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去找蓝调爵士。
论“条件杀人”,没有杀手比蓝调爵士更适合出击,尤其是这么困难的“在车子里活活闷热死”,他不可思议的催眠技术正好派上用场。
但我是经纪人,不是上帝,汪哲南那个单子蓝调爵士一定费了很多精神,如果我现在再把翁秋湖夫妇的凶单交给他,下一次我从蓝调爵士的诊间出来,肯定会突然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傻傻地看着轮胎压过我的脑袋。
“这次该找谁好呢?”我翻着记事本,走在沈浸夜色的天桥上。
活活闷死啊——还得一次搞定两个人。又,既然是活活闷死,就得在白天做事,光天化日的人来人往,难度实在不低。或是若在晚上下手,至少要让两个人在白天的时候还活着等死,只是全身都不能动弹,这就要请教用毒的高手——
不管杀过多少人,我还是觉得活活烤死两个人实在太恐怖了。
不管选择谁去接这个单子,对我都是困难的决定,因为这意味着我要把一百个恶梦的糟糕额度塞到谁的下半生里。你说就鬼哥吧?是,鬼哥是急着想接困难的单子,但身为新人的鬼哥还不知道自己能够承受多少恐怖的画面,现在就将这种单子交给他,鬼哥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杀人高手,而是成为变态。
凡事都讲循序渐进,好的鸡农就别老想着帮小鸡敲破蛋壳。
带着点晕黄月光的夜色下,人特别容易平静。
我驻足,看着天桥下的一个又一个的纸箱。
无梦的黑草男坐在河堤边,抽着永无止尽的菸。黑草男经常维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像是在回忆什么。只有真正与黑草男相处过的人才知道,他只是在发呆,就像一颗说不出形状的石头。
一个常常发呆的人,必定是想忘记过去的什么,或是刻意让自己的人生注入大量的空白,好稀释曾经拥有的悲伤。因为一旦意识清晰,不愉快的过往便从浑浊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莫名地让人痛苦。
黑草男到底经历过什么,让他想藉着发呆遗失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但我理解。
就在杀了可爱双胞胎后,我接了一个条件杀人的单,单子的内容异常恐怖。
死神餐厅。
我面前的桌上,躺着一份我这辈子难以想像的,诡异、恐怖绝伦的凶单。
“这次的条件杀人,真的很不容易,说不定会大大加速你的制约。”前经纪人高太太抽着菸,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来想多干几年杀手,不接,我能够理解。”
每次前经纪人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心中就一股无名火起,骄傲得立刻答应。
“接,你看过我哪个单子不接的。不过有件事我挺介意。”我收好照片。
“喔?”她吐着烟雾,眼角的鱼尾纹皱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想问什么。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变态?所以你才把这种单子交给我?”我有点忿忿不平,但表面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
她没笑。事实上她从未展露过她的幽默感。或相关的可能。
“每个人都有当变态的潜质,但是,九十九,你不是个变态,也不会是个变态,你只是需要多方尝试所有杀人的方法,不要排斥接近变态的思惟世界。这是我对你的期待。”前经纪人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希望这个孩子的叛逆期快快过去似的。
“期待,省省吧。”我冷冷说道。
她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目送我离开。
那一刻,是我唯一一次感觉到,杀手是个低等、没有尊严的职业。
几天后的深夜,我跟委託人开着她的车,停在一间透天别墅的后巷。她留在车上,我花了几分钟时间确认路口监视器的摆设位置,然后一口气通通搞定。
