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 阳谋

一宿无眠,闭着眼在床上翻滚听了一宿的北风呼啸,想象着邓禹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踽踽徒步,杖策千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天亮时分,我终于顶着两个熊猫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因为睡眠不足脚步有点儿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邓禹被安置在门庑东头那间房,与我住的厢房大概隔了七八间,我从房里出来,望着廊庑尽头,犹豫着要不要去。

“嘎吱!”隔间房门突然拉开,冯异懒洋洋的倚在门廊上,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他已经醒了。”

“哦。”我尴尬的扯出一丝笑容。

冯异重新将门阖上。

我深吸一口气,心情沉重的走到东头第一间,举手正欲叩响房门,房里蓦然传出一阵耳熟的笑声。

“那依仲华所言,秀得以承拜专封,仲华远道追来,便是想谋取个一官半职?”

“非也!”邓禹的精神显然恢复不错,中气虽仍不足,却也不再沙哑无力,“君子之交淡如水,要出入仕途官宦,禹早已名列更始汉朝……”

两人对话你来我往,虽然显得亲热,彼此却仍是用的谦称。哪点像是当年同窗之人,竟是还不如刘秀与其他部将之间的交情。

我放下手,黯然的停在门外。

“那……仲华此意为何?”突然话锋一转。

按刘秀的个性,这话应该仍是笑眯眯的问出来的,可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反而令我清楚谍出言下隐藏的那份犀利与冷冽。

“禹——不欲为官!”

“既不欲为官,何苦甘冒风雪,千里跋涉,前来寻我?”那个“我”字长长的拖了个尾音,咄咄逼人之势礴然欲出。

我暗暗心惊,刘秀向来沉稳内敛,这般主动挑衅实属罕见。耳听里头气氛紧张,我伸手欲推门闯入,却不料腕上突然被人扣住。

冯异五指牢牢攥住我的手腕,面无表情的冲我摇了摇头。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一反常态,就连出手也是丝毫没留情,我的右手腕骨像是要被他捏断般,剧痛难忍。

房内邓禹的声音突然拔高:“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我呼吸一窒,冯异松开手,轻轻推启眼前门扉。

“知我者,仲华也!”刘秀敛衽,对着邓禹深深一揖,邓禹侧躺在榻上含笑不语,目光斜移,见我进来,微现动容之色,身子略略挺了挺。

冯异冲邓禹淡淡一笑,彼此目光交接,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深意。邓禹面色虽差,精神已是尚可,胡须皆已剃净,面容光洁,服饰清爽。随着我一步步的走进内室,他的笑容逐渐绽开,一如朝阳,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丽……”

“嘘!”我用食指点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小人阴戟,见过邓公子!”

刘秀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线弯弯眯起,冯异在我身侧“嗤”的一声轻笑。

邓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阴戟……阴姬……”他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宠溺毫无掩饰,“属你鬼点子最多!”

“多谢邓公子谬赞!”

“以后称邓将军吧!”刘秀微笑着补了句。

我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大声道:“诺!护军阴戟见过邓将军!”

“护军?”邓禹轻轻一笑,竟是从榻上站了起来,托住我的手肘,对着我粲烂一笑,“不如便做我的护军吧!”将头稍偏,侧向刘秀,“明公可舍得?”

他下颚稍侧,然而目光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耳根子发烫,只觉这话说的甚为不妥,可又偏挑不出他的错来。

刘秀以笑充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一旁的冯异,眸底锐芒闪过,似已动怒,教人不寒而栗。

邓禹笑嘻嘻的放开我的胳膊:“明公持节北上,如今已达邺县,下一步意欲何为?”

一句话便轻巧的化解了的气氛,冯异面上稍稍缓和。

“愿闻将军详言。”邓禹虽才名远播,不过仍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若他无过人之处,而刘秀却在部下面前如此青睐恭谨,未见其功先封其官职,只怕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邓禹笑得没心没肺,刘秀这般礼贤下士,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反将目光转向冯异。

两人目光相接,冯异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的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过得片刻,邓禹仍是不接话,不吭声,把刘秀晾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在搞什么把戏,正不明所以,冯异忽然无奈的幽声吁气,慢吞吞的开口解围:“更始诸将纵横暴虐,所至掳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今公专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宜急分遣官属,徇行郡县,理冤结,布惠泽……”

这番话讲的虽文绉绉,却是简明扼要,字字珠玑。特别是他引用的那些道理,浅显易懂,入情入理,却又弦外有音,耐人寻味。

邓禹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刘秀喜出望外的拜道:“公孙言之有理,如此,便由公孙与次况分别抚循属县,登录囚徒,抚慰鳏寡,亡命自诣者免其罪,既往不咎。”

冯异称诺,邓禹突然接茬道:“莫忘暗察地方二千石官吏是否诚心归附,以及各级官吏的动向!”

