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和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年轻人。
他性格平和,相貌端正,读书成绩优异,中学与大学全靠奖学金,自校园出来在政府机关当文员,收入稳定,已经有要好的女友。他与寡母罗翠珠一起生活,自从找到工作,家庭收入宽裕,电器更新,地板与墙壁重新刷过,家居十分舒适,母亲双眉的哪个结也渐渐打开。纪和同自己说:否极泰来,以后有安宁日子过了。像所有年轻人一般,工余他与女友艺雯上山兜风,喝杯啤酒,看场电影,到东南亚旅行,其乐融融。最近一次到京都,旅途愉快,纪母误吃一种生鱼,忽然全身发起风疹,艺雯小心呵护,到药房打手势买回镇痒剂,可见婆媳关系必然和洽。纪和生活平静,愉快,泰半是因为知足常乐。这样到老,又有什么不好?
一日,他如常下班回到家里,脱下西装外套,小心挂好,松脱领带,喝母亲斟给他的菊花茶。
“小和,我有话同你说。”
纪和笑,“我最怕妈妈这句开场白,通常是责骂的前奏。”
罗女士也微笑,“今日工作好吗?”
“天天都一样,没有惊喜,邻居老陈仍然唉声叹气,小刘到处约人赌马,李小姐下个月结婚。”
“艺雯会来吃饭吗?”
“她得替弟弟补课,那小男孩不大用功,十字军四次征东读了半年还未搞清楚首尾。”
“小和,我有话说。”
“妈,你请讲。”纪和握着母亲双手。
“小和,倘若你有升学机会,你可愿接受?”
纪和只觉奇怪,母亲从来不管他的学业,这下怎么忽然提起,况且他已经大学毕业,还升到什么地方去?
他睁大双眼。
“小和,有一个奖学金,可送你到美国读法律,这样好机会,你莫错过。”
纪和不出声,他听出许多蹊跷。
什么奖学金,母亲从何得知他有兴趣法律?
他忽然冲口而出:“不!”
他到冰箱取出啤酒对着瓶口喝了几口。“我不去”。他母亲看着他,“你还未知详情”
“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同艺雯分手,我心已散,不再想应付各级考试。”
“没出息”
“况且,美国法律制度同本市完全不一样,在彼邦毕业,永远留在彼处,那怎么适应。”
“男儿志在四方”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
“十年后至多升到高级文员,浪费人才。”
“你叔父”
呵,是他。
是有这样一个叔父,是纪和亡父的堂兄弟,父亲叫纪伯健,他叫纪伯欣。可是两家并无来往。
过年过节,会差司机送饼食及水果来,一次母亲要做手术,他又推介医生,负责医药费用。
纪和上门道谢,他只让纪和陪他下了一盘棋。后来纪和归还债项。如此而已。
成年之后,好久不见。
“那是极庞大一笔费用。
“他愿意负担,他想你拥有较佳前途。”
“我乐意做一个小文员。”
他母亲知识笑笑,“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他有一个儿子,与你差不多年纪,也在西岸列德大学,成绩丙等,几乎不能毕业,你得帮他补习。”
“食宿费用又如何?”
“住在他家,另外付你零用。”
“妈妈,无功不受禄。”
“也不算无缘无故,一家人,他是你叔父。”
“我不去,我走了谁照顾你。”
罗女士仰脸笑,”你未出生时,又是谁照顾我?“
纪和握者母亲的手,“现在不同,现在有我。”
“读个专业资格,你子女也有前程。”
“妈想得太远,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考虑一下,如有决定,要即时告诉艺雯,莫耽误人家青春。”
“她会等我。”
“千万别叫人家等。”
“她会等我。”
罗女士重复:“不要叫任何人等,也不要等任何人。”
“妈,你不喜欢艺雯?”纪和十分意外。、
“我想你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免得你一日钻在床底下,还说人家不肯出屋。”
纪和发觉母亲言谈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他也够倔,继续说:“我不去。”
第二天,他照常上下班,可是耳边象有一个小小声音对他说:“去,出去看看。”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阔,海有多蓝。去与洋人一起生活,吃喝聊天吵架交朋友。最重要的是,去追求更多知识。
一连三天,同事的对话都变成嗡嗡声,纪和不到听的清楚。
天阴下雨,马路上所有污垢与垃圾都泡了出来,肮脏不堪,有一股压抑隐约的臭味。
从前,有人揶揄说这是都会里钱财的气味,今日,经济情况大不如前,臭就是臭,脏即是脏。
艺雯发觉男友比平日更加沉默。
“为何异常?”