“分手后,我还留着钥匙。”她说,想大大方方从前门走进。
天真。
“不,钥匙开门话发出声音。”我蹲下,示意这位妙龄女子抱住我。
然后我靠着训练有素的体魄,揹着委託人攀游上了三楼,用工具切开了客厅外的落地窗完成侵入。委託人在客厅等候,随手翻看她以前熟悉的一切。我则静悄悄地走进每一个房间,把特殊的药布放在目标家人的口鼻上方一吋,让药气慢慢混在空气中,令目标家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陷入更深的无意识,方便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接下来到了重头戏,我们走进了目标的主寝室。
静静听着目标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之间的时间差很长,音沉如牛,显示目标睡得很熟。我看着委託人,委託人对着我手上的药布摇摇头。
委託人先前就说了,目标有吃安眠药入睡的习惯,所以半夜不容易醒来,希望我不要让目标睡得太熟,免得效果不佳。我虽然很想用药布保险一下,但我非常尊重委託人的要求,与她复仇的意志。
三分钟内,我在天花板上架好了坚固的钢制横桿,并套上了红色绳索,让红色绳索正对着熟睡的目标,角度实在漂亮。
在这三分钟里,委託人褪去全身衣物,换上了预先准备好的红色旗袍。以前曾经是金钱豹酒店第一红牌的她,在旗袍的紧紧包裹下,身材更加妖娆有致,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一切就拜託你了。”委託人冷冷说道,不带一丝我能辨认的情感。
“一定让你满意。”我没有露出让人放心的笑,因为我实在笑不出。
在我的帮助下,她带着愉快的心情上吊了。
没有挣扎,没有乾咳呕叫,只见委託人两只美腿不自然的踢慉甩动,双手想抓住绳索却竭力与绳索保持距离。不到半分钟,旗袍美女眼睛爆凸,长长的舌头像假的一样淌了出来。
不再动了,只有如被遗忘了的悬丝木偶般,吊死在天花板上的红衣女屍。
刻意吃得很饱的委託人,如她期待地脱肛暴粪,失禁拉尿,把地上与床脚弄得又臭又髒,更把自己的死相搞得很糟。非常非常的糟。
但还不够糟。
这就是我还待在现场的原因。
我戴上口罩与塑胶手套,用手术刀把委託人的肚子划开,再小心翼翼拉出血淋淋的肠子,哗啦啦啦的,把它们乱七八糟垂晃在肚腹之外,只留下最长的一截拖到床上。
我站在椅子上,用手术刀修饰着委託人的面貌,更把她软软的舌头拉得更长,把嘴巴张开的角度往上斜斜切开,使她的死相变得更狰狞、更邪恶。更重要的,我把瞠大暴凸的眼睛调整了角度,让委託人能正视着熟睡的目标。
最后我随意在委託人身上的动脉切了几刀,还没凝固的血液顿时滚涌了出来,地上汤汤水水腥红了一片,跟粪便尿液混在一块。
我走到目标身边蹲下,以他的角度仰看吊在天花板上的委託人——
没错,在你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画面将成为你一生的梦靥。
“女人,真是轻惹不得。”
我蹑嚅,仔细避开地上的血腥,在客厅换下一身的血衣,再从原路爬出别墅,若无其事快步离开,留下委託人的汽车。
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至少十公里。
意识到天蓝了,我突然从杀手退化为人,抱着肚子在田埂边猛吐,吐到我连胃液都呛到了鼻腔都还不能歇止。我虚弱地靠在小小的土地公庙墙上,一刻都不敢闭上眼睛。
第二天的苹果日报头条,毫无意外刊登了这一则骇人的自杀新闻。
天还没亮,负心男子就在浓郁的腥臭中醒来,睡眼惺忪看见了前女友上吊自杀的恐怖死状,吓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一直到警局做笔录时都没能开口说话,身体歇斯底里颤抖。
我看有九成机率会疯掉,如果不幸没有疯掉,我敢打包票每天睡醒他都不敢睁开眼睛,无时无刻全身发冷。处心积虑要报复前男友的委託人,地下有知也该如愿以偿了。
那次之后,我用掉了五个恶梦的额度。
站在天桥上回忆那荒谬的一晚,我越来越后悔接了这次王董的条件杀人。
搞什么啊我,什么怪单都接真的是好的职业道德吗?如果我底下的杀手没一个肯干,难道我要亲自出马吗?王董想要翁秋湖两夫妇伏诛在“报应”底下的买凶出发点是正义,不管是想像的正义还是虚构的正义还是真正的正义,到底都说得出像样的理由,但我能不照顾底下杀手做事的心情吗?活活把人给热死,脑浆里的蛋白质燠热结块,眼睛白成了一片灰膜,这种画面可不只是杀人做恶梦而已。
