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柯弘安和容迎初原以为苗夫人会安排韦氏与他们一道,眼下这样不免又觉意外。这时正好戚如南又命人为华夫人呈上戏本子点戏,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们二人的喜好。周元家的也率了丫头媳妇们上前伺候他们茶点,暖的热的、甜的咸的口味也是一番布置。如此一来,倒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一时未察觉苗夫人和韦宛秋二人早已走开,到了园子外头去迎接另外一位客人。

  孟夫人才从翠幄青绸车里下来,韦宛秋便笑靥如花地迎上前来,殷殷道:“可把夫人给盼来了!刚才娘还惦记着,不知夫人何时来,让我们都在门前候着呢!”

  孟夫人抬起头来,看到跟前的除了韦宛秋外,还有她身后一位穿着秋香色琵琶襟短襦并紫绡翠纹散花百褶裙的少女,那一张含笑的俏丽脸庞乍看只觉得似曾相识,正自犹疑间,便听韦宛秋对那少女道:“柔丫头,你这些天总盼着见一见夫人,如今可如愿了?”

  柯菱柔刻意修饰过的面容上难掩迫切之意,她身姿轻袅袅地走前一步,朝孟夫人盈盈福身:“柔儿见过夫人,夫人金安万福!”

  孟夫人心思何其澄明,已暗自有所意会,心知这必定是苗氏的悉心安排。当下她只不动声色,依着礼数受了晚辈的礼,亦不多言其他,径自往内走去。

  苗夫人这时从园子里迎了出来,笑对孟夫人道:“夫人来了,快随我到这边入座吧!”边说着,边亲自为其引路。

  她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园子的南边,与华夫人的席位隔开了一个十扇八仙彩绣屏风的距离。此时孟夫人与苗夫人她们一行人走了过来,本也没能马上看清华夫人那边的境况,韦宛秋施施然走到孟夫人身侧,朝前方一指,微笑着道:“瞧,华夫人头一次到咱们府里来,跟芷丫头说话可投契了,还有相公和姐姐陪在旁边,可热闹呢!”

  孟夫人循着韦氏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柯弘安、容迎初和柯菱芷三人正围坐在华夫人身旁,虽然没到谈笑风生的地步,可也是一团和气的。

  苗夫人亦笑道:“弘安和迎初他们最是得体了,毕竟是贵客呢,华夫人才来,他们也用不着我这个做长辈的提点,便晓得带着芷丫头过去照应了!”

  韦宛秋像想起了什么,道:“我刚才跟相公提过孟夫人很快就要到了,让他随我们一起出来迎接,可现下……想是跟华夫人相谈甚欢吧?竟忘了这事了,我这就过去跟他们言语一声。”

  苗夫人作势拉住了儿媳,道:“孟夫人才进门,可还顾不上歇一歇呢,还是先请客人入座再说吧!”

  孟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身子是随着苗氏她们的邀请坐了下来,可目光仍停留在柯菱芷他们所在的一方上,目内泛起了一抹难以置信的疑虑。

  众主子都点过了戏后,戏台上传来了高胡、二弦、扬琴、喉管等领奏乐器的和鸣奏响。这头一出戏目是华夫人所点的《醉打金枝》。

  柯弘安听得乐声起,知该是客人已到齐,遂转过头来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坐在苗夫人左侧的孟夫人,他脸色微微一变,悄悄向容迎初递了一个眼色。

  容迎初会意,亦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柯菱柔竟也到了场,此时只见她正坐在孟夫人的下首,殷切地对孟夫人说着什么,一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均是面带笑意,不是乐见其成是什么?

