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睡的维纳斯(下)

  此时,静初正抱着她的画狂奔。闻听巨响,她的脚步顿住了。

  霹雳啪啦的声响,昭示着火势的猛烈,巨大的灯罩坠落,更加昭彰的表明,那个轮椅上的人,自己逃出来已然是难上加难。

  静初抱紧了手上的画。

  画,都是她最心爱的,熬了多少个日夜,画废了多少幅,画掉了多少她省吃俭用的颜料,才得到这么几幅。如果卖掉,会名利双收吧!可是,画还可以再画,火中还困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让那个坏蛋死了算了!谁让他欺负我!”静初大骂着,脚步却戛然而止。他站在原地,打量着怀中的画,抱紧,再抱紧。浓重的烟火气息缭绕,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默!瘸子默,你在哪儿!”静初横下心,转身,狂奔回之前的方向。

  此时,卫默已勉强起身,伤腿着地的时候,如有千万颗细针刺痛着他的骨骼,又如千万只白蚁吞噬着他的肌肉,疼,疼得他汗如雨浇。 他自小不愿求人,没想到,这时候依然如此。

  “卫默!你还活着吗!死了我就不管了啊!”卫默听到一声急切的呼唤。

  “死不了!”

  卫默再迈一步,感觉自己犹如人鱼登陆,疼得他几乎虚脱,于是干脆单腿在火中跳跃。可是,巨大的落地灯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到,静初就在灯罩的另一边,她看了自己的画一眼,咬着牙,狠狠地扔掉画框。

  “快滚,不用你救!”卫默恼怒道。

  “你想当奥尔良烤鸡,还没有酱料呢!”静初大骂着。

  她迈着长腿跨过火的巨龙,卯足劲,背起伤了一条腿的卫默,真不愧是身高187的高大男子,纵然清瘦得紧,却秤砣般死沉,结结实实的压在她身上,像五指山。

  “放下我!”卫默感觉到自己的分量给她造成的压力,羞赧之余,更加奋力挣扎。晚春时分,他上身仅仅穿了一件衬衣,胸膛就这样贴在她的背上,瘙得她背痒痒的。静初脸忽地一烧。

  “难道我想背你这个瘸子吗?想活命就别婆婆妈妈的!画记得赔我的!”静初将身后的秤砣颠了颠,心疼地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松手!”卫默怒道。踉踉跄跄的,两人终于跨过灯罩。他更加懊恼。自己什么时候软弱到这份上了。

  “我现在放下你,你不是死在这里,也要瘸一辈子了!”静初道。

  卫默微微一怔,松手,前方有一组琉璃灯堕入火海,他举手指出一条道:“这边。”

  男士古龙水的味道,混着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静初皱着鼻子,咬牙往前冲,踩着支离的梵高,莫奈,达利,达芬奇、蒙马特……

  踩碎得过世界大奖的现代艺术,忽然,又一块巨大的木头自上堕下,直冲着卫默头颅而来,本能的,静初一璇身,就势替卫默一挡。刚好砸在她的肩膀上。

  痛,痛死了,还好肉厚。静初咬牙,继续狂奔。

  “喂,肩膀没断吧!”卫默问。

  “谁像你的腿那么脆!”静初回敬道。

  莫名的,卫默想起自己少年时,打篮球脚踝受伤被时令扬背在身后时的场景。少年时,他和令扬还没有现在这般高大,他的肩膀,当初差不多也这么宽。他背着自己,狂奔在路上,也不小心摔了一跤。

  “喂,没事吧扬哥?”

  “谁像你脚踝这么脆。”

  ……

  真不愧是一家人。

  跑到一楼,静初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后门被封住,真得背着卫默继续跑,又跑了几步,却见飞鸟翅膀状的灯罩直砸向卫默的额头。

  本能的,莫名的,静初将他的身子一侧,恰好砸中她的前额。

  “小心!”卫默道。

  静初眼前忽地一黑,一股眩晕感铺天盖地而来,卫默的声音也渐渐的远至天边。可是,她和那个瘸子还要逃命啊!她咬着牙摸了黑向前冲,冲着冲着,眼前红的,黑的,绿的,辣辣的混成腥气浓重的幌子。她强撑着背着卫默下了一层楼,刚要歇息片刻,就觉得腿上一软,通身一松,栽了下去……

  (下)

  静初又见到梵高了。一只耳朵的梵高正在冲着她笑,笑着笑着,饱经风霜的脸就变成了时令扬的温暖模样,他喋喋不休地说:“小静,今晚的菜是樱桃鸡额,只有我能吃,你不能吃,不准骂人,要做个淑女……”