比起这种单,在天台上远远放枪的老方法实在是太简洁俐落。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三个月小姐,我心一凛。
“喂?”我接起电话:“好久不见呢。”
“好久不见什么啦!我告诉你喔,我好久都没有做事了耶!”三个月小姐。
我想了想,回忆起三个月小姐上次接单的时间。
“不是吧,上次虽然是半年前,不过是你自己要求说做得很烦躁,所以……”
“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觉得自己被你忽略,很可能也会对你失去信心啊。先不说这些,你自己当过杀手你自己清楚,如果太久没做事的话,万一我变成普通人怎么办?我的制约还远得很!”三个月小姐打断我的话,连珠炮说了一大堆。
我看,你是念念不忘神祕的蝉堡吧。
“仔细想想,其实最近也没有什么合适你的单啊。”手机温热着我的耳朵,我闭上眼,想着当初跟她告白的情形:“杀人这种要求,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接到单子?”
“怎么可能?我每天打开报纸,不就一大堆凶杀的新闻吗?那些笨蛋就是找不到职业杀手才会把自己搞上了报纸头条,现在可是杀手行情看涨的时候啊……九十九!”
“我在。”我站好。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帮我看单子啊?还是上次我没答应你跟你交往,所以你一直记恨在心里?”三个月小姐气呼呼地说。
哈哈。
“……没有这样的事啊,我可是公私分明的好经纪人呢。”我故意装严肃:“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其实我们还蛮搭配的吗?要不要再多考虑三个月?”
“三八,我才不跟杀手交往咧,也不想想你的工作有多恐怖,赚再多钱还是没有前途。”三个月小姐的语言表情,像是一个皱了眉头的句子。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我大笑。
我还没笑完,三个月小姐就把我拉回主题。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接单。”她很坚持:“不然我就要换经纪人!”
喔,难道这就是命运吗,真是任性的三个月小姐。
“我手上是有个单,条件杀人。”我看着天桥下的纸箱王国。
“给我。”
“最近电视上常常出现的翁秋湖夫妇,有印象吗?”
“就是娃娃车闷死小孩那个?”
“雇主要他们一个礼拜内死掉,时间很急迫,而且还规定他们必须在车子里活活被闷死。注意,是必须连法医都认同的那种闷死,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像而已,这点雇主会很在意。”我谨慎说道:“如果你不想接,我一个月内也一定给你新的单子,你不必勉强自己。”
“喂,这是杀两个人喔,所以我要平常价钱的两倍。”三个月小姐劈头掷出重点,语气坚定得可爱。
依照我对三个月小姐的认识,她一定没把话好好听清楚。
“时间很赶我再加你一倍,死法困难再加你一倍,事后不能看心理医生泄密,所以我再给你刷卡疗伤费,一倍。总共是你上次单子的五倍价钱,免税。”我一鼓作气加了一堆钱。反正王董的支票一向不缺零。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想像着三个月小姐吃惊的表情。
“九十九,你好好喔。”有点酸酸的鼻音。
“还可以啦,如果你哪一天改变主意了……”我精神一振。
“就这么说定了,记得把钱汇给我喔!”三个月小姐快速挂断电话。
连聊天也不给吗?
我看着天桥下,河堤边,黑草男依旧维持他二十分钟前的姿势,心中庆幸此时此刻还有个人比我还要寂寞。
解决了棘手的单子,周遭的空气愉快地填饱了我的肺叶。我兴起了到天桥下寻梦的念头,迎着浑沌的月光吹着口哨,慢慢走到桥下。
黑草男一身的黑色帆布衣,即使在这样的夜里,墨镜还是镶挂在脸上。黑草男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他抽着寂寞的菸,用的,是没有温度的语言。
“买,还是卖?”
