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罗小玲最近情绪十分怀,她的感情生活不如意,无心工作,辞去事务,休闲在家,然所时事,更加无聊。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是不内疚的。

    点起一支烟,连窗帘都不高兴拉开。

    昨天晚上看录映带到半夜,昏昏入睡,今朝起床,亦漫无目的。

    苦涩的嘴,酸痛的心,精神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一人独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何如斯沮丧。

    表妹失恋那阵子,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支持,且饱受讥笑,信教的阿姨甚至掌掴她:“我打魔鬼,我把魔鬼自你身上驱逐出去”,害得表妹差些精神崩溃。

    独居的好处说不尽。

    小玲懒洋洋自序在起来,照照镜子,只见脸色灰暗,木无表情,她叹口气。

    她洗把脸,胡乱套上件衣服,下楼去找地方吃早午餐。

    小玲住在一个大型私人屋都里,商场里什么设施都有,十分方便。

    她走过快餐店,想去吃一碗粥,忽然看到一间书店。

    咦,几时开的?竟没注意。

    书店不好做生意,恐怕还得靠卖报纸杂志支持。

    脚步稍一停留,店主人立刻招徕生意:“这位小姐,有无兴趣租本小说看?一块钱租一天,三块钱看一星期。”

    小玲停住脚步,她正闲得发慌。

    店主人是位中年太太,马上自店内取出一本小说:“陈冷梅最新小说,叫做‘结局’,小姐,十分精彩。”

    小玲从来没听过这位作家,不过看到簇新的小书有个十分可爱的封面,便决定租来一看。

    她放下按金,写下地址电话。

    “租一天?”

    “不,我看得慢,租一个星期。”

    小玲把书放进口袋,嗯,所以这种书叫口袋书,确有道理。

    她去吃了一碗鱼片粥,精神却没有更好,伸个懒腰,打道回府。

    打开门,连她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客厅凌乱的肮脏,几乎没有地方插足。

    不知多久没打扫清洁了。

    一进厨房,只见锌盘上堆满未洗的杯碟。

    小玲发呆,坐倒在沙发上。

    什么叫做自暴自弃,请来看。

    这样下去,周景文也不会回、心转意。

    她拿起电话,拨到邻居王太太家去。

    “王太太,我是罗小玲。”

    “小玲,身子好了吗?可以恢复替明明补习没有?”

    小玲干笑,“王太太,病了几天,家里乱成一片。”

    “不要紧,我立刻叫马古丽过来替你收拾,你给她一百块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王太太,我想下周一可以叫明明过来了。”

    “明明的功课没有你差太远,拜托。”

    “不客气。”

    十分钟后,菲籍家务助理已经笑嘻嘻过来报到。

    小玲有点汗颜,以往地非常懂得照顾自己,这一阵子实在失职。

    正当她在客厅呆坐,马古丽已经把厨房清理妥当,并且斟上一杯香茗。

    一本小说自口袋里跌出来。

    小玲打开第一页。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

    小说这样开始:“张淑贞失恋,茶饭不思,整日睡闷觉,精神萎靡,一日,她也觉得实在不像话了,拨电话到邻居王太太处求助,王太太慷慨借出佣人,替她打扫凌乱的公寓。”

    小玲嘴巴张得大大合不珑去。

    何等巧合!

    这本小说的女主角不就是她吗?

    简直就在说她!

    也顾不得佣人在吸尘呜呜声嘈吵,她连忙追读。

    “张淑贞这段感情,一开始就不健康,她的男朋友陈大文是有妇之夫。”

    小玲愣住。

    她已经代入小说,因为女主角张淑贞的遭遇与她完全相同。

    她男友周景文亦是有妇之夫。

    小玲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

    一个陌生的作家竟然知道她的故事,并且已经写成书出版。

    难怪小说有那么多迷哥迷姐,原来小说是这样引人入胜。

    女佣说:“罗小姐,请到那边去,我要清理沙发。”

    小玲连忙让到另一角。

    她读下去。

    “张淑贞与男友陈大文摊牌,男友忽然变脸,个多月不打电话过来…”

    小玲抬起头,忽然丢下书掩住脸。

    是,是,就是这样,十足十同书里所说,周景文个多月不与她通音讯。

    就是那样,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痛苦的三十多天。

    连一份不错的工作都丢掉了。

    她且憔悴消瘦得不像样子。

    小玲定一定神,取起书再看。

    “淑贞已经心死,可是也许是缘分未尽,一日,她正在家中发呆,电话却响了起来,是陈大文找她。”

    说时迟那时快,电话铃骤然大响。

    马古丽去听,“罗小姐,找你。”

    小玲一颗心卜卜跳,她接过听筒问:“哪一位?”