纪和终于忍不住,“有一件事”
他缓缓说出来。
讲完之后,咖啡已经凉了。
艺雯静静聆听,一直低下头握紧手。
纪和最后说:“我告诉母亲,我不会走,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不能离开她,我也不能失去你。”
艺雯微笑,“你的前途,你来决定。”
“去了恐怕不能再回来。”
艺雯答:“本市许多美商需要用人,不愁没有高职,那边亦有很多华侨,生活的很好。”
“你可否与我一起走?”
艺雯苦笑,“我要是有能力,早就走了,还等到今日,我有责任,我有枷锁,我需照顾两个弟弟。”
纪和颓然。
艺雯觉得咖啡又酸又苦。
雨下个不停,她的新鞋就要泡汤,男朋友将要远行,她眼看留不住他,这世上没有一件好事。
纪和这时问:“你说,我可应该出去看看?”
艺雯定一定神,十分坦诚的说:“南加州著名列德大学,能到那处呼吸以下学术气息,已经是难得机会,焉可错过进修的千载难逢机会。”
“换了是你,你会走吗?”
“明天就跑,奔向自由。”
纪和吃惊问:“扔下我不理?”
艺雯看着他:“决不留恋。”
“艺雯,你骗我,这不是真话。”
艺雯伸手轻轻摸他的面颊,“我几时对你说过谎?”
这时有两个同事推开咖啡室玻璃门近来,看到他俩。“呦,你们在这里卿卿我我。”
艺雯一边招呼一边想:她已经二十三岁了,等到他回来,已经是个大龄女,坐在办公室小格子内,天天做刻板因循工作,看上去一定比实际年纪更老。
不是他会去或是不去的问题。
他一定会走,她留不住他。
而是等与不等的问题。
不,她在该刹那决定不再等他,这是她的生命,她的前程,她可以做主。
艺雯失神,一片茫然,都已经到婚嫁,就差一步,她变可结婚生子,走入人生的另一阶段。
不幸节外生枝。
纪和有一个长辈好心做了坏事。
好不容易摆脱同事走出咖啡室,只见雨下的更大。
纪和说:“我送你回家。”
艺雯却答:“我等帮弟弟买运动衣,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明天我们一早联络。”
艺雯头也不回就过了马路。
纪和看着她纤秀的背影,他俩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性情相近,志趣吻合,他视她为未来对象。
今日,两人都有犹豫。他乘车回家。
纪和对母亲的语气稍改:“我若去读书,家用怎么办?”
他母亲答:“我稍有积蓄。”
“一去好几年,我放心不下来。”
“长途电话费用便宜,五块钱可讲三十分钟。”
“妈妈你好象胸有成竹。”
“有关我儿前途,我都想妥了!”
纪和蹲到母亲身边,“我甘心做个小文员。”
“你同艺雯讲过没有?”
纪和点点头。
“她不放你走?”
“刚刚相反,她鼓励我升学。”
“她可有要求即时结婚?”
“一字不提婚事”
罗女士松口气,“艺雯是个好女孩。”
“错过了她,也许以后都找不到这样配对的人。”
罗女士微笑。
“小文员有什么不好?”
“的确不错,廿四结婚,廿五岁做父亲,以后每年辛勤工作,等待升职加薪,对上司不甘丝毫忤逆,是是是,对对对,努力为子女找优质学校,假期背他们到游乐场玩耍”
“母亲如此悲观。”
“再过十年吧,何用即时投入幸福家庭。”
“可是女方不能再等十年。”
“你未来的配偶也许正读初中,课余跳芭蕾练小提琴,十年后刚刚在建筑系毕业。”
纪和低头叹一口气。
母亲劝说:“考取法科专业资格才论其他。”
艺雯,他亏欠她。
“叔父叫你去一趟说话。”
“去何处?”