“买。”
“限不限?”
“惊喜好了。”
我摸摸口袋,掏出三百块零钞交给黑草男。
这个数字可以梦到什么,我不期待,也很期待。
黑草男领着我走在形形色色的旧纸箱间走荡,这些旧纸箱有的已打开,有的折盖好,黑草男若有所思、却又眼神迷离地挑选着这些空荡荡的纸箱,片刻才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
我瞧仔细了,是物流用来运送卫生纸的大箱子。
正当我把封好的纸箱拆开,小心翼翼踏进那窄小的空间,屈身蹲踞,思考该用什么姿势最舒服、准备好好睡一觉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传来了简讯。
“活活闷死好难喔,九十九,你果然在记恨。”from三个月小姐。
我不禁莞尔,抱着弯曲的小腿,阖上疲倦的眼睛……第四次见到王董的时候,我的手上正好拿着当天的苹果日报。
头版是爆料王邱义非从自家楼上纵身一跳,自杀身亡的新闻。嗯,这件大事我已经在昨天深夜的新闻跑马灯中看到了,邱义非这一死,把媒体弄得鸡飞狗跳,我想今天晚上大话新闻、新闻挖挖哇、新闻夜总会、2000全民开讲等谈话性节目的收视率一定都非常骇人。
报纸翻过去第一页,则是翁秋湖夫妇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车场,深夜烧炭自杀的照片,相比於邱义非自杀,这个新闻佔据的版面就……。等等,烧炭?怎么会弄成烧炭?
“烧炭自杀,九十九,这跟我们的协议不合啊。”
王董迳自坐在我对面,我吃着薄饼,愣愣地看着这个大老闆。
今天早上不是鸿塑集团的法说会吗?关系着三大法人投资动向的法说会,王董不在公司坐镇,竟跑来找我抱怨广告与实际商品不合!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死法出了纰漏,详细原因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是我的疏失。”我自知理亏,只好愧疚地道歉:“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愿意归还部份的金额。”如果我是日本人,至少得砍掉一根手指充充场面。
“算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来讨钱的,而是再给你一笔钱。”王董双手抱胸。
“这么说起来……”我也没太意外就是了。
“九十九,邱义非死得好,翁秋湖夫妇虽然死得差强人意,但也算对正义有了个交代,我看了这两则新闻之后非常感动,无论如何都得代表这个社会当面谢谢你。”王董用应该在法说会演讲的语气对着我说:“然而正义总是与邪恶无时差地竞赛,如果我们一时疏忽了,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王董拿出一个黑色公事包,面色庄重地放在桌上示意我接下。
我照做了,将公事包放在我的身旁。
“九十九,能把企业发展成上兆规模的我,一向拥有非常自傲的识人之术。”王董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那是一种刻意展现出来的长辈气息。
“那是一定。”我看着王董已经拆下纱布的断指。
“自从上次分开后,我反覆回想你与我对谈的画面,我想你虽然是个非常好的杀人经纪,但你的眼神告诉我,其实你并不认同我对这些人的处置。”
“我一向不对委託人下的单做道德批判。”
“但是你不认同。”
“王董你恐怕有所误会,你下的单子,是我接触的单子里最具有正面意义的。杀了这些人,对社会如果不会带来你想像的改头换面,至少也绝对没有坏处。”我想了想,多所保留地说:“我只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无端端地想杀死与你素昧平生的人、与你利害无关的人、与你一辈子连擦肩而过都没有的陌生恶棍。”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吗?”
“喔?”
