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有内疚的道理,我的脸,也越来越苍白。

    “刚刚有人打电话找过你。”妹妹说。

    “升?”

    我跳起来。

    “那个要买你车子的朋友,”妹妹说,“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啊,他,怎么说呢?”我问。

    “他说他的钱准备好了,几时可以来拿车子?”

    “随时。”

    “那他说明天来。”妹妹说,“他说他没空再打电话了。”

    “好的。”

    “这年头的人,真忙。”妹妹有感叹似的说。

    我不答腔。

    她说下去:“要找一个男朋友陪着自己,比什么都难。”

    “男人总得工作。”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国栋哥,忙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

    “妈说的,妈说:‘国栋白天上课,晚上去工作,将来若儿过去了,真不知道会冷寂得怎样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妈怎么这样说!”我不悦。

    “妈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这样说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妈说得一点也不错,她是对的。

    那边的生活,我能够习惯吗?我将努力,但是我对自己,忽然之间,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国栋说得很明白,我们去了以后,不一定会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度假性质,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边去吃苦呢?我相信我爱国栋。

    (我爱他吗?)

    我低头不响。

    “姊姊,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没声没气的。”

    妈进来,看我们一眼,摇了摇头。

    “婉儿,别吵若儿,她要走了,当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怜的姊姊。”她说。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对“走”是兴奋的,也有许多女朋友羡慕我,我也觉得骄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觉得什么都不好。

    我简直不想去了,国栋可以来吗?他应该可以这么做。

    这问题以前我们商量过,只是他觉得在那边机会比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点。

    他并且抱歉用了那个“混”字。

    我了解国栋吗?我只是觉得他可靠,他是一个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吗?在他正式成为丈夫之前,谁也不晓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缜密的事,想多了也会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这几天过去,然后爬上飞机,去见国栋。

    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空虚。

    我握紧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吗?”她问。

    妹妹问得大多了,这孩子,有时候让我烦躁。

    “你没有事做吗?”我问她,“功课呢?”

    “姊,你糊涂了,我还有什么功课。”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经毕业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象昨天(不是昨天吗?)我才为了一个并不太可爱的洋娃娃与她吵过架。

    天,时间过得是这么快,区区几天,终于会来到,我要去见国栋了。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妹妹奔过去听,准是她的电话,她现在的电话真多。

    我正在房里,点着箱子,一共是八只。

    有两只小点的随身带,其余的,这两天该寄出了。

    国栋每天一封信,甚至是两封信,写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紧张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叹了口气,人几乎要倒下来了。

    妹妹忽然推门进来,“姊,有人要找你讲话!”

    “谁?”

    “电话。”

    “不是你的电话吗?”我起来掠了掠头发。

    “沈仲明。”

    我又吓了一跳,“不,我不听,不关我事。”

    “姊,你怎么了?”妹妹惊异得不得了。

    “没什么,你说我没空好了,你去与他多谈谈。”

    “可是我们已经谈完了,他要与你说话呀。”

    “我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没有,一句也没有。”

    “姊——”

    “你去与他谈好了。”我打断她的话。

    妹妹耸耸肩,瞪着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来。沈仲明应该与婉儿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讲的话,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儿的活泼,与他的俏皮,该是一对。

    我拿起笔,写信给国栋,然后再睡一觉。

    写些什么好呢?

    妈又进来了。

    “若儿,今天你还没出过房门,早点都凉了。”

    我笑笑,“是吗?”

    “当然是了,看你那傻样子!”妈说。

    我不出声。

    “还有七天而已,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你干吗心里七上八下的?”妈问我。

    “妈,我舍不得你们。”我懊恼的说。

    “啊哟,到现在才讲这些话!”妈笑。

    “我离开了这里,谁陪我买衣料,谁烧菜给我吃?谁看我生病?谁——”

    “国栋呀!”

    “他那么忙,又那么粗心。”我不悦。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们爸——再说,爸妈总有一天离开你们的。”

    “不!”我嚷起来。

    妈抬起头,“若儿,你怎么了?”她问。

    “妈,我不准你说那种话,不准!”我几乎神经质的嚷。

    “好好,不说,不说。”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没事吧,要哭早就该哭了。”

    妈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来,带着眼泪。

    “咦,”妈问,“婉儿在与谁打电话?”

    “男孩子。”

    “哪一个?我见过没有?”妈间我。

    “见过,就是昨天下午来的那一个。”我说。

    “啊,那个,锗是不错,只是相貌削薄一点,”

    “早吗?”

    “妈不喜欢太瘦的孩子。年轻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厉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说。

    “妈,我瘦吗?”

    “这几天瘦了。”她摸摸我的脸。

    婉儿进来,一眼看见,马上笑出来。

    “哟,姊姊,嗲死了人!”她掩着嘴。

    我也只好笑。

    妈说:“若儿,出来吃点心,嗯?”

    “知道了。”我说。

    妈站起来,走出房间。

    婉儿坐在一只箱子上,双腿晃来晃去。

    “他一会儿来。”

    “谁?”

    “沈仲明。”

    “你怎么可以把他叫来?”我吃惊的问。

    “为什么不可以——?”

    “这——”

    “他说他要来。我顶喜欢他的。姊姊,这个男朋友,你倒没介绍错。”她很开心的说。

    我心中有点释然。如果是婉儿的男朋友,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得出,他是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缠到我头上来,就一点必要都没有了,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像我这个年纪,是不该做错事情的。

    “好,你叫他来吧。”我终于那么说了一句话。

    “他已经答应了。”婉儿高兴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点点头,那也好,婉儿有个男朋友了。

    “姊,你们昨天好玩吗?”她又问了。

    “好,不错,”我撒谎,“他说很喜欢你。”

    “啊?”

    婉儿欢愉之情,形之于色,我实在不忍多说。

    “他说几时来?”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她。

    “一会儿。”

    我想我不打算换衣服了,也不再梳头,让婉儿一个人漂亮,还不够。

    “姊,你说穿什么衣裳好?”她问。

    “你长得那么漂亮,什么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劲的推我一下,我险些坐不稳。

    于是我也笑,妈经过看见,问:“两个人,疯啦。”

    爸说:“就让她多疯疯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说:“我去老李那里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们家楼上,是位老先生。

    妈说:“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婉儿紧张的看我一眼。

    “是他?”

    “开了门不是晓得了。”我告诉她。

    “对。”

    她跳出去开门,我听见她打招呼的声音。

    的确是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会错。

    他们在客厅坐下,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坐。我又听见妈在与他打招呼,但是我还是没出去。

    我是不会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该。

    我第一次见,便知道他与婉儿是一对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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