“叔父在南区的家呀。”
“不去。”纪和仍然抗拒。
“星期六下午三时半。”
周末下午,仍然下毛毛雨,一样灰暗的天空,去到南湾,忽然变了情调。
自公路车下来,纪和看到保姆三三两两推着婴儿车外出散步,沙滩上有年轻男女冒雨嬉水,树叶经过雨水滋润肥大翠绿,冰激凌小贩笑容可掬,青石板路十分干净。
他找到门牌,到一间半独立平房前按铃。
他听见屋里有脚步声。
年轻女佣开门,一见纪和,呆住,冲口而出问:“大官,你怎么忽然回来?”
大官是谁?
另一个资格老些的佣人连忙说:“还不请客人近来。”
这时,叔父纪伯欣已从书房出来,“纪和来了吗?”
纪和应声。
纪伯欣缓缓迎出,“到书房坐。”
不认得了。
数年不见,纪伯欣老了很多,他起码胖了十多磅,纪和忽然想起母亲,走过中年这个平台,他们像是迅速下堕,极快进入老年。
要尽快对他们好,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恭敬地垂手,“叔父。”
仍然是那副古董紫晶与墨晶围棋。
纪伯欣说:“日本人与韩国人都努力栽培儿童学习围棋,我却反对,这玩意一钻下去难以自拔,荒废其他要务,你说可是。”
纪和微笑,“是,是”
“上次你来下棋,故意输给我。”
“不,我是真的输了。”
女佣捧进下午茶点,有暗暗看了纪和两眼。
纪和正有点肚饿,以为是英式下午茶,吃乏味的青瓜三文治及司空饼,谁知香气扑鼻,原来碟子上满满放着热辣辣港式小食,蛋挞,鸡尾与菠萝面包以及咖喱角。
纪和吃了不少。
棋子乱下一气,很快就输了。
纪伯欣说:“听说你不愿赴美。”
“是,我舍不得家。”
“又听说你有要好女朋友。”
纪和不出声。
“你按部就班,做的很好。”
这时,他的秘书进来,防下一些文件。
“你来看看。”
纪和小心抹去手上食物油渍,才去翻动文件。
只件是入学证件,飞机票,国际驾驶执照,银行汇票以及车匙及门匙。
什么都已经准备妥当,叔父很明显得到母亲协助,由此可知慈母是多么希望他到外国进修。
这是纪伯欣说:“你有一个堂弟,叫纪泰。”
纪和心中一动,“他在家叫大官?”
纪伯欣笑,“那是他乳名,女佣都是顺德人。”
原来如此。
“你俩长的很像。”
所以女佣一时误会,在外人眼中,略像就是很像。
“纪泰不用功,你帮帮他。”
纪和欠欠身,“聪明人泰半如此。”
纪伯欣却说:“世上没有天才,百份之一百靠努力。”
纪和微笑,“可是,愿意努力这种性格,却是天生。”
纪伯欣也笑,“同你这孩子说话,十分有趣。”
纪和感叹,“家母说我没出息。”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纪和感激,“舒服夸奖我。”
“好孩子得时时鼓励,纪和我身体不画稿,去年小中风,我打算遵医嘱退休,你回来继承我的公司吧。”
纪和连忙站起来。
他小文员生活起来这样大变化。
纪伯欣律师行专门处理商业及版权案件,行内著名,纪和想都没想过有这种机会。
纪和忽然想起封神榜故事中的雷震子,他原本是一个樵夫,一日上山,误食朱红色果子,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剧痛,原来肋底生出一对翅膀,他大惊,痛哭失声。今日,他纪和也得到长翅膀机会,本应欢欣,但是一向没有太大野心的他却与雷震子一般戚戚然。
纪和低下头。
“去闯一闯。”
秘书又进来,将文件放进一只公文袋里,交道纪和手中。
纪伯欣叮嘱:“记得友爱纪泰。”
纪和知道叔父倦了。
他走道门口,女佣提着一篮水果出来,满面笑容,“这都是令堂喜欢吃的。”
纪和道谢。
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回到家,纪和立刻找艺雯。
艺雯家的电话接到录音机上:“我外出旅游,回来再与大家联络。”
大家?纪和发呆,这个私人号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大家,谁是大家?
他竟成为众人一份子了。
拨过多次,都是一模一样的讯息。
罗女士问儿子:“找不到艺雯?”
纪和点点头。
“可是生气?”
