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大文低头工作,邮递车上堆满信件,由别人派发,要做到下午,大文绝不耽误时间,三小时内可以做妥,渐渐他负责所有文件递送,白衬衫卡其裤成为标志,职员头也不抬,就知道是陈大文,“大文,麻烦你”,大文可靠,大文沉默,大文勤快。

    他们会与陈大文做朋友吗,大抵不,他们之间也没有友谊可言,大文不觉是一种损失。

    邮车到达人事部,王子晴看见他,特地走出来与他说话。

    “她过几天可以出院,我替她告了病假,住院费一半由公司保健支付。”

    “可有人去探访?”

    “她没通知家人。”

    “男朋友呢。”

    “她打算从头开始,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人可是英龙职员?”

    “大文,除出英龙机构以外,外头也有豺狼虎豹。”

    大文发觉女性真得步步为营,即使是幸运女,生活也不好过,他忽然冲口而出:“所有女子都应被爱惜。”

    王子晴一愣,这时大文已经离去,白衬衫卡其裤在转角消失。

    子晴知道这已是陈大文第二次义助英龙女职员,头一个是吴小姐。

    呵对,吴小姐自从情人节收了华丽的花束糖果后,整个人开朗起来,主动打开心扉与异性交谈,她目的是探取消息,查探那秘密仰慕者是什么人,却因此叫同事看到她可亲一面。

    吴小姐开始约会,她不再寂寞。

    子晴想:这陈大文是名福将,他做了好事而不自觉。

    第二天,人事部副主任叫陈大文去会晤。

    “大文,你做得很好,刘伯推荐你升级。”

    大文不出声,升级与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刘伯明年九月退休,公司考虑让年轻职员升级,你大有希望。”

    大文唯唯喏喏。

    “继续努力。”

    大文退下,回到邮递室,发觉同事面色已变。

    本来清风明月,毫无牵挂,没想到区区邮递房也有政治:升了新人,旧人不高兴,悻悻然发表意见:“大文,恭喜你”,“一埕醋似酸溜溜,祝贺作甚”,“各有前因莫羡人”,“迟来先上岸”……

    刘伯大喝一声:“讲完没有?”

    各人这才拾起工作。

    本来相当愉快的邮递室此刻也变得唇枪箭舌,陈大文忽然明白为什么要一朝天子一朝臣:留着一班旧人干什么,天天听他们冷嘲热讽?

    下午经过总裁室,一名秘书叫住他:“大文,劳驾你立刻挂号寄出此信。”

    挂号?许久没听说这个名词,今日,有重要文件,通常用传递服务来。

    “快去。”

    女秘书双目通红,象是已经哭了很久,一手还用纸巾捂着面孔。

    大文接过信件离去,回到楼下,他取出信封,打算交给速递公司职员,再看一次,发觉信封上写着私人地址:李卓礼,安达路三号七楼。

    大文抬起头想一想,把信放进抽屉,明日再寄吧,当事人在眼泪干了以后,恐怕另有想法。

    他悠然下班。

    在公司门口,大文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焦急地凝视门口,来回踱步,忽然,他见到伊人,箭步上前,呵,那正是眼睛红肿的秘书小姐。

    他上前苦苦道歉,不住哀求,大文可以想象他说些什么,在该刹那,他心中再也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学业事业,他只想伊人回心转意。

    旁观者清,大文摇摇头,爱恋叫人神志昏迷。

    他女友开头并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后来,脚步渐渐慢下来。

    这时,大文已转下地铁站,看不到最后一幕。

    回到家,他一个人自由自在,自得其乐地听音乐吃晚餐,跟着卜狄伦那声嘶力竭如受伤野猫般喉咙唱:“彼时我甚为苍老,此时我已年轻得多……”宣泄一番,心平气和时,大文已转下地铁站。

    可是内心却有一种难以填补的空洞到家,他一个人自由自在,。

    他取起那本郑和下西洋看到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走进邮递室,就有人叫他:“文哥。”

    他抬头,看到那叫他寄挂号信的女秘书。

    今日双眼消肿,又化了妆,前后判若二人,她不好意思地说:“文哥,昨日,我请你寄一封信,未知寄出没有。”