  她正懊恼着,梵高又变成了卫默的冰冷样子,用眼角乜斜着她的画刻薄定价:“这幅二百块,这幅四百,一百,一块……”

  她挥拳便打,听到一声压抑的□□,她的手被死死的扣住。

  终于,眼前呈出一片深蓝,她睁开沉沉的双目,却见卫默倚墙坐在他的身边,单腿屈膝,另一只脚上,石膏褪尽。

  他洁白如雪的白衬衣,亦被烧得褴褛支离,结实的胸膛暴露于人前,通身被水浇过一般,手中,还牵着自己大糙的打手,黑发上汗珠滴滴落下。

  静初本能地把手一缩,卫默的手却死死的钳住:“熊掌别乱动!”

  静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昏迷之中,竟一拳打在他的伤腿上。她低头看看自己,T恤碎了一大片,被他用来包扎固定了他的伤腿。

  她的画端正躺在她身边。有几幅画怕是已在火中,所幸,她最得意之作《少女与繁星》《梦之屋》居然完好无损。

  “难不成,是你救了我和画?”

  静初盯着他抖得筛糠似的伤的腿——他的腿骨折不过二十余日,本不能以伤腿着地,这次却把腿上的石膏砸碎,带她出来,还救了她的画。

  静初就有些失措:“你是怎么走了这么远的?真厉害。你不怕疼死吗?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卫默面色沉寂:“从此互不相欠。”他的额间冷汗直流,将冰雕雪琢的冰山脸湿透,他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嘴唇已然被咬破,血痕未干。

  静初抱着画框,眼眶忽然就热辣辣的:“瘸子默。”

  卫默不答。

  “瘸子默,你很疼吧?你把我拖出来就好,还管什么画!你要是瘸了,我可赔不起!你不知道打急救电话吗!”静初问。

  “我不爱欠别人的。”卫默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腔保持平稳:“尤其是你这样的胖子。”

  “哼!我背了你这个瘸子一路,挡了两次灯罩,你欠我欠定了!咦,我的背包呢!”

  静初这才发现周身后空荡荡的,染了油彩的帆布包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卫默身上也空空如也。

  不远处,消防员们还在善后。这场大火实在太猛了些,卫默的咖啡馆化为空楼。她问不远处店里饮咖啡的人借了电话,拨通了急救,归来时,卫默正意趣盎然地望着这条昏昏的小路,用微颤的声音说:“你看。”

  静初顺势望去,这条路此时明亮的紧,灯光铺就了整条大道,隔壁酒吧的座位上十分寂寥,只坐了几个围观火灾的人啜着鸡尾酒,曲终人散、灯火阑珊,星空幽蓝。

  “夜间露天咖啡馆!”静初惊喜地叫着。

  此时的场景,竟与梵高的画《夜间露天咖啡馆》画中场景有七八分的相似,巧的是,不远处亦有尖顶的教堂,唯一遗憾的是,夜空中星星太少,不似画中那般流萤飞舞,星火漫天。

  然而,这已经相当难得,两人静静地打量着这条金黄色的路,无言,空气中的气氛却不知何时融洽起来。

  夜风恰在这时轻飘飘拂面而来,像月亮掉下的纱铺在脸上,把静初蒙在纱里,这纱干爽的,清凉的……

  忽然,卫默抛出一句话,生生将这层月的纱撕碎:“你的画,根本不算艺术。”

  一句话,足以让静初的心跌至峡谷最低端。她轰然起身:“为什么不是!明明是你这个瘸子欣赏水平有问题!我的画被认为是全学院里最棒的!我的形态艺术作品还被画廊展出过!”

  卫默冷笑:“国内三流的美术学院吗?”

  “你……”静初连连摇头,心中那艘千疮百孔的船,一如适时撞击在冰山上,划破了一个大洞,从此迅速沉默:“反正我会努力的!”

  “是吗?”卫默闭上双目,疲惫地倚着墙,腿疼得厉害。

  “当然!”静初心中的那轮明月无限升腾,发光。可是,她却又有些地底气不足。大学毕业之后,不知何时,她的画就再也无长进。可是,她明明那么努力去画,那么努力去生活啊。静初垂下头,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候,救护车的呼唤声传来,卫默被抬上,静初自觉跟上去,一屁股坐定,卫默冰寒的瞳子稍稍升温:“你,过来。”

  静初有些奇怪,凑到他眼前:“干嘛?”

  “画的那么烂,需要老师么?”卫默问。

  静初有些奇怪,难不成,他是要给自己请名师了么?此事背后必有阴谋,她坚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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