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没有把她的女同学认出来。

    “但是家明是不一样的。”我说,“对不对?”她点点头。“他真是好!他真是说不出的好。你如果见到他,你也会喜欢他。他很漂亮,很高贵,很孤芳自赏,他聪明。他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你觉得我十分夸张,是不是?可是你见了他,你一定同意我说的。而且——他只见我一个人,只对我一个人好。”她骄傲的说。

    “你明白了?爱一个人,就应该忠实。”我笑,“你太博爱了。”

    “但是家明并不爱我。”明珠说。

    我一怔,“什么?”

    “他并不爱我,他爱他的未婚妻,他告诉过我,他不能爱我,因为我做人糊涂,功课不好,太爱闹事,胡调过度,样貌太野,他不爱我。”

    我点点头,“啊”我呆呆的说。

    明珠耸耸肩,“但他是喜欢我的,而且假使他回来的,他会通知我。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他不爱我并不要紧,不要紧。”

    “真不要紧?”我反问。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缩在沙发里不出声,她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当年她也这么告诉家明来着吧?

    “不要紧。”她轻轻的说。

    “把实话告诉我。”我说。

    明珠微笑,“我能够怎么样?”她轻轻的问:“把他的脑袋打一个洞吗?我爱他就可以了——我总是——等他的。”

    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她有一张很精致的脸,看久了只觉得不能忘记这一张脸。

    我轻轻的问:“你不爱其他的人了吗?你只爱家明了吗?”

    她一震,“家明也这么问我!家明也这么问我!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想罢了。”

    “为什么只可以爱他?”明珠问。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人长大了,结了婚,如果你还爱其他的人,你丈夫会不高兴,觉得他不重要,觉得你变了心,觉得他没面子。”

    “我现在倒只见你一个人。”明珠笑着:“你高不高兴?”

    “假如你见到家明,你会不会很高兴?”

    “当然!”她兴奋得很,马上又消沉下来,“但是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感觉是这样,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明珠说。

    我们并排在沙发上,卡通已经映完,现在演西部片,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总算弄明白了。家明与他是没有一点相同的人。家明无法忍受明珠,与她分手的时候才发觉他深爱明珠。明珠呢?我轻轻的摸着她的头发。

    “你想念他吗?”我问。

    “想得太久,想得太久,觉得见不见也差不多,没多大的意思。”

    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很想见他吗?怎么见不见都一样呢?”

    她凝神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日子,觉得跟做一场梦差不多,既然事情一过去,便象梦一样,那又何必耿耿与怀,非要见他一面不可呢?”

    我一惊:“哎呀,你要大彻大悟,做和尚去了!”

    她笑一笑,“我怎么可以做和尚?”

    我见她精神很好,神智也很清楚,我就说:“我们认识也有几个月了。”

    “是的。”

    “如果我走了,你难过不难过?”我问。

    “那当然要难过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陪我上街,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跟我玩,我会很寂寞,寂寞的时候想起来,那是一定要难过的。”

    我闷闷的说:“你忘掉我吧。”

    “为什么?”这一次轮到她问我了。“你当然是要走的,我们早知道你不能陪我一辈子,这有什么关系?你纵使是我亲兄弟,也还是要走的,你放心,我很明白。”

    我呆呆的看着她,真的,谁能说她傻?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问我。

    “我有一个未婚妻。”我坦白的说。

    “她美丽吗?我能够见见她吗?”明珠问。

    “她很美。她是个混血儿,但是中英文都非常的好。”

    “那你心中一定很高兴。”她说着微笑。

    我心里高兴?我心里一点也不高兴!她说完这句话,就转头看起电视来。她不会假装,看来她真的没有什么愁苦,反正她的失望已经很多,再有失望,她也因以为常,有什么希望,她的心也不会太热,倒不会象我这样,心里面为着一点小事,难分难舍,担心害怕。

    明珠的母亲坚持她的女儿已经好了,非常的快活.

