入梦。

    看到曾易生跟她说:“我终于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么,却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当心着凉。”

    邱晴睁开双眼,那种欣喜的感觉仍在。

    朱外婆说:“我今日去求签。”

    “问什么?”

    “替你问前途。”

    “真的,说什么?”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来,“唉呀,要等到八十岁,不算是好签。”

    “你没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顺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这几年城寨变得多厉害,我已休业多时,她们现在都到内地去做手术。”

    “外婆,麦裕杰传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听说他现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开着间夜总会。”

    邱晴轻轻冷笑,“对,不走东南亚,改走欧美。”

    他坐在宇宙夜总会的经理室内。

    已经喝下不少,仍继续喝,看见邱晴进来,他照外国人规矩,站起来迎她。

    邱晴在他对面坐下。

    房间内很暗,邱晴的视线一时未能习惯,她看不清楚他。

    他点燃一支烟,轻轻说:“你姐姐去世已经周年。”嘴边一粒红星仿佛颤抖两下。

    邱晴叹息。

    “我时常看见她。”

    邱晴一怔。

    “夜总会音乐一起舞池里统统是她,大眼睛,红嘴唇,看着我笑。”他声音有点沙哑。

    邱晴黯然神伤。

    “你要不要看一看?来,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后,麦裕杰的脚步并没有踉跄,他把邱晴带到舞池边。

    邱晴开头以为麦裕杰醉人醉语,及看到众舞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蔷薇色灯光下,她们的确都长得似一个样子,黑色眼影,鲜红嘴唇,蓬松的头发,华丽俗艳的服式。

    “看到没有,”麦裕杰轻轻问,“都是你姐姐。”

    都是别人的女儿,都是别人的姐妹。

    “长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泪来,她推开麦裕杰,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恳求说:“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开她,讶异地看着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个,“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来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来。

    麦裕杰过来拉开邱晴,看到她泪流满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麦裕杰让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过两日,在他的办公室里,邱晴看到报纸头条:廉警冲突,局部特赦令颁布,廉署执行处八十三项调查需要终止。

    她轻轻放下报纸,“这是否意味蓝应标可以回来与家人团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松口气。”

    “你呢?”

    “与我何关?我是一名正当的小生意人。”麦裕杰语气诧异。

    邱晴点点头,揶揄说:“我可以肯定你所说属实。”

    “你那两位高贵的朋友暂时恐怕不能趾高气扬了。”

    邱晴淡淡笑,“我与他们并非深交。”

    “有一度你并不那样想。”

    “人会长大。”

    “你仍坚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们现在过得不错,共装设了二百多盏街灯,垃圾堆积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维修,路牌也装设起来。”

    “你语气似福利会职员。”

    “那也是你的故居,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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