“你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想杀掉的人,只是实践力的差别。”王董微笑道:“你说地对,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存在着正义感,但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能力,都有钱,把心中的正义实践出来。”
我的话,原来已经被王董解释到那种方向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这么伟大。
“站在正义前,我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而我积聚的财富,就是我的实践力。”王董信誓旦旦说:“就如同杀手月一样,他有本事亲自实践正义,赢得了全民正义为后盾,而我是靠着财富更有效率地完成正义的使命,可谓殊途同归。”
不,你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然而王董提到了月,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起。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驳王董,尤其我又没有依照约定完成活活闷死翁秋湖夫妇的任务,但我的脸色一定告诉了他什么。
“九十九,我想要让这个社会改头换面。”
“这个想法有待商议,不过……”我和颜悦色说道:“只要死亡条件不要太困难,这些单子我没有不收的理由。”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关键?”
“我无法容忍帮我执行任务的傢伙,是个不能认同我的人。对你来说,杀谁都无所谓,出钱的就是老大,你的心中一点道德判断都没有。”王董目光灼灼,咄咄逼近:“我很明白这是你的职业惯性,也是你的专业,但是,你绝对不是你自己想像中那种对人世保持淡漠的人。你也可以跟我一样。”
“这个……”我有点摸不着头绪。
“公事包里,装的都是最近相关新闻的整理,只要你看过一遍,你就会对这种人渣感到彻底心寒,对你即将要做的事毫无怀疑。我希望你在接下新的任务后,在挑选杀手前能够先看看这些资料,并且也把这些资料留给出任务的杀手看,我相信你跟杀手一定可以认同我的想法。”王董语气铿锵,竟有种强势的说服力:“我希望你们在参与任务时,也能够参与理念的层次,而不是只停在血腥的过程。”
我哑口无言。
“帮我做事的人认同我的做法,对我来说深具意义。”
看来这次的公事包,王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走的。我需要自我洗脑。
“我会把资料看完的,现在,从头说说这次的单子吧。”我吐了一口长气。
王董嘉许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李泰岸,南回铁路翻车案的主谋,还宰了弟媳诈领高额保险金。”
王董乾净俐落说完,我重重大吃一惊。
大约一个月前,一列北上的莒光号火车在南回铁路出轨翻覆,造成一个女子伤重身亡。但随着该名女子的丈夫为她投保了高达七千多万的意外保险金曝光后,案情急转直下。警方严重怀疑这是一桩精心佈置的谋杀诈领保险金的重大刑案,死者的丈夫不多久后以自杀回应,
他这一自杀,留下无数的谜团,与可能是幕后主嫌的哥哥李泰岸。
这个案子是现在全台湾最热门的超级悬案,对於陷入胶着的案情,媒体却有办法让每天都有新进度,精彩的程度不下任何一部凶杀推理小说。例如死者丈夫存放在电脑里大量的买春自拍与日期提前的遗书、李泰岸对案发当天的行踪交代不清并教唆朋友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嫌疑、有乘客看见死者丈夫替昏昏欲睡的死者注射不明药物、死者大量的内出血可能肇因於出血性的蛇毒而非强烈撞击等等。
总之,精彩异常,也残酷异常。
“等等,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司法调查的阶段了,李泰岸涉嫌这么重大几乎一定会被逮到把柄,他现在不过是狡猾地闪烁言辞拖延时间罢了,现在有谁不知道检方随时都会将他收押……”我看着精神奕奕的王董,无法置信道:“王董,你在电视上所看到的证据都是媒体自己办案的表面,真相需要时间,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李泰岸,南回铁路出轨案、跟谋杀诈领保险金案,全部都要变成历史悬案了!”
“你知道,一个人定罪之后,经过多久才会被处以极刑吗?”
“……”
“你知道,李泰岸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无期徒刑的机会有多大吗?”