    “小玲,是我。”

    周景文,是周的声音。

    那本小说像预言!

    小玲错愕讶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玲,是我,景文。”对方见她不出声,有点焦急。

    小玲终于回过神来,“找我什么事?”

    “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玲不语,说得太动人了。

    “小玲,想来想去,我都舍不下这段三年感情。”

    小玲叹息一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同她分手,放心,我会给你名份。”

    小玲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周景文的对白像文艺小说中对话。

    怎么以前不觉得?

    看样子这本三块钱租来的小说真正教育了她。

    “小玲,我想来看你。”

    小玲说:“好吧,”没有太大的惊喜,“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挂上电话,发觉马古丽已经离去。

    全屋焕然一新,进房去一看,连床单都换过,小露台上掠着洗涤过的衣服。

    窗帘窗户都打开了,新鲜空气流通,整间小小公寓生气勃勃。

    幸亏周景文今天来,要是昨天可糟了,小玲不想他看到她那个窝囊相。

    她连忙去洗头沐浴,才换上新衣,门铃已响。

    小玲放下擦头发的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正是周景文。

    他看到屋子与屋主均精神奕奕,倒是一怔,小玲虽然瘦了一点,可是仍然十分机灵,双眼中有警惕的神情。

    小玲先开口,“许久不见。”

    “好吗?”

    “托赖,还不错。”

    “在看小说?”他瞥到那本打开的小书。

    “是。”

    “听说你辞职了。”

    小玲要面子,“我另有高就,下月上新工。”

    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他。

    他胖了些,奇怪,在这种时候,居然可以增磅,可见没有什么烦恼。

    头发稍微油腻,西装略皱。

    从前,他们天天见面,她没有机会客观地打量他,今日不同,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来,情绪并不激动,只是一阵阵麻木。

    在对方看来,不折不扣是冷淡。

    周景文说:“我决定与她摊牌。”

    这话什么地方听过?呵,周景文讲过不止千百次了。

    小玲笑笑,“不用了。”

    “什么?”

    “不用向地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俩之事。”

    周景文本来以为小玲一见到他会激动感恩,落下泪来,可是没有,小玲居然这样冷静。

    她说下去:“是你迟迟不愿向她表露真相罢了。”

    “不,她不会怀疑我。”

    “你错了,你总是高估自己。”

    周景文忽然不耐烦,“别说她了,你呢?”

    “我?”小玲错愕地看着他,“我怎么样?”

    “你可愿与我维持旧状?”

    对,这次他来,目的并非闲谈,乃系想重修旧好。

    小玲开口了,“你且与妻子分居再说。”

    “我晓得你会要挟我。”周景文十分沮丧。

    “不,这不过是我提出的条件,你毋须履行。”

    “小玲,你变了。”

    小玲摸摸面孔,变?才怪。

    今早她才垂头丧气,不想起床,她并没有变。

    小玲站起来送客。

    周景又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她摔脱他的手,退后一步,警戒地看着他,微微皱上眉头。

    周景文愕然。

    他转身离去。

    小玲在他身后关上门,松一口气。

    以后见面,还是约在公众场所比较方便。

    她坐下来,顺手拾起那本小说。

    目光落在内容上。

    小玲吓一大跳。

    只看到作者这样写:张淑贞冷笑一声说:“不用向她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们的事,是你迟迟不肯向她披露真相罢了,你总是高估你自己。”

    小玲抓紧那本小说,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肯定是她的故事。

    作者把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写了出来。

    小玲忽然冷静下来。

    结局呢,结局如何?

    她手指有点不听话,想翻到最后几页去看结局。

    小时候看侦探小说她便有这个习惯,先看头,再看尾,中间看不看无所谓。

    小说与人生一样,最重要是首与尾,开始与结局都要好,中间部分只当是逛花园,增加阅历。

    小玲终于接捺住自己的手。

    不,这次她要写她自己的结局。

    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罗小玲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某小说家笔下一个女主角,任由人安排言行举止。

    她有血有肉,有意愿,有志向,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捧着茶喝一口。

    刚才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即使周景文上门来,她也没有退步。

    电话铃响了。

    “小玲,是石珠,敝公司广告部有个空缺,你要不要来见一见?”

