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应生知道约会结束,他取饼外套,“再见,宇宙。”

    宇宙点头。

    “可以握手吗?”

    宇宙摇头。

    他叹息一声,开门离去。

    屋子里静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恳求他带她走,他拒绝了她。

    他没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没有能力。

    两个人走出去,未必没有前途,世界那样宽大美丽,但是他不愿从头开始。

    宇宙深深悲哀,这一时冲动更加显示她是多么想离开关家。

    有人按门铃,宇宙连忙把酒瓶及酒杯扔进垃圾桶。

    访客问:“刘玉玲小姐在家吗?”

    宇宙回答:“没有这个人。”

    你来早了,或来迟了,或是找错地方,时间与空间完全不对,错过一切。

    宇宙把厨房收拾干净,倒在床上,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梦里,她看到陈应生坐在她身边,,火车格轰格轰开出去,经过原野,宇宙认得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俩终于不顾一切走了出来。

    陈应生紧紧握住宇宙的手,“关宏子开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见自己这样安慰他:“不要紧,世界那样大,我们另外找新职。”

    火车外风景飞逝,陈应生说:“关宏子封杀我,外边公司怀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发觉陈应生忽然一脸胡须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鲜漂亮衬衫已经肮脏团绉。

    他拿起一本杂志朝宇宙摔过去,“都是因为你,累我走上绝境,本来,我有爱人,我有优差,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乞丐,你得养活我。”

    宇宙大叫:“请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视,眼睛喷出火来。

    这时,只听到火车轰轰声,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声叫喊。

    她自噩梦中惊醒。

    宇宙浑身冷汗,呵,这是一个本身会实现的预言。

    她看到他们将来,两人根本无能力灌溉那些微的爱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继母。

    看护对她说:“嘘。”

    继母睡着了,侧着身,双眼半开半闭,嘴角有药渣,面孔已露出骷髅的样子,伸在被褥处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个美梦。

    果然,她轻轻说起梦话来:“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谁等她,是已经辞世的丈夫吗,继母还能叫他等她,来日轮到宇宙,不知叫谁。

    看来无论到何处,张宇宙都得一个人上路。

    她轻轻问看护:“情况如何?”

    “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郭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郭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郭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脱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郭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

    宇宙站起来。

    郭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关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猓吹侥欠萜踉加腥嗾胖剑至肿茏芴蹩睿赡芑楹蠊孛派晕⒋罅Χ蓟岢陨瞎偎尽?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郭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郭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郭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郭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郭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郭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郭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郭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郭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郭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郭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树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亲人病重,不久人世,将要离她而去,从此孑然一人,有一张婚姻契约,或许是好事。

    “……结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关宏子建议分手,本人可获得下列产业……”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书房里。

    她问律师:“与关宏子这样身份的人结过婚,以后在感情路上还有否机会?”

    律师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宇宙精神涣散。

    “倘若两人之间育有子女,不论男女,每人均可获得……监护权属二人所有。”

    宇宙点头,“不论男女这四字很好。”

    律师看着她,“你可打算签署?”

    “不是今天。”

    “宇宙,对方也不是会得无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觑他,据说行走江湖守则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这里。”

    “知道了。”

    接着发型与化妆师上来替宇宙打扮,郭律师告辞。

    她像替顽童补习完毕,累得难以形容。

    宇宙的头发非常短,没有作为,化妆师努力替她化了一个极浓的妆。

    关宏子亲自来接她。

    看到打扮妥当的宇宙,他异常高兴地叫她:“歌诗慕。”

    她是他花园里的小仙子,永远有点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灵忧郁大眼睛带着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赴会。

    宴会厅里挤满员工与宾客,她看不到量子与丽子。

    宇宙在找一张面孔。

    她希望与陈应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会厅,都不见那高大潇洒的身型。

    同时,宇宙也看不到苏群英。

    宇宙终于忍不住,问宴会厅处的接待员:“陈应生还没来?”

    接待员查看掌中电脑:“张小姐,陈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纽约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陈先生与苏小姐同行,他俩到纽约结婚,随后双双派驻波士顿工作,暂时不回来了。”

    宇宙站着不出声。

    连一个小小接待员都知道他们行踪,可见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个人都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

    这与张宇宙无关。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走回会场。

    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发脾气把身上衣饰扯下,大哭大叫离去。

    她看到郭律师。

    她走近,“郭姐,我有话说。”

    她顺手取饼一杯威士忌加冰,饮尽。

    郭美贞却说:“关宏子在那边找你,他要介绍你给亲友认识,这样吧,宴会结束我陪你谈到天亮。”

    “不,郭姐,现在。”她央求。

    郭美贞连忙把她拉到一边,“什么事?”

    “陈应生与苏群英到纽约结婚?”

    郭律师愕然,“他俩一早计划婚期,趁陈应生外调,在美国低调注册,诚属好事。”

    “他没有同我提及。”

    “同事众多,他们只在电讯上留了一则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见过他。”

    郭美贞看着宇宙。

    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应生与群英有十年关系,他们原是师生,后来又成为师徒,她这个上司一直照顾他这个见习生,两人感情基础牢不可破,也曾经有人以为可以当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谁调走陈应生?”

    “当然是老板。”

    “你指关宏子。”

    这时秘书过来请人,郭美贞没等她开口就摆摆手,她只得微笑退后。

    郭律师对宇宙说:“你不认识陈应生,你也不认识苏群英,我想你误会了。”

    “他故意调走陈应生。”

    “公司里每个调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你不过见过陈某数次,他的确很讨人欢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从头到尾,他与群英是一对。”

    这时关宏子亲身走近她们。

    “在激烈辩论什么问题,你俩脸色发青,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他拉起宇宙的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挣扎,不过她轻轻摆脱他的手。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水晶灯一开亮,只见大厅中央放着一张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关宏子笑:“我与你玩一局。”

    宇宙转过身子,“我不懂乒乓,我头剧痛,非常不适,我得回家。”

    这时,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们笑说:“来,三盘两胜,我们做饭前运动。”

    关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开。

    宇宙终于一个人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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