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喝点什么?”
“日行一杀,咖啡特调。”
看着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树都给吹歪了。
这颱风病得不轻,自以为是龙卷风来着,朝四面八方尽呼呼打打,飞树走石。
我也是神经病,大颱风天在“等一个人”咖啡厅,等着那一个人。
桌上放着厚厚的业务名册,我的手里翻着一点都不让人惊奇的八卦杂志。
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怪味道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惊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横得下。
居然横着下。
我的思绪随着錶上的时针,以缓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态爬到桌上的名册,钻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名字。
我想说几个故事。
关於几个有意思的人,关於一些穿凿附会,关於一些荒诞的传说。
是啊。
荒诞的传说。
所谓的职业,不分贵贱,只有报酬高低。
上帝给了自由意志,於是傻一点的人便为了荣耀他而存在,但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就知道,所谓的上帝只存在於电影里的台词“我们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却是一个又一个装模作样的妖魔鬼怪。
几年前,我是个杀手。
杀手九十九。
我们的工作不主张荣耀上帝,也不负责替上帝打扫这个污浊的世界。
严格说起来,面目狰狞的魔鬼才是我们的大主雇,因为人们愿意花钱将另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的理由,几乎都在比肮髒龌龊的。虽然跟我无关。
最多的原因当然是为了钱。
例如我第一个接到的单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国的飞机,去杀一个刚买钜额保险的台湾观光客,期限五天。我还记得我根本等不到飞机着陆,就在饮料里动了点手脚,让目标的灵魂直接在两千呎高空飞升到天堂。半年后,幕后花钱买凶的目标妻子被逮捕了,跟我无关,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后漏了口风。
全世界警方有个共通的办案守则:某人死后,谁能获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里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动机。很有道理。
其次是为了复仇。
复仇的单子,要不是我是个敬业的杀手,坦白说我能不接就不接,因为单子里的附註要求特别啰唆。比如委託人一定要我把对方的眼睛都给刨出来泡在宝特瓶里带走(因为目标长期鄙视委託人);或要我把目标入珠的生殖器割下,并当着半死不活的目标的面丢进果汁机里榨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强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几个月素吗?);或是规定我一定要在目标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标气绝前、还有痛觉时砍完(抱歉我办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给了目标一刀,然后再随便划上九十九道)。
也许你会想,帮人复仇是一件正义事业,就像美国英雄漫画里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哎,其实关於因复仇而生的买凶,常常跟正义一点狗屁关系也没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前经纪人交给我单子的时候,那场错愕的对话。
“九十九,这次的目标还请你多担待了。”
我的前经纪人是个老女人,老烟枪,退休后从事杀手经纪已有十九年的历史。
她是死神餐厅的常客,据说也是股东之一,所以我们的委託接单大多发生在死神餐厅。
我打开牛皮纸袋,成叠的照片,都是一对可爱双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寻常,看样子才不过七、八岁大的小女孩,谁忍心杀掉她们?
“是买主的亲生子女被杀掉,所以想要杀掉仇家的双胞胎报复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这么想,但这对双胞胎偏偏就是买主的亲生骨肉。单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时候要搞成像绑票勒赎,手段残忍一点,别让警方怀疑到买主身上。”前经纪人点了菸,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险金动到自己的骨肉上头?”我皱眉。
前经纪人摇摇头,她的鱼尾纹埋在烟雾里,深沈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说,将菸撵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着手中的几张照片,说:“这个世界上谁该死谁不该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杀手决定。这个世界上不该死却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也不见得就坏了什么改变。我收钱办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将照片收叠好,一言不发看着前经纪人。
这是我接下单子的小小权利。
“雇主上个月刚刚发现有钱有势的丈夫偷情,对象是自己的好朋友。雇主气疯了,她提离婚,丈夫竟一口就答应,也不多做挽留,还开了一张吃穿不尽的支票给她。我能说什么?她唯一能报复丈夫的,就剩这一对女儿。”前经纪人像是读着苹果日报的头版,语气平和却不淡漠。着实是个专业的杀手经纪。
“女人真是轻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将杯子里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让这两个小孩子上了头条,后款多一成。”她又点了支菸。
“试试看。”我戴上墨镜。
“保持心情愉快。”烟雾。
“保持心情愉快。”我没有回头。
没道理的事可多着。
干杀手的,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没见过。
就像神祕的宗教组织,也不知道从谁开始,杀手间有了法规样式的职业道德。
一,绝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绝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
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觔斗。
除了职业道德,委託人与杀手之间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做爱时,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虽然不是每个杀手都有经纪人,但自我有了经纪人后,上面那三条不成文默契的前两条也就形同虚设。
说到经纪人,打现代社会高度发展后,职业分化也就梳理得越发细緻,想当杀手除了靠师承关系,就得自己发展个体户,坦白说接单十分靠运气,有一杀没一杀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时藉助经纪人广接凶单就变得很重要了。