“她不是闹脾气使小性子的人,不,看样子是决定与我分手。”
“长痛不如短痛。”
纪和不以为然,“我会回来,我们会结婚。”
他回房用私人电脑写电邮给艺雯。
对方却连户口都关上了。
星期一,他到她办公室找她。
同事讶异地迎出来,“纪和,我们还以为你与她一起到马尔代夫去度假。”
艺雯竟避到小岛去。
同事看着他,“那也难不倒你,世界能有多大。”
真的,要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追上去还来得及。
同事把旅馆名称告诉他。
纪和拨电话到当地旅馆联络,接待员用流行英语回答:“艺雯小姐已于今晨离开酒店前往伦敦,我们没有她英伦地址。”
纪和放下电话。
他躺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好好思索。
这念头,男生婆婆妈妈,女生爽朗决绝,竟刚刚相反。
艺雯完全不想防碍他,他去,他回,她都不想参与,将来有缘分的话将来再续。
纪和只得写信。
这是他发觉家中没有信封信纸邮票。
他特地到书局买回阿拉巴士特白信纸信封,一字一句把心中意思说出来。
写错划掉重做,如果是作文,老师一定斥责:誊清才交上。
纪和鼻酸哽咽。
从不去到决定上路,才短短一星期,心变的真快。
母亲轻轻进来,把手搁在他肩上。
这是廿年来独立抚养他的双手。
纪和轻轻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子都落下泪来。
信寄到艺雯家中,没有回音。
纪和出发那日,她还没有回来。
在飞机上,纪和盹着,鼻端闻到艺雯头发上玫瑰花香氛。
他惊醒,飞机引擎轰轰,他自比乡下人,从来没有搭乘过长途飞机,有点彷徨。
他怀疑行李带的太多,打扮老土,而且,英语不够标准。
他已经开始想家。
邻座都是年轻人,男女一式穿运动衫裤球鞋,自由自在谈笑下棋玩电子游戏。纪和觉得自己又老又丑。他一路上假装睡觉。
只听得身边两个女孩闲聊,一个这样感叹:“人在失恋后应当即时死亡,像对头撞车,像心脏中枪,根本务须苦苦存在。”
另一个答:“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被人抛弃后第二天还得爬起来。”
“还的若无其事上学考试,稍有松懈,社会第一个不饶你。”
两个年轻女生渐渐静下来,终于盹着。
纪和轻轻睁开双眼,那两个女孩脸容皎洁稚嫩,只得十七八岁模样,谈器失恋,到是头头是道。
纪和突然想起母亲,他看着他肤色逐年变黄,失去光泽,通常紧绷着五官做家务,有时还咬紧牙关,生活逼人,尤其欺侮女子。
稍微自私的老妈都会把儿子留在身边。
不久前以为同学考到奖学金往英国留学,他老妈恳求:“小弟,可否不去,你此刻往太古工作,月入万元,你父做了一辈子,不过六千,可否留下帮助家计。”
那不孝的同学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毕业后在伦敦生根落地,娶妻生子落籍,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一行年轻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四个座位紧紧相连,挤、足十多个小时,十分暧昧,是种奇怪的缘分。
纪和的腿较长,越来越不知往何处放,正在彷徨,飞机降落。
一件不知什么掉下砸到纪和的头,噗地一声,他额角生痛,也无人道歉,挤乱中,他走出飞机舱。
这庞大飞机场共有五万九千名员工,比许多小镇还大,纪和有点失神。正在踌躇,他看到自己名字:一张纸牌上写着“纪和”二字。
纪和如释重负,他连忙走到字牌面前。
司机模样的中年人看见他,一呆,惊喜地说:“大官,你回来了,我不知你今日返家。”
他也认错了人。
可是,他们看到纪泰那样高兴,由此可知,这位兄弟人缘不错。
纪和笑着指指字牌:“我是纪和。”
司机连忙意外说:“是,是。”
他老马识途,带人客走出飞机场。
纪和用电话与母亲报平安。他站在两个金发少女后等车,他俩像没穿外衣,一件胸围在脖子后打结,一条超短小裤子只得一点点。
纪和不敢逼视。
车子很快驶近。司机对他说:“我们现在回家,你先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纪和连忙说:“你别客气。”
司机笑笑,“你与大官一般谦和。”纪和不禁渐渐喜欢纪泰,他是少主,对下人和气,真正难得。
车子驶上山,居高临下,可以看的到海,纪和心头一宽。
海阔天空,他内心对艺雯的歉意不禁淡却几分。
车子驶入私家路,司机指向山下一群建筑,“那边便市列德大学,大官有时跑步上学。”
这么近,多么方便,叔父待他十分周到。
女佣迎出来取行李。
司机说:“学生衣着随便,很少穿整套西装。”
一句话提醒了乡下人,纪和心中感激。
小小洋房,布置并不豪华,但是十分舒适,客厅厨房都十分宽大,他俩的寝室在楼上,纪泰拥有很多运动器材,从雪橇到潜水用氧气筒都有,还有一座练搏击用的木人椿。
纪和忍不住对着椿柱做几下自由搏击。
他转头问:“纪泰不在家?”