“……”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趁着现在全国的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在热潮的高峰处决李泰岸,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效果一定会最好,等到这个案子进入司法阶段,我们只会听到上诉、再审、再上诉、更审、驳回再审……这不是正义,不是这个社会要的正义。”王董的决定不容置疑。
於是我再度伏手称臣,让王董举师的正义淹没了我。
“条件杀人?”我问。
“蛇毒。”王董露出事不关己的微笑。
“这不容易。”我皱眉。
“嗜血的媒体一定会拍下李泰岸中毒、全身发黑的样子,就如同他谋杀弟媳的方式,这样一定很有警世作用。”王董还是“以彼之身,还施彼道”的论调,说:“但是不要弄成意外,也不要弄成自杀,要有一点旁人下手的味道,否则就太便宜了李泰岸那混蛋。”
“我了解了。”我深呼吸,快速思量着这笔交易的难度。
王董拿出一张支票,爽快地在上面写起数字,连问我都不问,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没有人可以抗拒。我非常讨厌这样。
原本可以在家里就写好数字的,王董却特地在我面前表演他有足够的能力支使我,这个动作让我非常非常地压抑。
看着王董用钢笔划上数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有点反抗。任何反抗都好。
“如果用蛇毒杀人非常困难,我会请底下的杀手用俐落一点的方式做事。”我冷冷道:“十之八九,会是用子弹搞定。”
王董原本已经写好数字,把支票递放在我面前,此刻却抬头看了我一眼。
“九十九,你是个谈判高手。”
王董点点头,拿起钢笔在我面前的天文数字后,再添上一个零。
我愣愣看着支票,没注意到王董已经走到门边。
“别让我失望。”
王董留下这一句,还有一个我绝对不会打开的资料公事包,走了。
支票的尾巴加了一个零,我本应高兴,却彷彿被重重揍了一拳。
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张王董的单,但肯定事与愿违。
今天韦如期末考,没来上班,可爱的女孩在我最需要说谎解闷的时候缺席了。
我看着只有阿不思一个人在打瞌睡的柜台。
找阿不思吗?不,她是个拉子。我对拉子没有偏见,但跟一个绝对不会对我有异性好感的女生说话,我实在看不出兴緻在哪里。
叹了口气,我真觉得好累。
每个职业都有它的苦处,比起来,身为一个杀手经纪人坦白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旺季时我把单子尽量平均分配给底下的杀手,在淡季时我也不像其他的杀手经纪一样忙着鼓励潜在顾客买凶杀人。
以前当杀手,制约到期我才可以金盆洗手,有种不得不为的压力,否则就得选择用更激烈的方式告别杀手生涯。而当了杀手经纪,我想停手随时就可以停手,没有委託人可以逼我吞下凶单,也没有杀手可以逼着我讨凶单。
我想告别这一切的时候就可以,我很清楚这点。
但我好累。
为了委託人的利益杀人,不管是多么丑恶的理由,我都觉得这个世界运转堪称正常,杀起人来毫不马虎。而今天,我竟觉得为了委託人光明磊落的正义杀人,竟是非常非常的沈重。心里原本只有一丝灰雾,慢慢被正义湿润成沉重的云朵,随时都会崩溃成雨。
“难道是我不正常吗?”我看着支票。
支票上的数字就像一串货真价实的数字,不再具有其他的意义。冷漠与疏离。
我非常烦。保持心情愉快一直是我的强项,现在我接到了王董金额丰沛的凶单,却搞得自己非常不爽。我想起欧阳盆栽所说的,当杀手的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我们就是该如此,然后等着某一天,我们能够不再杀人为止。
“我,九十九,不需要藉着杀人来证明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真想跟王董这么说,声嘶力竭的。
我付了帐离开等一个人咖啡,提着一个我发誓绝对不会打开的皮箱,走在刚刚历经上班潮的大街上,心底想着今天以内就要把单子给交出去,否则可用的时间会短得可怕。
用到蛇毒啊?这可是三个月小姐的拿手好戏,如果她不是才刚刚完成了一个混帐单子就好了。是,我是可以再把单子交给她,她一定能够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把李泰岸弄成一条全身灰黑的屍体。