    大文看着她不出声。

    “我只希望你没有寄,我想收回那封信。”

    大文点点头,一夜之间,事情起了变化。

    她懊恼地说:“信可以收回就好了。”

    大文一声不响拉开抽屉,取出信件,原封不动的还给她。

    她惊喜交集,双手颤抖,又落下泪来。

    忽然抬起头看着大文,“文哥,谢谢你,你真是好人,谢谢你。”

    她转身跑开,高跟鞋啪啪啪响起。

    大文心想:日行一善,今天他的任务已经完毕。

    十时许,茶水部有人下来说:“小明与小平告假,广告部客户会议需要茶水人员。”

    刘伯站起来,“不管我们的事。”

    那人说:“半小时,刘伯,你做做好事。”

    大文站出来,“我做好了。”

    同事们讪笑:“活该是他,他加了薪水”,“这样卖力应当升职”……

    大文一声不响,走到会议室,记录清单,与阿婶一起准备:“松饼放在蓝子,一边甜一边咸,另外七杯奶菘,三杯免糖,全部加牛奶,四杯咖啡,两黑加糖,一黑免糖,一杯加奶免糖。”

    阿婶喃喃咒骂:“如此尴尬,混帐。”

    大文笑说:“还有一人要可乐,又一人要中国茶。”

    “龙井、普洱、乌龙?”

    “是香片。”

    他用小车把茶点推上会议室,大材小用,故事事井井有条,一分不错。

    只见一个标致女神气活现站在大荧幕前向客户推介英龙按揭的优点。

    她年轻貌美,短发浓妆,胸隆腰纤,本身也是一幅风景,客户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

    电光石火之间,大文认出了她。

    她正是李晶玲。

    呵,她虽然跌倒,但是爬起得快,当日似蓬头鬼的她今日又恢复旧观,而且功力又深了一层。

    他们说:假如一件事杀不死你,你因为此强壮,这话不可思议地在李晶玲身上应验。

    大文放下茶点,悄悄离开会议室。

    整个上午他一边工作一边想:女性比他们强壮得多,她们求生力量也吃惊地坚毅,大文不相信晶玲的伤口在数天内已经痊愈,一定仍在滴血吧,但是竟掩饰得那样完善。

    大文他就做不到,大哥辞世一年多,他仍然浑身伤痕,血液仿佛不住自皮肤渗出,故此害怕得躲起来,不敢见人。

    李晶玲何等勇敢,站出来面对世界,不知她深夜独处,有无偷偷哭泣。

    刘伯问他:“为何一言不发?”

    大文转过头来陪笑,“我不善辞令。”

    “许多人就是不明讲多错多,愈讲愈错的道理。”

    “健谈是优点。”

    就在这个时候,刘伯听了一通电话,“大文,人事部叫你去一次。”又是人事部,“什么事?”

    “人事部找,当然与职位有关,你刚升,不会是降职或是革职,故此,可能调职吧。”

    大文放下工作,听到同事嗤笑:“快要做人事部女婿了。”

    三部升降机坏了一部,人挤,大文走楼梯。

    走到七楼,忽然听见呻吟声,大文抬头看去,只见八楼没有灯,可能灯泡坏掉,维修部尚未发觉,他往上走,又听见“啊”一声。

    大文寒毛竖起,梯井空荡,发出回音,叹息声恐怖,他第一个想到有鬼。

    随即,他笑了,他轻轻踏前,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在八楼与九楼之间拥作一团。

    大文已经成年,即时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他无地自容,为什么不乘搭升降机,为什么要走楼梯?这可是杀身之祸,不不,不是他们是他陈大文。

    刹那时他决定从原路下去,立刻转身。

    可是有人醒觉:“有声音,听。”

    两人匆忙站起,应在匆忙间,大文看到一双小巧银色凉鞋,鞋头点缀着一朵花。

    大文闪身自七楼门口逸出。

    他额角冒出汗来,连忙走到电梯大堂。

    他的功力也相当厉害,全身而退,若无其事地走进人事部。

    王子晴看见他说:“大文,广告部李晶玲找你,她有话说。”

    大文有点纳罕。

    “去吧,不是坏事。”

    这班年轻女子,都把他当作小北,真是大文福气。

    到了广告部,李晶玲迎出来,“大文,这里。”

    小小会客室准备了蛋糕与咖啡。

    “大文,你尝尝我私伙红宝石蛋糕。”

    大文轻轻坐下。

    她开门见山问:“大文,你可愿到广告部工作?”

