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
盼妮说:“我没有跟她说话,她看着我上车,就回屋子去了。”
我问:“马可呢?你没有见到马可?”
“爹,你说什么?马可已经死了。”盼妮说。
“不不,他没有死,”我嚷,“你有没有见到他?”
盼妮说:“不,我只见到榭珊与宋保罗。”
“后来她怎么了?”我问。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经不在了,”盼妮说,“而你已经进人医院,我要照顾妈妈,因此没有来看你,同时我与妈妈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说,“他们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们害死的。”盼妮说。
“难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们只不过要你说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愤的说:“你一说他们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离开,我们可以再给她找医生,可是你不肯,你认为榭珊比我们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头敲击墙壁,“她不应出卖我与利用我!”
盼妮双眼红了,“妈妈不愿见你。”
“我知道。”我说。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这样子颓丧下去,总不是办法。”
“得了,”我说,“你不必为我好,我乐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劝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为自暴自弃就可以赎罪?”我那经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沦,是不是?”
我说:“是,你不必激将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么更适合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你完了!”他愤然说。
“是,”我承认,“我早已完了。”
盼妮说:“为来为去,还是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变失败的事?”
“知道。”我说。
“榭珊他们生死未卜,”盼妮说,“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说,“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经理人对盼妮说:“他发神经。”
盼妮深深叹一口气:“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与你妈妈好好的过日子,别为我伤心。记得眯眯?那时候千方百计的要为她找医生治病,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愿意,治好以后,也不见她有多快乐,现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抢地,谁知道呢,也许她在另外一个地方,非常高兴。”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着酒。
经理人说:“他很快就会中酒精毒,你们放心。”
“让我一个人喝死算了。”我说,“再见。”
“你对我们一点爱念也没有?”盼妮问,“爹爹,你忘得了我们?”她双眼发红。
我说:“你们权当我死了吧,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对生活已没有要求,我只要一瓶酒。”
盼妮于是哭了。
“对不起,盼妮,我与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可悲的世界上来,不要哭。”我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顺势倒下。
昏迷中听见经理人安慰盼妮,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羞愧,也不觉伤心,酒是耶稣救世人最好的办法,他们说。
我因肚饿而醒来,仍然在酒店房中,经理人留了一封信与一张支票给我,信上写:“如果你有兴趣写风信子的故事,马上与我联络。”
支票是一笔现款。
他对我还真不错。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着一种怪异的紫蓝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怀里,带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鱼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声笑,真是比死还痛快。
我大声的问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还是做小醉汉?”
我又马上回答自己:“当然是做最脏的醉汉。”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
我几乎住在美人鱼酒吧里了。
我很节省,挑下等的酒来喝,经理人留下的钱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在他走后几个月,我的胃大量出血,进了医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开始呕吐,我以为是食物,站起来开门,想到浴间去,一到门边就昏过去倒在地上。
后来小公寓的茶房打电话去叫救伤车,把我送入医院。
我很遗憾只是医院,不是殓房,而且他们不准我喝酒。
夜里我淌着冷汗,不能人睡,看见眯眯一步步向我走来,向我索命,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号,求他们准我出院。
医生肃穆的说:“如果你不戒酒,等于自掘坟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医生摇头。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着回美人鱼酒吧。
老板娘移着她二百多磅的身材过来,媚笑说:“怎么,许久日子不见,你这个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后,她又为我介绍姑娘,我腼腆的说:“我从来不要女人。”
“你这个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面,睡得很香甜。
晚间人多了,我填饱肚子,更不想走,能够死在这里,简直是福气。
老板娘过来问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说:“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边有人找你。”
“谁?”我说,“又有人找我?”
“晤,”她点点头,“你的朋友很多。”
我转过头去,看到宋保罗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随即揪住他上衣,“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还我女儿来?”
他抢过我的酒,一饮而尽,坐下来喘气。
我放开他,他自瓶里倒出酒,灌人嘴里。
我有点可怜他,“你怎么了?”我问,“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说:“死了,都死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伤心。”
他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我夷然,“我只有烂命一条,跟你一样,宋家纵然富可敌国,打一场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黄金珠宝,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们完蛋了,跟我一样,你们完蛋了。”
“你难道不关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伤。
我跌坐下来:“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亲眼服侍她服的毒药。”
“你这个刽子手!”我叫,“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
“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嚷。
他继续喝酒。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缓缓的说:“那夜我们在屋外分手,你记得吗?我上楼,看到马可,我很震惊,他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个中年人模样。”
我插嘴,“为了榭珊,为她是什么都值得的。”
“是,”宋保罗点点头,“你为她,家破人亡。”
“讲下去。”我握紧拳头。
“榭珊见到我,面色变得很坏,我说:‘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罗地网,你逃不了的。,
“她问:‘你们之中,谁扣住了季家两个孩子?’
“我说:‘这是路加的事。’
“她说:‘宋家明难道由得他这样做?’