    小玲忽然坚毅地说:“要。”

    “好极了,明天上午十时。”

    小玲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去买套衣服熨个头发。

    她回到房间去取手袋,又折回客厅,轻轻翻阅小说。

    ──“淑贞决定去见那份新工作,她看看时间,才下午三时,还来得及修剪头发与买套新衣服。”

    也许,在都会中,像她那样遭遇的时代女性是极多的,所以随时可以在小说中看到类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情节。

    年纪轻,刚自学校出来做事,毫无生活经验,像只刚睁开眼睛的小猫,有人对她好,肯在小事上帮忙,已经叫她感激得了不起,于是那人乘虚而入。

    过了一段日子才高耸她,他已婚,可是与伴侣并不相爱,为着孩子还下,为着不想对方受太大刺激……

    其实是很老套的情节,可是不知怎地,仍然天天在发生着。

    她放下小说出门去。

    那个下午,小玲买到十分理想的见工服,以及改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回到家,又把个人履历资料文件整理出来,放进公事包里。

    石珠真关照她。

    真假朋友在要紧关头一看就看出来。

    有些人一见朋友稍微有点不得意,立刻肃静回避,像避瘟疫一样,现实得过了头,这倒也罢了,可是朋友一旦略有起色,他又含笑前来占便宜,那才讨厌呢。

    小玲年纪虽轻,却也看透了世态炎凉。

    一定要自己争气吧。

    电话录音机里有留言。

    是周景文的声音。

    “小玲,一切如常又有什么不好?我扪在一起曾经快乐过,明天上午十时左右我来看你。”

    小玲不语。

    她想早点睡,见工总不能带着熊猫眼。

    她把小说带进房里,翻过一页。

    正好看到作者这样写:“淑贞决定早睡,明天要去见工,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新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闹钟与电话同时响起。

    小玲先按熄闹钟,再听电话。

    “早,罗小姐,我是石珠小姐的秘书,她叫我提醒你十时有约。”

    这就是体贴了,石珠对她的友情从这件小事中表露无遗。

    她不能叫这样的好朋友失望。

    一骨碌起床打点一切。

    她希望得到那份工作。

    “淑贞决定叫那陈大文吃闭门羹,一迳去见工,天从人愿,她得到了那份工作,新公司等人用,叫她第二天上班,薪水比先前他份高出百分之五十。”

    小玲讶异,这吉利的预言会实现吗?

    那个上午,事事顺利,见她的三位上司十分欣赏她。

    “罗小姐,你明天可以开始上班吗?这位子悬空已经很久了。”

    石珠在会议室门口等她,见到小玲,连忙恭喜。

    “那份工作真像为你而设的是不是?”

    “我的运程转了。”

    “不,你已经准备好了才真。”

    “我们去庆祝。”

    “我请客吃日本菜。”

    午餐桌上小玲问:“石珠,我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石珠笑笑,“知道又怎样,解铃系铃,都靠你自己,至于朋友,只能盲目支持你罢了。”

    小玲真是感激。

    那天下午回到家,那部直达门口的电梯坏了,只得乘另外一部,走上一层。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楼梯口有人,小玲谨慎地停止脚步,看个究竟。

    站在门口的人是周景文,颓丧,焦急,把门铃按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怎地,小玲逃一样离开家门,直奔街上,截了一辆计程车就走。

    非走不可是她的直觉,一个人如果连直觉都不相信,还能相信什么呢。

    她去看了一场电影,又约了朋友喝下午茶,报告最新行踪,直到傍晚才回家。

    周景文终于走了。

    一门口都是他留下来的烟蒂。

    真讨厌,小玲立刻打扫干净,免得邻居抱怨。

    电话上并无留言。

    希望他就此罢休,切莫不知好歹,不知进退。

    小玲去打点第二天上班的服饰。

    明天是新的开始。

    噫,那本小说中的张淑贞怎么样了。

    她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已经累了。

    她倒头大睡。

    小玲不知有没有人打电话进来,她已将电话插头拔掉。

    明天一早要上班,头半年的表现最重要,第一印象,先入为主,非得打醒精神不可,不能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她的睡眠。

    小玲忘了早两个星期她还辗转反侧,一边睡一边听有没有电话铃响。

    忘了最好。

    新工作很适合她,小玲一上工就进入状态,才半日就与同事打成一片。

    石珠问:“觉得怎么样?”