然而现在李泰岸的住家周围,全部都是记者跟警察,以及络绎不绝的游客,浩大的阵仗密不透风将李家紧紧包围,以三个月小姐现阶段的能力实在过於冒险。
我不只是一个仲介,我是一个经纪人,我必须对底下的杀手负起责任、照顾他们的感受、保护他们远离危险的工作环境,如果让三个月小姐接下李泰岸的凶单,无疑陷她於险境。
我又怎么舍得。
“也许我该考虑退休了。”我说。
灯光暗下,老式的红色帘幕从中间往两旁渐渐拉开。
我看着新闻局的行车安全宣导短片,以及他翘放在前座的长脚。
“不必如此。”他说,穿着一身邋遢的牛仔,吃着廉价的爆米花说:“你来找我,才不是因为想跟我说这种话。这张单子我接了,这句才是你想听的吧。”
我心中一阵安慰,伸手拿了他手里的爆米花就吃。不说话,算是承认了。
“打算怎么做?”我嚼着有点软掉的爆米花。
“方法不是问题,时间才是压力。”
“的确,你习惯用耐心做事。”
我若无其事地瞥眼看他,不夜橙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逆来顺受是不夜橙的天生性格,这个人格特质也让我在想到他的时候,整个人放松了泰半。杀手的个人风格在他的身上,不意外成了累赘。
大萤幕映着神鬼奇航第二集的电影预告,然后是我一点都无法假装感兴趣的海神号预告,海神号那一类的灾难片对我来说,真真正正就是一场观影的灾难,我老是想不透为什么大难临头时大家不把时间花在好好回忆一生、当作人生最后一场享受的时光,而是慌慌张张逃命然后眨眼匆促死掉。
“虽然闲杂的人很多,眼睛也多,但我也正好混在那些人里面,当个没有人认识的记者或好奇的游客,伺机下手也就是了。”不夜橙说得一派轻松。
“限定蛇毒真的可以吗?”我看着电影预告。
“顶多失手。”不夜橙以非凡的平常心说:“失手也是一种可能,到时还请多多包涵。”让人佩服。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总之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想办法杀死他就是了。”我说。
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我跟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於看电影这件事我们都很有共识,就是别说话。不跟身边的朋友讨论剧情、不猜测剧情、不要解释笑点、更不跟着字幕念台词。一句话也别说。
不夜橙静默惯了,正好我也不习惯跟男人说话。
每次要把单子交给他,只需要到他常常出没的几间二轮电影院,问问售票亭的小姐他正在哪一戏厅看电影就可以了。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交单,是我模仿前经纪人与不夜橙的互动默契,打从我第一次在黑压压的、塑胶气味的空调冷气里,坐在他旁边,向他自我介绍那刻起就确立了。我喜欢这种低调的交单模式。
你也许会问:“就算不夜橙再怎么喜欢看电影,也不可能每天都到电影院报到吧。”
是,你完全正确。
但说起来很妙,我从来没有在想把单子交给他的时候,在那几间二轮电影院里找不到他,大概是他命中註定拿到我的单子。或者更宿命地说,不夜橙天生註定当个杀手。
电影是达文西密码,众所瞩目的小说改编电影。
自从我知道达文西密码要拍成电影后,我就把看了三分之一的原着给放下,因为我喜欢看电影大过於喜欢阅读,我无法忍受由於事前阅读过原着,打坏了看电影时面对未知的快感。矛盾的是,在看过电影后我亦无法逼着自己去重读原着,因为我无法阅读一本已失去悬念的小说。
随着最后汤姆汉克的脚步,一路蜿蜒至罗浮宫即渐渐波澜壮阔的交响配乐,漫长的电影终於结束,我躲过几次的昏昏欲睡,侥倖地睁着眼睛到朗霍华的导演字幕横放在电影结尾。我庆幸自己没看过丹布朗精彩的原着先,否则一定会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走出小小的电影院,我们一起搭电梯往下。
电梯里有股让人焦躁的霉味,我猜应该是有只大老鼠病死在排气管里。
“合理票价?”我问。
“一百块。”他简洁回答。
不夜橙给电影评价精准的程度,不下於imdb的分数。
他实在看了太多电影,想必做事的方式也从电影里得到不少的灵感。
电梯门打开。
“保持心情愉快。”
“保持心情愉快。”
不夜橙消失在毫无特色的城市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