    她一直说:“明珠本来就孤僻得很,见了我也不大说话.现在她气色好,身体也壮,梁医生,我不晓得要怎么谢你才好呢。"

    我不响.我知道明珠,远比她知道的要多,有几个母亲是真正知道女儿的?明珠的父亲,我到如今,还没有见到过,他真是太放得下心,太看得开,独身一个女儿,关在屋子里病上三年,他也不来看一看,或者他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总有他的道理。

    就象我,我也有我的道理。

    回到了家,妹妹说:“安琪有电报。"她的声音冷冷的。

    我的心跳得急起来。

    我拿起电报,上面简简单单,心平气和的几个字:“某月某日英航860班机,盼接安琪。”

    妹妹冷冷的问:“她要回来了?"

    “是的,回来度假。”

    “度假?"妹妹冷笑一声,"度什么假?她今年毕业了!回来之后,再也不去了,度什么假呢?"

    “这——这——"

    “你也太糊涂了,未婚妻回来这种大事,也忘记了,日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上街做不相干的事,你现在可得好好的喝一碗醒酒汤,你立定心肠,现在的女人不是糯米汤团,随你搓揉,你如果要娶一个神经病,将来生几个小神经,那也随你。”

    “人各有志,谁还来求你回心转意?不过你得跟安琪说清楚,你知道安琪的脾气,她最恨人推三阻四,你多少日子没跟她联络?"妹妹说。

    我呆呆坐在椅子里,不动.

    “你不爱去接她,我去,不过你非得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不可,也不用吞吞吐吐的。”

    妹妹的脸绷得紧紧的.

    我只想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脱口而说:“怎么说呢?"

    “不用吞吞吐吐,"妹妹说:“爱就是爱,不爱拉倒,不用你去找千般借口来开脱自己,明白拉?"

    我点点头,"我不会找借口。”

    “你真跟定那个神经病?"妹妹诧异的问.

    “我——"我说:“你别一直神经病神经病的乱叫好不好?"

    妹妹叹一口气:“如果天下男人都一般心肠,我看我也不用嫁人,见异思迁。”

    我好不尴尬的坐在那里。

    安琪回来了,我在飞机场接到她.她一点也没有变,精神奕奕,双眼炯炯有神,带着她永远过磅的七八件行李,看着我笑,她自然大方的拥吻我,也不问我为什么会没有信.她是一个气量极大的女孩子.到底是混血儿,男女之情对她来说,永远是光明磊落的。

    她把长长头发拨了一拨,淡褐色的眸子充满了笑意.她问我天气热不热,有没有找到工作,我都一一回答了。我用家里的冷气大车子把她送了回家,又帮她搬行李.

    到了家,她与妹妹聚了旧,先回她父母那处休息,我通知了大哥他们,爸又要为她洗尘,请吃饭,这样子请来请去,三两天就不见了。

    安琪不肯剪头发,满口喊热,问起她工作问题,她瞪起了眼说:“读书是享受,是满足自己,我可不要找工作。”

    大哥听了这话,只是连珠价叫苦:“这两夫妻一般的心肠,一样的脾气,他俩一清高,我们可惨了,谁来养他们?"

    安琪只是笑,她是开朗的明艳的,象一大丛盛开的大红花一般.

    安琪根本不把喜怒哀乐放在心上。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唠叨我,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心里面好为难,忽然想到了宋家明的难处.如果我跟安琪马上结婚,那也还可以,但是婚后必须要把明珠完全忘记。我忘记明珠是比较容易的,我又没跟她同窗数载,我不过认识她几个月罢了。

    明珠的母亲打电话来找我,她很婉转的说:“梁医生有点私事吧?明珠这几天只是看书.你很久没来了。”

    我知道我已经把事招揽上头了,于是说:“对不起,伯母,我的未婚妻回来了。”

    “未婚妻?"她在那边吓了一大跳.我们俩个都没了声音。过了很久,她说:“梁医生,你可从来没提过你有未婚妻呀!"

    我忽然觉得她很难缠,我只好笑说:“医生一向没有跟病人家属提这种私事的必要。”

    “病人!明珠只是你的病人!"她摔下了电话.