    “工作量很大,相信各人已忙得无暇搞人事纠纷。”

    石珠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聪明人,一言中的。”

    “我,聪明?”

    石珠笑笑,“一时糊涂,瑕不掩瑜。”十分有深意。

    小玲不语,低下头。

    那天下班,小玲去商场找那间租书档。

    她不是想续借,她想干脆把那本书买下来。

    可是她在商场绕来绕去找不到那间小书店。

    明明是在粥店旁边的嘛。

    现在只得”闲时装店。

    她进时装店问售货员:“这里附近有一家书店,请问正确位置在哪里?”

    那年轻的售货员莫名其妙,“我在这里做了一年,从未见过书店。”

    小玲大奇,“可是书店明明在这隔壁。”

    那女孩子已经不耐烦了,“小姐,你自己去找找吧。”

    小玲又找到商场管理员,可是也说没有,“小姐,书报摊都在路边。”

    小玲愣住。

    噫,她怎么去还书呢?她记得交过三十元按金,算了,就作为书价吧,真想买本新可是,那日她明明走进一片租书店……

    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小玲已无暇追究。

    至要紧是工作上了轨道,一月终结,发了薪水,小玲与石珠商量合股投资。

    “最好是买房子。”

    “置业是最聪明的笨方法。”

    “除笨有精嘛。”

    两个年轻女郎笑起来。

    小玲打开公事包掏出计算机预备精打细算一番。

    石珠忽然问:“那是什么?”

    “记事部。”

    “不,”石珠指一指,“那个。”

    “呵,这是一本小说。”她取出放桌上。

    石珠骇笑,“我可不晓得你是坊间流行小说的读者。”

    “嗳,别小窥它,写得很好。”

    石珠仍然笑,“拜托,品味提升点好不好?”

    小玲却道:“我看这本小说,十分有共吗,作品反映了新女性的苦与乐,旁徨与抉择,已经达到文艺创作之目的,老实说,我也读获大奖的南美洲作家的名著,可是那么遥远高深的感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能领悟。”

    石珠取过那本小说,“真的那么好?”

    “不会叫你失望啦。”

    “借我看。”

    “不行,恕不外借,你自己去买。”

    石珠笑笑,“买就买,让我把书名抄下来,作者,陈冷梅,书叫结局,故事精彩否,说些什么?”

    “你看过不就晓得了。”

    “别讲这本小说了,让我们算算,假使合资买桥湾区六百平方尺的两房小公寓──”

    小玲忧心忡忡,仍然担心周景文会找上门来。

    她在地车里翻阅小说。

    “张淑贞正在怕陈大文会给她麻烦,一日下班,发觉这忧虑是完全多余的,甫下车,就看到陈大文站在对面月台上,手臂挽着一个年轻女子,有说有笑”

    小玲讶异,这个结局真出人意表,有变得那么快的人吗?

    到站了,小玲收好小说下车。

    一抬头,看到个熟悉的身形,她立刻本能地缩在柱后,盯睛一望,那人正是周景文!

    他的手拖着一个年轻女子,他与她有说有笑,不知多么开心。

    小玲张大了嘴,下巴合不珑去。

    小说情节又一次应验了。

    她立刻放心,冷笑一声,离开了月台。

    以后,可以正式把这位仁兄一笔勾销。

    也不由得她不嗟叹人、心叵测。

    经一事长一智,她又学了一课。

    那日返家,她决定把全本小说看完。

    读毕之后,小玲十分高兴安慰,因为主角张淑贞的结局相当美满。

    张在最后找到了理想的对象,组织家庭,并且兼顾事业,修成正果。

    当中虽然迂回一点,可是无伤大雅。

    小玲合上小说,摸了摸书面。

    这本小说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精神上支持了她。

    她把它放在书架子上。

    过了十余天,石珠忽然对她说:“我找不到那本小说。”

    “什么?”

    “那本叫结局的小说,遍寻不获。”

    “怎么会,是卖完了吗?”

    “不,众书局从来没听过有一本那样的小说。”

    小玲怔住。

    石珠笑,“也许,你手中是唯一的一本。”

    “不可能,书后一定印有出版社名称,我帮你去找。”

    石珠摆手,“算了,我并不是小说迷。”

    那天回家,小玲连忙取下小说找出版社的地址电话,可是书内并没有版权页。

    太奇怪了,难道这是一本翻版书?

    抑或,结局这本书,是完全为罗小玲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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