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关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关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关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关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关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关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关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关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关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管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郭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郭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郭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郭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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