    我很起反感。女人要不讲理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妹妹说:“怎么?晓得厉害了?这个女人倒也脑筋动得快,好得很啊!缠住了我哥哥,女婿有了,医生也有了,精神病女儿也推销掉了,你还糊涂呢!"

    我瞪了妹妹一眼,她才不响了。

    明珠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很可爱,她有她的好处,只是做母亲的人多多少少努力于推销女儿,越心爱的越要推销掉,这实在使人很难堪,而我,我几时变成被推销的对象了呢?实在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对明珠,真是尽了我的力量,明珠本人也非常明白,她是我的朋友,我在她身上花的时间……连安琪都不怪我,他母亲反而怪我了。

    母亲大多数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安琪是很特别的,她多多少少带点外国人虚伪的礼貌,有些很明显的事,她可以不问就不问。我没有空陪她,她就去游泳,妹妹是她的好伴.

    妹妹手安琪真是兴奋剂。”她又高又漂亮,皮肤又白,窄窄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真够漂亮那。”

    妹妹说:“你看看,真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下去了,看惯了香港这些黑皮肤,又干又瘦,看见她这么容光焕发,真该付门票。”

    我看安琪一眼,她也晒得红红的,淡褐色的眼珠向我眨一眨,她永远没有低潮的时候,我被她引笑了。

    安琪说:“我们杂种,都是这个样子,无忧无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妹妹问:“掩不住,挡不住,怎么办?"

    她耸耸肩,"反正要死,哭也没用。”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她知道了多少。

    我心里想念着明珠,要去看明珠,但是又被她母亲那个电话吓怕了,非常的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当儿,宋家明去找我来了。

    他是主动来的,那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与安琪在屋子里看书,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累得金星乱冒,大暑天,外面蒸得熟鸡蛋,谁也不高兴出去。

    安琪的头躺在我的腿上,她说:“真没良心,回家一个礼拜,就把外国忘得一干二净,非常的心安理得,答应了同学写信,半封没写过。"

    我笑.

    “临来的时候还交换地址呢,有趣得不得了,真仿佛天长地久的样子,哈!"

    “圣诞节的时候,寄一个卡片吧。”

    “算了,"她懒懒的说:“连那个也可以省下,反正要下辈子才能见到他们了。”

    “对,你是一向不虚伪的。”我摸摸她的头发说。

    这个时候,女用人敲了敲门,说:“少爷,有一位宋先生要见你。"

    我一怔,马上想起宋家明,我说:“高高瘦瘦的?"

    女用人说:“是呀,大热天,还穿着整套的西装呢。"

    “请进来。”我说。

    安琪还是潇洒自若地枕在我身上,我只好说:“安琪,让一让。"

    她笑一笑,听话的站起来,宋家明刚好进来,他们两个人一起一呆.

    我只好介绍:“宋先生,这是我未婚妻,安琪。”

    宋家明问:“你的——未婚妻?"

    安琪笑一笑,走到外头去了。

    我点点头。

    “你——订了婚?"他问。

    “早就订了,念大学时候订的。”我说:“你请坐,喝什么?"

    “我没想到。"家明说。他坐在沙发上,一张脸雪白的。

    我说:“你缺少运动,脸色不很好,振作一点,对大家有好处,太太还好吗?”

    “你倒是一付医生的口吻。"他说。

    “我根本就是个医生。”我苦笑。

    “我今天来,希望你带我去见明珠。”他说。

    我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把她的地址给你。”

    “不,你得陪我去。"他说。

    “为什么?"我说:“我本人也有多日不去了,我——"

    “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宋家明问。

    “不,是因为明珠母亲说话的口气,好象我欺侮了她女儿,应该把她的女儿娶下来,我害怕她,她完全不懂.这样倒给我一个思想的机会,她的意思是——没有意思娶明珠,上门来混什么?我不是一个混混,所以不想去。”我说:“她误会了,我心里却是很想念明珠的,只是安琪来了以后,安琪……我们俩订婚很久了。”宋家明淡淡的笑,"你决定守着未婚妻?"我点点头。

    “你不会后悔?"

    我摇摇头。”安琪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即使我反悔了,她是会原谅我的。”

    “你的福气——很好啊?"