“他在夏威夷群岛。”司机出去了。
纪和推开他的房们,只见到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走出露台,看到红泥盆里种着棘杜鹃,艳红色成千上万串花朵随栏杆垂下。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他要利用这机会好好见识学习。
回到房间,看到案上放着一壶冰茶,三文治与蛋糕。
他喝了柠檬茶,倒在牛仔布床褥上,忽然觉得极之疲倦,他睡着了。
先是梦见妈妈,他揉者她肩膀,帮她按摩。
妈妈转身过来,变了艺雯的面孔,他嗅到她的发香。“艺雯,你不再生气?”
艺雯握着他的手流下泪来。纪和心如刀割。
忽然,她的肤色变化,高鼻大眼,金色长发,她不是艺雯,她是一个高加索女郎。
纪和惊醒,天色已暗。
女佣问:“可要吃晚餐,吃鱼还是牛肉?”
他随口答牛肉。
没想到墨西哥女佣好厨艺,一块T骨牛排做的香滑可口。
他淋浴后再试图联络艺雯,她的电话电邮全部不通,看样子已经换了号码。
如此麻烦就是为着避他。
他再打到她公司去,接线生答:“艺雯已经辞职。”不知真假。
纪和只得写信。
如果信件打回头,那时再说吧。
假使艺雯也可以一起来就好了,可是,他的父亲并不是纪伯欣。
他这样写:“这里房屋街道比例都大的多,怪不得大块头也多,动辄两百多三百磅……空气很好…”已觉辞穷,“很想念你,希望你也在这里。”
纪和颓然。
他托着头正在烦恼,忽然有人偷偷掩金他的房间。
他刚乡回头,已有人用双手蒙着他双目。
“猜猜我是谁”
美女,毫无疑问,双手柔软轻悄,声音嗲糯,说的是英语,鼻端传来一股栀子花香。
“纪泰,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她把面颊贴上他。
纪和轻轻回答:“我不是纪泰,我是他堂弟纪和,在此做客。”
女郎放下双手,瞪到他眼睛里去。
她比艺雯年轻,也许岁数相若,可是人家不用为生活挣扎,看上去稚嫩得多。
她仔细打量纪和,研究许久,才点点头,“太像了,你不说我真看不出来。”
刚才她脸颊贴上来的香腻滑感觉犹在,纪和有点不好意思:住在纪泰的家倒也罢了,不可对他女友无礼。
“我叫桑子,是你们邻居。”
“你好。”
她终于说:“纪泰外向,你内向。”
纪和但笑不语。
桑子略为失望,“我以为以为纪泰自猫儿岛回来了,他去了整个暑假三个月”
恍如隔世。
桑子脸圆大眼,打扮有趣,穿的是五十年代大蓬裙。
她挑喜欢的式样来穿,而不是盲目的追求牌子。
纪和不由得问:“他去那里干什么?”
“徒手闭气潜游。”
纪和冲口而出:“那多危险。”
桑子微笑看着他,“你第一次出远门?”
纪和点点头,又露出洋相了。
桑子躺到他床上,看着天花板,“我去年才来,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冷,九月一到,就忙不迭穿上大衣,衣襟拉紧紧,坐课室也不脱下,心底总是有股冷意。”
纪和先入为主,以为轻佻的少女没有灵魂思想,可是桑子娓娓道出离乡别井之苦,又如此凄婉。
“后来习惯了,可是大衣始终脱不下,纪泰呢,你别看他艺高人胆大,他睡觉一直用电毯子,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这是女佣送来一叠衣物进来,同桑子招呼:“桑小姐喝些什么?”