冯异瞥了邓禹一眼,眼底的斥责消失了,慢慢的竟浮出一丝笑意。

我忽然觉得背上滚过一阵寒意,他们三个……简直是在打太极。我虽然不善那些所谓的阴谋、阳谋,可眼没瞎、耳没聋,对于他们三个之间你来我往的暗流至少还能品出一二分来。

要死啦!若他们以后总是这个样子说话做事,我还不得被逼疯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不能只听一遍……我暗暗咬牙,真恨自己的无能,这些话我就算能听懂又如何?要我也这么说上一遍,我还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但是孰胜孰负?

我细细琢磨了下,貌似没有输赢,他们三个都是赢家。唯一吃了点亏的人大概是冯异,他性子向来懒散,若非邓禹这么激他一激,他还不会老老实实跌出来。

我忍不住抿拢嘴偷笑,邓禹果然是个聪明奠才,甫一见面就能看透冯异地质与才能!

笑到一半,目光触及淡然笃定的刘秀,忽然敛去笑容。这三个人中,看似敦厚老实,最会装憨的舍他其谁?一个怪异念头突然刷地闪过,我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气质作为与此刻的刘秀如出一辙!此人在后世可是大大的有名,正是三国时期的刘备!

“更始帝意欲迁都长安,可如今山东未平,赤眉、青犊的军队,数以万计。更始帝外不能挫其精锐,内不能自主刚断,控制大汉局面。部下诸将皆是庸碌之辈,志在财币,争用威力,鼠目寸光,只图眼前富贵,朝夕快乐而已。没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尊主安民的安邦之臣,四方分崩离析的形势早晚可见。”邓禹款款而谈,这番言论,既与刘秀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又大胆的将冯异方才的弦外之音尽数说破,“明公虽建有藩辅之功,终属受制他人,无处自立。于今之计,莫如招揽天下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明公之才略而思虑天下,天下可定!”

我骇然失色,这……难道当真要刘秀自立为王不成?公然反抗更始汉朝?就凭这百来号人?

刘秀收了笑容,目光深邃的望着邓禹,邓禹毫无惧色,目光坦然。

我的心怦怦乱跳,视线在刘秀、邓禹二人之间来回穿梭。

“河内之地披山带河,足以为资,其土地殷富,且是商朝旧都所在。明公若能河内,犹如高祖之有关中!”邓禹音量拔高,气定神闲,指点山河,“之后兵定冀州,北取幽并,胡马为用;东举青徐,引负海之利;南面以号令天下,天下不足定也。”

刘秀面不改色,我闭上了眼,只觉四肢虚软。

隔得半晌,只听刘秀轻声道:“公孙,你且去吧!”

“诺。”冯异答应了,行礼退下。

我想了下,转身追了出去,冯异脚程极快,只片刻功夫便已行去七八丈。

“公孙!”

冯异转过身来,静静的瞅着我。

我神色激动:“公孙……”

“邓仲华果然不愧为邓仲华!”他有感而发。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颤道:“难道……你也是这般想的?”

他轻轻一笑,笑容帅气而干练:“我也只是敢想而已!”

“那么文叔……他……”

“你放心,时机未到,文叔向来谨慎稳重,无万全之策,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淡淡的加了句,“你该相信他的能力!”

我脑子完全乱了。

“我此刻得去找铫次况共商抚循属县之事。我这一走……文叔全靠你了!”

“我……”

“邓仲华非等闲之人,得他相辅,文叔当可事半功倍。只是,他……你……”他欲言又止,话意点到即收,“我先走了,珍重。”

我黯然目送他离去。

乱世当起!难道这就是男人们的宿命?不甘寂寞的枭雄们妄图争霸天下,就连淡泊儒雅的刘秀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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