    我说:“我承认有一段时候,我希望明珠的病快快好起来,现在觉得没有希望,我只是一个医生,不是神仙。”我很坦白,"我们对白的中心离不了你。即使我爱了她,也是很不健康的爱,爱不是同情。”

    “我知道,我该负全责。”他淡淡的说。

    “我不大知道,家明,"我说:“她有时候很清楚,说的话非常有纹路,她好象一点也不抱怨你,她现在与世无争的躲在家里,她有她的世界.家明,我觉得你还是把他忘掉的好,不然你也没有好处。"

    “我忘不掉她,她是因我而病的。我忘不了她.我跟她相处那么久。”

    “现在又不流行一妻一妾,你还是算了吧。”我叹口气说。

    “你可以这样子说风凉话——"

    我跳了起来。碰到明珠的人,没有一个可以风凉得起来。于是我陪家明去看明珠.

    大热的天,他们家用人带我们进去,宋家明脸色紧张持重,他终于决定来了,很好。老实说,我也很紧张,我希望明珠见了他,不要大哭大叫才好。

    明珠的母亲见了我,很忽忙的迎上来,她道歉:“梁医生,那天,我实在太卤莽了,对不起,你不会见怪吧?你——"她说:“我那些话,不是有意的。"

    我礼貌的扬扬手,阻住了她,我还能说什么?

    “明珠呢?"我简单的问。

    “家明?"明珠的声音传过来,"家明,是你吗?”

    宋家明跳了起来,他猛然回头,一脸的眼泪.

    明珠穿着家常衣服走过来,她却站住在我面前,她仰头看着我,"家明,你来了。”

    我与宋家明都僵在那里,心里发麻,她不认得他。明珠已不认得宋家明。

    明珠对我说:“家明,你很久不来了,你是要结婚了,是不是?妈妈说你的未婚妻回来了。”

    我低声说:“是的。"

    “你还是会来看我的,是不是?"她笑,"我知道你不会避开我。”

    我看了看宋家明,宋家明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看见了他,明珠诧异地说:“怎么哭了?"她推了推我,很尴尬的说:“你的朋友……来来来,坐下坐下。"

    明珠使劲的推我过去,示意我安慰宋家明.

    她低声对我说:“怪可怜的,这么大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女朋友把他扔了?"

    我说:“明珠,上回你还说得好好的,我是谁?"

    明珠看着我笑,"你考我作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你把未婚妻带来给我跟妈妈瞧瞧,我有病,不能出去。”

    我只好苦笑,好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她脖子上澄澄的挂着一个小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说:“这个金坠子,可不可以给我?"

    她一怔,"为什么?"

    “你给了我,这个人就不哭了。”我说。"这原来是他的东西,你忘了吗?"

    宋家明抬起头来,"不,不,不要还,不要还。”

    明珠说:“怎么会是他的?而且他是大人,怎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哭.家明,你去倒点白兰地来给这位朋友,天气太热了,怕他会中暑。”

    我笑说:“布隆迪有什么用?喝口茶也是了。”

    “我弄糊涂了,"明珠笑,"天气冷才喝白兰地暖身体,是不是?"

    宋家明睁大了眼看住她,明珠在他面前娓娓而谈,有时还得避过他的眼光,但是明珠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根本记不起他是谁.

    她母亲对她说:“明珠,你累了吧,你该休息了。”

    明珠并没有反抗,她只是说:“家明,你几时再来看我?"

    我说:“我每个星期来。”

    “谢谢你。”她向我一笑,走了。

    明珠的母亲抱歉的看着我,"梁医生,我们都已经尽了力,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我说我明白。

    “梁医生,明珠的病,烦了你这些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我写了一张支票,已经挂号寄到府上去了,希望你别客气,收下来。”

    我很平静的笑,"我的诊金很低的,时间也不值钱,如果面额太高,我要退回来的。”我停一停:“况且明珠的病也没有医好。”

    她只是笑.我们站起来告辞.宋家明一语不发的站在我身边。第一次见到明珠也是这样的光景.她一直叫我家明,家明。我无可奈何的拉着宋家明离开了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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