毕竟大家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杀人嘛,有供给,也从不缺需求,两边却不知道怎么连结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报纸上满满的都是不专业的临时起意杀人、拙劣的业余杀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没钱开工,何苦来哉?经纪人帮两方牵线,收取佣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经纪人跟杀手一样,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赌每个杀手经纪以前也都是杀手,因为只有真正杀过人的专家,才能了解杀人专家的心理素质,与接案发展性。
无关抽象的理论,你得双手染血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须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对我来说相当重要,我无法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但职业就是职业,“选人杀”这种不像样的自由让我浑身不自在,因为这意味着我不是杀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个有价值判断的人性容器——这令我觉得这个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这根本不对。
所以在执行能力范围内,我什么单子都接,也杀了不少人,吐了几次。
然而当我做了九十九次恶梦之后,我就不再干杀手了。
这是我的制约。
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姊妹,就佔了其中八十七次恶梦。
制约非常奇妙。就在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双胞胎姊妹的阴影时,所有的恶梦在我退出杀手那天正式结束,就像海啸快要形成却瞬间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远不再袭岸。这个现象连天桥下的黑草男也没办法解释。
你问我不当杀手以后,我怎么办?
世事难料,我什么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笔钱,也有一些类似环游世界的庸俗规划,但就在我正好完成了制约隔天,我的前经纪人过世在荣总。死因跟不得善终一点关系没,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疗的睡梦中死去。
当时我正好买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遗物给了我一点启发。
“请问你是家属吗?”护士。
“不是。”我将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么,你是九十九先生?”
“对。”
“高老太太有东西留给你。”
我的前经纪人到底还是了解她旗下的杀手,依照遗嘱,律师将她的大笔遗产扣除阴险的税金后汇往在美国教书的女儿,而我则接收了护士转交给我的杀手经纪记事本。
记事本里面没有任何一句话是真正留给我的,连一句“这东西就交给你了”之类的寒暄都没有。
里头有的,尽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字。
几个只曾听过名字却未曾谋面的“同僚”连络资料。
几页常见委託人的档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宁病房外的蓝色塑胶椅上,翻着记事本,翻着杀手职业背后另一道複杂的人际机关。摸索着我往后的人生之道。杀手经纪。
那天,也是下雨。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杀手。
他们值得一聊。
从我正在等的这个人当作故事的引线,似乎比较引人入胜,因为他的委託相当奇特,好莱坞导演跟社会学家一定都有兴趣买下他脑袋里的想法。
大约是八个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户的电话。他说有个朋友想杀人,希望我能帮他解决,并快递了前往马尔地夫群岛的来回机票,与一小笔出勤费给我。
“弄得这么神祕,是不是有去无回啊?”我泡在浴缸里,看着手中的机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说你的命比猫还硬,现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纯粹是我推荐。你信用好,态度佳,办事的方法多,除了阎罗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专家了。”
“绕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总之,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机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来这个新委託人还真迫不及待想杀人。
我一下飞机,就有两个黑人帮我提行李,帮我快速通关。
机场外,一辆并不招摇的轿车已候着,司机是个操台语口音的华人,简单确认了我的身分后,便要载我去见神祕的委託人。我一坐进车,旁边一身体臭的黑人想学教父电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觉得很可笑,於是用过去杀人时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坚持,更不敢搜身。
半个小时后,车子来到湛蓝的海边。
海鸥悠悠遨飞,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双脚半泡在温和的浅水里。
旁边,还有一只无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摇摇手遣走了他虚无的排场,唤我一个人走过去——
有点意思,两个人坐在躺椅上对着沈默的大海谈杀人生意。
卷起裤管,脱掉鞋子,我踏着浪花走向他为我预留的躺椅,心想有钱人真爱装模作样,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祕。等会儿得跟他提个高於市场的高价,好搭配他自以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见委託人的脸,我不禁傻眼。
这个人,不就是前几天惊爆行踪成谜的鸿塑集团董事长吗?大约一星期前鸿塑集团召开股东会议,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佈局的王董却没有出席,甚至音信全无,这一离奇的现象引起了媒体与投资法人高度的质疑,鸿塑股价连续跌了一个礼拜。有一说是王董身体微恙,在和信医院检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传出身价百亿的王董已经遭到绑架,但未经警方证实。
原来,王董是跑到这个世外桃源躲起来了。
“杀手经纪,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实,有了点年纪却很有弹性,足见平时保养得很好。
“头一次花钱杀人吗?”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小指头用白色纱布包紮起来,指节好像略显短小。
听到我单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开。
王董的精神很好,虽然已经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红润的脸色让他像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子,充满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业心极强是王董在各大财经杂志上的写照,现在他宁可让公司股价连续下跌也不愿意透露他的行踪,在此窝居对着这片美丽的大海说话,绝对不是眷恋渡假,而是有很浓,浓得非将自己藏起来的厚重心事。
浓得,非得杀个人。
“不必介意,每个人难免都有想杀掉的人,只是实践力的差别。”我笑笑。
“当我知道杀手这个行业还有经纪人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王董试着放轻松,但他的呼吸速度泄漏了他的侷促:“但是,专业制度是最让人放心的,不是吗?”