“冰冻当地啤酒。”
女佣笑者出去。
纪和轻轻说:“真正不习惯,可以回家。”
“春假回去,呵,感觉怪异:大厦林立象支支石碑,高入云霄,整排数千个一格格白鸽笼单位,道路狭窄,人车争路,空气闷,环境嘈杂。
纪和又点点头。
“无奈,只得回来继续学业,在同学中挑选朋友:黄皮白心的土生儿阿曼达,染橘黄头发的祖儿陈…….”
“纪泰不错呀。”
“纪泰有很多女朋友,你呢?”
“我的女友住在老家。”
“她可否问:你可要我等?”
女佣送啤酒进来,又退下去。
纪和忽然问:“你们女孩子怎么想法,你会不会等一个人四年?”
桑子据实回答:“如果没有遇见更好的,就等下去,如果有,谁耐烦等。”
纪和吃惊,原来这样简单。
桑子拍手笑:“你看你像听见青天霹雳。”
这时女佣在房门外说:“纪先生打电话来找纪和。”
纪和连忙接过电话讲了几句,再回房去,桑子已经离去。
女佣指一指隔壁一幢小洋房,“桑小姐就住那里。”
园子里有一小小碧蓝色腰子型游泳池,却没有泳客,环境幽静宜人,住惯这里回去真会不适应。
女佣又轻轻补一句:“纪泰待桑小姐,像小妹妹般。”
他们都对纪泰好,一句解释便叫他放下心来。
那天下午,纪和带着地图外出。
司机说:“我载你走几天。”
“不用,我试试靠自己。”
“那么,你用这辆吉普车吧。”
车房门打开,一辆是快速小跑车,另一辆是军用吉普车。
纪和迟疑,纪泰会介意吗?
司机似解读他的心思,“这些车子我们都用过。”
纪和缓缓驶出车子。
司机在一旁叮嘱:“太快太慢均不宜,有事打电话给我,立刻来接你。”
纪和一路观光一边驶往大学。
停好车一抬头看看到哥德建筑物上绑着兰色丝带:“列德欢迎新生”。
他进去办手续。
一关一关需时通过,像办移民手续,下午五时还未做妥,只得明早再来。
接待员说:“图书馆七时休息,你可以去憩一下。”
纪和向机器买一杯一杯咖啡一条饼干充饥,觉得新奇,新生活开始了。
他想起当年升中的情况,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学校饭堂有多大,洋葱猪排饭多少钱一客…….兴奋莫名。
Tempusfugit,时光飞逝,一下子十年过去。
他走到图书馆挑个角落座位坐下阅览列德资料。
图书馆地下铺着水松地板,静寂无声,四周围全是书架子,气派儒雅。
空气调节冷冽,像桑子所说,他觉得心底有一丝寒意升起。
他自背囊取出外套穿上,不由自主,拉紧衣襟。
正全神贯注阅读,忽然友人坐到他对面,把一只光碟推到他面前,然后说:“盛惠现金五百。”
纪和莫名其妙,完全没化装,微褐色皮肤,漆黑长发,梳一条马尾巴,穿黑衬衫黑裤子。
纪和定定神,“这是什么?”
那女郎沉声答:“还不收起来。”
“我不知你说什么。”
“纪泰,我同你说过,五百元,马上付款,否则交易作废。”
哗,口气都似黑社会。
纪和只得在台底下数五百元给她。
他把光碟收进背囊,然后才说:“我不是纪泰。”
谁知女郎放松五官嫣然一笑,犹如乌云里露出一丝金光,她拍拍纪和肩膀,低声说:“对,你是华伦王子。”
她站起来走开。
“喂你?”
隔壁学生朝他看来,他只得重新坐下。
他看到她高佻身型快走出图书馆。
回到家,司机放心地迎上来,称赞他认路好本事。
纪和回到房间,把光碟放进电脑,一看,那是一份报告:零四年金们公园警察对毒贩使用过度暴力案件是与非之引证。
这是一篇功课。
纪和蓦然抬头,他明白了。
那英姿勃勃,双眼晶光四射的女生,是纪泰的作业枪手,每篇收费五百美金。
这样高的稿费,羡煞旁人。
细读之余,又佩服她见解精密,辩驳巧妙。
纪和查看课程,这正是第一年第一篇功课,纪和推算,纪泰与他同级,而那明敏俏丽的女生,是他们的师姐,起码高一年级。
纪泰也真是,只要熟读课文,不难写出一份优秀报告,他为何出此下策。
又叔父在他出发前千叮万嘱叫他照顾纪泰功课,原来真的有实际需要。
纪和无言。
他把光碟收妥。
稍后与母亲对话,老妈叫他不必天天报道,“每周一次,星期六傍晚讲几句就足够。”
他用视像电话把居住环境传给妈妈看。
母亲赞不绝口,“是绝佳读书环境。”
他轻轻问:“艺雯可有找我?”