    大文看见她浓妆的脸,“我没有专业资格。”

    “边做边学,你做我徒儿吧。”

    大文知道这是一般年轻人求之不得好机会,他却咳嗽一声,“我没有大学文凭。”

    李晶玲笑,“我也没有。”

    大文到这里不得不讲老实话:“我比较适合邮递室工作。”

    李晶玲看着他,“子晴说过你是怪人没错,你一人洗脱邮递室颓风,把工作程序整理得井井有条,把拣信送信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

    “哪有你们说得那样好。”

    “既然如此,你应是个上进聪明的人,为什么情愿在邮递室工作?”

    “职业无分贵贱。”

    李晶玲笑,“我们都这样教小学生,十足谎言,真是罪过。”

    大文但笑不语。

    “我说不动你,这样吧,你几时想调职,随时同我讲。”

    大文松口气,“我明白。”

    她叹一口气,放松肢体,“大文,我感谢你与刘伯相救,还有子晴雪中送炭,能在英龙找到三个真心之友,也算幸运。”

    “啊,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们或许奇怪,平时精灵的我怎会失足吧。”

    大文不方便发表意见。

    她有刹那间失神,露出弱态,可是刹那间又振作起来,“只好说是运滞。”

    大文点点头,这也好,不怨天,不尤人,运气不好,摔了一跤重的,不怕,跌倒爬起,从头来过,谁不犯错呢,不过,切记同样过失不可错两次。

    “大文,有什么要叫我做的,尽管说。”

    大文很替她高兴,坚强是生存首要条件。

    他低下头,看到李晶玲脚上穿着缕空露趾紫红色高跟鞋,大文这才发觉女鞋恐怕有千万款式,各有巧妙,设计几乎是种艺术。

    没想到大文自这次意外起,开始注意各人鞋子。

    婉拒调职后,大文心安理得回到工作岗位。

    刘伯问:“这叫自我放逐?”

    刘伯的黑鞋头已经踢得脱色,是双旧鞋,各同事多穿球鞋,脏得连鞋带都是灰、黑色。

    鞋如人生,看到鞋子可以猜到主人性格。

    茶水部小明把鞋跟踏扁当拖鞋穿,真是懒人。

    接待部小娟誓死穿三寸高跟鞋,风雨不改,毅力惊人。

    至于陈大文,他有三双同款同色白球鞋,可以放入洗衣机洗净,整洁舒服。

    “广告部与宣传部都有出息。”

    原来是刘伯还在讲刚才的事。

    大文早已丢在脑后。

    周末,他去张医生处还书,她临时有急事赶回医院,来开门的是红荔。

    她笑笑说:“我是夏红荔,记得吧。”

    这真是大文所知最好听的名字。

    “我正想吃哈密瓜,切开一个人又吃不守,你过来吧。”

    红荔用水晶盘子捧出淡粉红色瓜肉,叫人垂涎欲滴。

    她穿着一双绣花鞋。

    这几天,大文忍不住到处找那双银色凉鞋,他不止一次警告自己:猥琐并无止境,不得任性!可是不知

    不觉,一低头,又去看人家脚上鞋子。

    “师傅,那是张医生,叫我们别同你说话,因为你不喜对白。”

    大文说:“我想再借几本书。”

    “想读什么?”

    “你请推介。”

    红荔说:“我看到医学报告头痛,我读医科是因为全家是医生,连三岁小侄儿都拥有一具听筒,我爱读

    小说,你看《红楼梦》吗?”

    “不是我那杯茶。”

    “那么,读史丹培克吧,如嫌太悲忿,那么,看法国存在主义,要不,读中国大陆现代作品。”

    “会不会读得哭?我不想太沉重。”

    红荔叹息,“这是读者心声:太沉重实在吃不消,并非肤浅,而是生活已经十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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