“没错,杀人是结合一连串专业技术的职业:观察、佈局、做事、清场、离开,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保持优雅的冷静,才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最重要的,当然是将委託人留在危险的界限外。”我用经纪人一贯的专业笑容说:“把人交给我们杀是正确的选择,百杀百死,例无虚杀。最重要的一点是,保密是我们的专长。”
王董点点头,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后是一个名字。
“请问你跟他的关系?”我接过照片,大约是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集团年营收达百亿以上的大人物要杀的对象,多半也是个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财金杂志上看过。王董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半是某个让他头疼的、敌对集团的首脑人物吧?
“他是我的儿子。第二个儿子。”王董说。
“为什么要杀他?”我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将照片收好。
“需要问到这么仔细吗?”王董皱眉。
“需要知道你杀儿子的动机,一方面是我个人兴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杀手做事的时候,避开可能让警方联想到你的杀人方式。”我耸耸肩,说:“当然了,如果你不想说也没问题,我们可以採取最传统的高空狙击方式把目标除掉,板机一扣,乾净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着下巴,微微调整身体的姿势。
“所谓的专业就是啰唆。”我笑笑,没有把眼睛继续压在王董身上。浪静静来了,将我们的脚埋在带着细沙的暖暖鹹水里。
无可挑剔的,即时放松心情的好地方,拿来谈杀人,拿来说故事,都是绝佳的地点。王董果然是优秀的生意人。
“两个礼拜前,我被绑架了。”
“应该是自己设计的假绑架吧。”
“在我遭到绑架的第二天,我的两个儿子同时接到了绑匪的勒赎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头。”王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晃着他包紮着纱布的半截小指。
这真是不寻常的变态之举,我有点反感。
王董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起故事:“绑匪总共有三个要求。第一,以交换核心技术为由,在一个月后将鸿塑集团底下最赚钱的五个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权,用极低的价钱卖给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团。第二,以产能已满载为由,将公司刚刚接到的摩托罗拉手机零组件代工单、苹果电脑铝镁合金机壳代工单、美国xbox360连结器代工单,一半转让给建勤集团底下的相关子公司。第三,签署一份结盟合约,将鸿塑集团在大陆的通路佈局一半的资源分享给建勤集团。”
我手底下也有几张稳健的股票,财经杂志偶而也会买几本,即使我对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够对王董刚刚说的绑匪条件大感吃惊了。
“这三个条件,等於将鸿塑集团今年的营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让给了建勤集团吧?不只如此,以往几年鸿塑集团在大陆辛苦佈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经济规模了?那五个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这种买法简直是强取豪夺啊!”我说,发现自己竟罕见地多话起来。
天啊,我在激动个什么?不过是一件勒赎范围牵动数百亿资源的绑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对了。歹徒限期考虑一个月,这一个月也是让我那两个儿子有充分的时间去运作刚刚那三个条件,如果一个月以后这些动作没有开始进行,我的屍体就会分成十个箱子寄到各大新闻媒体,届时股价还是会应声下跌。”王董看着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着我表情的些微变化。
鲜少有这样的情形,让我在接单杀人时落居下风。
仔细一想,那个建勤公司的幕后大老闆不就是打电话给我,转介王董当我客户的老客户吗?我沉吟片刻,猜测说道:“所以,这是个局。一个藉机观察你儿子的局。”
王董满意地点点头,说:“没错。”
看来这笔单子大致上成了。
远处,一只海鸥在空中慢慢盘旋,突然机灵俯冲下,双脚在海里抓起一条鱼。
水花四溅,海鸥旋即高高飞起。
“你儿子身边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亲信,藉着这个局你可以决定谁到底才是真心对你好,而不是巴望着你的遗产。你只杀一个儿子,表示只有一个儿子辜负了你的想法。”我看着海鸥将鱼摔在浅滩上,用尖锐的嘴喙啄开鱼鳞,掏挖着牠的内脏。继续说道:“一个孝顺的儿子准备不计代价接受绑匪的三个条件,另一个儿子却原形毕露,宁可牺牲辛苦养育自己的老爸也不愿公司蒙受损失。考验人性的局,残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叹了口气。
“正好相反。”
“!”