“谁?”
半晌,罗女士才想起来,“没有消息。”
都几乎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毋需太久,纪和也会淡忘艺雯吗?
桑子在游泳池游泳。
她向他招手。
“可要过来?水还暖着呢。”
她穿者一件头红底白点泳衣,还戴者一顶花朵泳帽,全是五十年代款式,遮掩得比较多,但是可爱活泼。
如此重视打扮,还有什么时间做功课;
“快开学了,你读什么科,都准备好了吗?”
“我读电影,纪泰帮我写剧本。”
什么,人帮他,他又去帮人,自顾不暇,却有如此热心。
“纪泰对法律一点兴趣也无,他说,即使毕业,也不过在父亲公司走来走去做个支薪闲人。”
这样可怕的态度,帮都帮不了。
“他几时回来,总要准备开学。”
桑子笑了,美人鱼似游到泳池另一头去,虽然还在说话,声音远去,听不清楚。
天渐渐暗下来。
“很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这样同母亲说:“他们比我想象中亲善,萨那市活泼不羁的纪泰却长期不在家。”
母亲说:“环境造人。”
“把我放在纪泰的位置上,我会像他这般肆意快活吗,我想不,我一定会把学业做到最好,报答父恩。”
母亲却说:“我约了人,我得出门。”
“他们觉得我同纪泰长的像一个印子。”
“见到不就知道,外人见你们有三分相似,已经觉得非常象孪生。”
这也是可能的事。
纪和想问:艺雯有找我吗,终于问不出口。昨日没有,今日当然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门外红色小跑车嘟嘟嘟呼唤他,他开门一看,是桑子驾驶一辆MGB来载他。
纪和大乐,桑子彻头彻脑愿意回到五十年代,且做的如此讨好精致,叫人欢喜。
她用一条丝巾缚住头发,笑嘻嘻递一杯咖啡给他。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露天电影院,否则带你观光。”
纪和看着她,她想抓住什么?明明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她,却逃避到半个世纪之前。
“这些衣饰用品,都自什么地方购得?”
“有一整条街都卖复古货品,什么都有,包括唇膏,鞋子,假发,牛仔裤。”
“你不怕什么人用过?”
桑子笑不可抑,“都是新制古董,叫复刻版,你以为真是旧货。”
纪和脸红,乡下人就是这点孤陋寡闻。
“别吃惊,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坚持全年打扮成尼古拉伯爵,结果在万圣节,大家同他开玩笑,全体以吸血僵尸出现,他扫了兴,现在穿回白衬衫,牛仔裤。”
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呵有一件事要警告你,不可以掉以轻心。”
“列德法律系有玩新生习例,非常可恶,去年有家长报警投诉,说子弟遭戏弄及殴打,你要小心。”
纪和诧异,“如此恶例,校方不予干涉?”
“因为一切处出与于自愿,新生想加入著名的∑ΔΩ会所,便得过五关斩六将,这叫做hazing。
“为什么非入会不可?”
桑子笑,“咦,这句话好熟悉,我听谁问过?对,是纪泰,他不屑入会,所以他不是会员,所有聚会,他均无份,遭到冷落。”
“谁稀罕。”
“哟,你俩口气一模一样。”
纪和心想:不愧是我兄弟。
“许多人受不了冷落,感受虐待。”
“手法恶劣?”
桑子笑笑:“所有恶势力都是要受害人意志力崩溃,丧失自尊,信心尽失,之后,变随他摆布。”
“我不与他们斗,各走各路。”
“我见你指节起茧,你与纪泰一样,也是练武之人吧。”
桑子知道得不少。
“我练咏春。”
“他练洪拳,你俩一刚一柔,若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纪和取笑:“穿着上世纪服饰,口气也似上世纪人。”
桑子在学院门口放下他,有人朝她吹口哨,她欣然挥手。
纪和办完正经事到图书馆找人。
走国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伊人,他在近门口座位等了近大半小时,失望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