“我说:‘少爷在东南亚,约翰与他在一起,我们的事马上就要发动,少奶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她问:‘宋家明预备怎么对付我?’
“我不敢回答。马可恳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们。’我向他们解释,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处分,他如果要逃,只有连累更多的人。”
“然后呢?”我问,“他弃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别打断我。”
我心急的等他说下去。
他说:“于是马可说:‘我们决定逃到北冰洋去,现在我们手头上有钱。’
“我悲哀的说:‘没有用,他会找到你,就算路加会放你,你别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马可说:‘我不愿意死!’
“‘马可,’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太自私,季家的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你把她们也牵连在内。’
“他不响,低下头。
“我非常伤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爱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说:‘我跟你回去见路加,他务必要放掉那两个女孩子,马可,你走吧,路加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马可浑身颤抖,他惨叫:‘榭珊,你爱我胜过那两个孩子?,
“榭珊说:‘马可,季少堂已经说我们设计陷害他,为求清白,我们应该叫路加把孩子放出来,况且孩子无辜,何必因我俩缘故,叫别人一辈子抱恨?’
“马可说:‘榭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榭珊却说:‘马可,你不必多讲,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那么我们走吧。’
“榭珊对马可说:‘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马可说:‘我不走。’
“我忍不住说:‘马可,既然你怕死,不愿意死,你赶快逃吧。’
“马可说:‘可是失去了谢珊,我还有什么?我也跟你走。’
“我很难过,”宋保罗说,“但是没有选择,终于把他们两个带回苏黎世。”
我问:“他们已经杀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罗说,“你的小女儿不是路加杀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问。
“她的脑病并没有全部痊愈,随时可以复发,宋医生预备再替她动手术。”
“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哼!”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咆吼,“为什么一定算上我?我什么得罪了你们?”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运气不好。”
“榭珊呢?”我追问。
“她看着我们释放了盼妮。”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心酸的问。
“没有。”
“她有没有——问候我?”
“没有。”
我点点头,不响。
“那夜,路加带走了马可,她一直以为还有生机,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们父亲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们坐在小书房里,她问:‘家明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失望,她又说:“他可是生我的气,永远不打算见我了?’我仍然不响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说:“怎么花里的杏仁香,跑到茶里来了?’
“我不敢透气。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惨叫:“氰化钾!氰化钾!”
宋保罗叹气,“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为宋家的人,死为宋家的鬼。”
我惊恐的问:“宋家明呢?宋家明难道睁着眼看那老巫婆毒杀榭珊?”
“他不过是一具傀儡。”宋保罗的声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这样死了?”我双眼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的说:‘也好。’然后就没气息了,不过是七秒钟的时间。”
宋保罗喝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做不了声。
他低声说:“那一片风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风信子,朵朵含有剧毒,是我亲手种的。”
我呜咽起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并没有成功,大哥伴着宋家明自杀了。”他流泪。
我哑声问:“马可呢?”
他不答。
“马可呢?”
“马可……马可临死也见不到榭珊。”他掩住脸,“是父亲处死他的。”
我慨叹,“他真是你们的父亲?”
“是,在他们那个时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亲呢?”
“跟着老夫人,伺机再动,只要有一口气,他永远不会放弃机会,他与老夫人是不会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活着?”我咬牙切齿,“他比谁都应该死!”
“活着比死痛苦呢。”他说,“难道你不情愿死?”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责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我自血海中逃出来,犹如炉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来见你?”他地笑,犹如一只夜枭。
我喝得滚在地上,他把我拉起来,“我带你去见路加。”
“我不要去!”我挣扎,“我不要去!”
“来,你一定要来。”
我与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着他走很久,到了一间旧屋,宋保罗把门推开,我有点害怕,不敢跟进去,我问:“他是不是缺手烂脚的?他是不是变了怪物?”
“不会,你进去看。”
他把我推进屋子里去,一个老式的大客厅,陋室空空,只有一张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面前,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面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他看到我们进去,忽然扬声说:“来人哪,将桌上的碗筷撤去,换上我那套黄龙碗来,今日我们宋家夙愿得偿,要好好的庆祝才是。”
我惊讶的看着他。
宋保罗应他,“来了,来了。”
隔了一会儿,宋路加忽然坐下来,长长叹息一声,他吟道:“皆如梦,何曾共,可怜孤如钗头凤。”
忽然间我明白了,转头问宋保罗:“他疯了。”
宋保罗点点头。
我点点头,转身走。
雨下得更急,我的酒仿佛醒了,仰起头,看见无限无极的雨丝落下来,落下来,我拉拉衣襟,踯躅着走到街上。
我大声说:
“皆如梦,
何曾共,
可怜孤如钗头凤。”
我大笑起来,笑很久,忽然觉得无限辛酸,眼泪默默淌下来,榭珊,我念着她的名字,哭得非常畅快,一路向美人鱼酒吧走过去,走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