“从小,我就灌输了两个儿子公司至上的霸权观念,打他们看得懂数字以来,我就为他们讲解什么是股东权益、每股净值、税前盈余等名词,就是想让他们早日成为我打理鸿塑霸权的左右手。”王董越说越激动,握紧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说:“要知道,鸿塑集团去年的全球营收破兆,是台湾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们的专业几乎横跨所有的领域,今年底还打算发展炙手可热的太阳能矽晶电池,明年还会转投资晶圆代工,按照我的计画,五年内台湾所有的关键产业都将被鸿塑集团吞并,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单都得看鸿塑脸色。到了第十年,鸿塑集团将成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过是鸿塑集团的首脑,一个每年领取数十亿股利分、终有一天会迟暮老死的首脑——鸿塑两个字,才是永恆不灭的伟大图腾。心软的人是无法接替首脑的位置,尤其心软到要将公司巨大的利益与产业前景拱手让人的人,更是鸿塑成长的绊脚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空顿了顿,接着说:“尤其当我死后,公司的经营权将由两个儿子平均继承,这种将公司实力分裂的做法只会让集团的成长脚步迟缓许多,所谓的策略结盟,永远比不上一人独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杀的,竟是为了拯救父亲不惜牺牲公司利益的孝顺儿子。杀了他,鸿塑集团就没有分产切半的隐忧,资源集中一子之手,尽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鹰翅。
“爱我,就应该知道对他们的父亲来说,鸿塑集团的图腾才是家族的梦想。”王董淡淡说道,从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单,交给了我。
上面有三个名字,还附着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正好是我接单公定价的两倍,看来这个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给我期待的甜头,又不让我有大敲竹槓的机会。
“这是赞成我儿子要保全我性命为优先的三个公司主管,他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我连儿子都可以不要,这些只懂拍马屁的老臣也没有理由活着,你说是吧?”王董冷冷地说。
“大生意上门,我该向你鞠个躬才是。”我莞尔,将名单与支票收下。
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规律的海潮沙沙声适时地填补了残忍的空白。
海鸥享用完牠的鲜鱼大餐,再度拍翅飞上天空。
我站了起来,拎起鞋子,也该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请让他毫无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是我深爱的儿子。”
“这点请放心,我们有最好的杀手,包准你的儿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他的死法绝对不会影响到股市。”我露出训练有素的专家笑容。
那是一种让你放心把人交给我杀,亦不知不觉同时将罪恶感交给我,令你如释重负的,千锤百练的笑容。
我走了几步,将裤管卷放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其实你只要汇钱给我,邮寄给我照片与名字,我就可以帮你杀掉你的儿子跟这三个家臣,你又何须冒着让我知道委託人是谁的道德风险?”我问。
“我想看看,动手的人是谁。”王董没有回头。
“有意义吗?”我看着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儿子的杀人凶手的模样,难道没有意义吗?”王董摇摇手。
我笑笑,带着一笔大生意离去。
在飞回台湾的两千呎高空上,我看着万里无云的平流层回想两小时前的对话。
我很想跟王董说,这中间所有的企业与家族危机都是他一手制作出来的,人生重要的哪里是钱,有这种关心他的儿子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在我的想法里只要多替孝顺的儿子找全几个心狠手辣的家臣辅佐他并吞天下也就是了,况且宁愿牺牲父亲也要保全公司的那个儿子,有的也许只是一副铁石心肠,未必谋略经营的本事就高。
但,劝人别杀人不是我该做的,那是慈济大爱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难料。
於是我什么都信。
一回台湾,我就着手进行。
王董给两个儿子的抉择期限是一个月,现在过了两个星期半,只剩下十天的时间。扣掉宣传用语,实际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杀人佈局,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线索几乎不留痕迹的地步,最好有一个月的准备期。
十天的时间对准备杀一个人来说是仓促了些,但这次我的收款足以让我扣掉酬庸后,还有充沛的资金去寻找能够在期限内称职杀掉目标,并达成委託人“毫无痛苦死去”嘱咐的高级杀手。
是啊,真正高档的杀手。
如果g是排行榜里号称谁都杀得死的顶级杀手,而月是正义独行的全民英雄,那么,蓝调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费却是最昂贵的智慧型杀手。
杀手是很极端的职业,从事其中的人难免有些怪癖,所以每个杀手都有不同的联系方式,这些联系方式可以说是除了杀人风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识系统。
我相当尊重,我从前的怪习惯也不少。
要见蓝调爵士,就得去信义区最贵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诊所,挂忧郁症的下午门诊。那天下午,我在优雅宁静、又满室书香的候诊室里翻了两本八卦杂志、一本财金杂志、两本漫画,才终於轮到我的看诊。
偌大的诊间像个格调高雅的总统套房,落地窗外是个绿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黄昏时分的阳光少了点温度,多了点重量,洒进诊间的角度非常适合把我脖子上的领带解开,然后把皮鞋给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医生为我倒了杯水。恕我无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蓝调爵士,看样子你不杀人也可以过得挺好。”我躺在病人专属的柔软沙发上,整个身子陷入备受呵护的医疗机制里。真够舒服的。
“没办法,我的制约可是穷凶恶极啊。”蓝调爵士笑笑,将香精重新换过。
蓝调爵士的脑子里被埋了一个记忆炸弹。这是他的师父为他特别安置的。
如果蓝调爵士停止接单杀人,无法解除的自杀系统就会启动,把他送进地狱的火焰山。蓝调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见识过他师父怎么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蓝调爵士可不愿意丧生在怪异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约从来不是祕密,蓝调爵士把我当成他的好朋友。
“这次是谁活得不耐烦啊?”蓝调爵士坐在我身边的软椅。
“我有个单子,单子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必须在十天内解决,当然越快越好,五天内解决的话我多付你两成的报酬。”我将一叠自己整理的资料交给他,说:“这是我随便从google上查到的资料,只是帮你快速了解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应该取得的资料,就是你份内的工作啰。”
蓝调爵士随手翻着那些资料,不到半分钟他便将资料送进一旁的碎纸机,将微不足道的“证据”给切成意义不明的垃圾。
操纵人脑是他的拿手好戏,速读能力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来是笔大生意呢。”蓝调爵士伸伸懒腰,看着碎纸机吐出垃圾。
最近才刚满三十岁的他发表对此次任务物的看法时,照例露出不该有的疲态。
这可是年轻有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对方摸清了这行的价钱,你也别藉机涨价了。”我笑笑。
“啧啧,我什么时候跟你涨过价?”蓝调爵士为自己倒了水,也为我添了些。
我看着豪华却不失格调的诊间,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颇标緻的女病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房门的样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着大理石地板,美丽的小腿线条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了,像你这么阳光幽默,钱跟聪明秤起来又一样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别多啊?”我看着墙上的画。达利的仿画。
“当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翘脚喝水。
“说真的,你跟女病人发生过关系吗?”我瞥眼观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导致在影片与现实之间无法理性地理解落差,这种症状在精神病学的课本里至少可以找出十个病名。”他没有生气,还很认真。他一向是不生气的。
“刚刚那个女病人,一脸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过的样子,春风得意呢,尤其从她走路的姿势,两条腿岔开的角度比常人还要再开五度这点,就足以……”我没放弃。
“第一个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蓝调爵士打断我的话。
“停,别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杀人跟教唆杀人,别的症状比起来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挥手。
“不看诊的话,就让我清静清静吧。”蓝调爵士看着门,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摇摇头。
“喂,我可是付了你贵得要死的门诊费,我还有四十一分钟可以在沙发上睡个觉吧。”我看着墙上的时钟,疲睏说道:“要嘛退费,要嘛时间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着的时候,我从你的脑袋里掏出什么鬼鬼祟祟的祕密?”蓝调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战似地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迳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彷彿走进了蝉堡里描述的朴素绿石镇,走进了位於沙漠里冰冷的炼狱,走进了那一双湛蓝明瞳里的深海,然后整个身体浸泡在无数道像是液体、又像是棉花糖的蓝色里。非常舒服。
四十分钟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对着一面落地大玻璃,看着忠孝东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这些人潮以规律的节奏上下震动着,而我听见从嘴巴里忽进忽出的巨大喘息声。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双手紧抓着栏杆似的东西,两只脚抽筋似地原地跑步……等等,跑步?
定神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健身俱乐部的跑步机上慢跑,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西装革履地跑得满身大汗,鼓鼓的口袋里还塞着刚缴费的入会收据。
旁边跑步的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气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领带松了。
“缺乏运动容易产生不正常的性幻想,来,这是你的处方籤。”
不是纸条,而是我脑中浮现出来的预录声音。
我涨红着脸,趁我还没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机停止键……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