  她心下怒意骤起,目带焦灼地看向丈夫。他轻咬下唇,似在思量着什么。本来并不甚明白苗氏她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看现下的情形,她们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了,不过就是想让孟夫人亲眼看到他们兄妹几人如何在华夫人面前殷勤,好使得孟夫人怀疑他们对冯家的诚意罢了。

  只是眼下他们夫妻二人亦不能贸然抛下华夫人不顾而去。这是苗氏设下的陷阱,他们即使一走了之,都已然是于事无补,得罪了华夫人还是其次,还会让孟夫人觉得他们首鼠两端,欲盖弥彰,反而对芷儿的亲事不利。

  如此一番思忖,他念头一转,抬眼紧紧盯着柯菱芷,口上不经意似的道:“从前看这出《醉打金枝》,郭暧口口声声责骂升平公主刁蛮不治难齐家,自恃公主尊荣欺驸马,那一掌打下来,总听旁人击节称好。可我却总觉得是郭暧蛮不讲理,小题大做,想他当初与公主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便该想到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可能如那寻常人家的媳妇般向翁姑屈膝遵礼奉茗茶的。这个道理没想通,他还来怪公主?”

  柯菱芷接触到兄长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听他这一番看似离经叛道的言论,心念一动,不由微有意会。

  果不出柯弘安所料,华夫人一听他这说法,面上便笼上了一层鄙薄之意,淡淡驳道:“戏文里边唱得好,既是莲并蒂共订佳话,媳妇下跪叩翁姑何算得是笑话。纵使帝女尊贵,可出嫁从夫,公主的名分已是夫君的枕边人,又岂能为君臣名义把常礼罢。”

  柯弘安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柯菱芷鼓足了勇气,笑对华夫人道:“夫人此言差矣,我倒是觉得我哥哥说得在理。莫说是天家公主尊贵无价,便是咱们这些寻常公侯之家的千金,也是堪称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并不是说可以罔顾孝义,只不过我的孝义只对我的生身父母,什么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真的是太过了!”

  华夫人脸色一沉,审视地看着她:“然则姑娘是想说,为人儿媳者,原便不必向翁姑尽孝,即便连奉茶侍奉等礼数,也是辱没你这等的公侯千金了,是吗?”

  陪伴在旁的戚如南早在听到柯弘安的话时便已知不妙,这时眼看华夫人已然变了脸色,生怕会出什么岔子,更觉紧张,忙强笑着打圆场道:“刚才咱们还说芷丫头内秀呢,这下可是要跟夫人说笑话了?芷丫头在家中素来是顶顶孝顺的一个,孝义都在心中呢,怎么会有不必向翁姑尽孝之意呢?”

  容迎初也知晓了夫君的用意,心里暗思此计绝妙,这时只乐得推波助澜了:“三弟妹你难道没听出来芷儿所说的,她的孝义只对她的生身父母吗?她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本来都是在家里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千金贵体,出嫁后却要为奴为婢的,要是知理的翁姑,也必不会忍心如此吧?夫人,你说呢?”

  华夫人板下了脸来,冷冷道:“我倒没有安大奶奶这般的心胸见解,在我们赵府中,从来听不到这些尊卑不分的言语。我的长媳是相国府的千金,侍奉相公和翁姑的礼数周到又贴心,面面俱到。每日天未全亮,她就会候在我院子外头等着向我请安,伺候我用早膳。她可也是你们口中的玉女来仪、娇养玉堂中!”

  这边厢正说到交关处,那边厢却是一片浮于表面的融洽。

  韦宛秋捧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普洱茶,微笑着对柯菱柔道:“柔丫头,你前儿不是说要给夫人看什么字画的?还不拿出来交给夫人?”

  柯菱柔忙从侍女语山手中取过一卷宣纸,呈到孟夫人面前缓缓展开来,软声侬语道:“我最近除了跟随苏绣名手平三娘子学绣外,还潜心临了王献之的字帖习写草书,可我总觉得我这草书笔风稍嫌杂乱,我自身习字又资质有限,正苦恼呢。后来听说冯家三公子一手狂草龙飞凤舞,杂乱中又有章法,堪称出神入化,我就寻思着,趁着这次夫人过来听戏,我把我这字交给夫人带回去给冯三公子看一看,究竟问题出在何处。只不过这样一来,不知会不会惹夫人和公子见笑?”

  孟夫人耐着性子听她说了这一段,又随意扫视了一眼她手中的字幅,客气道:“柔姑娘言重了,这幅字不错,哪里会见笑呢?”

  柯菱柔听到夸奖,满心欢喜,看了苗夫人一眼,方笑盈盈道:“多谢夫人不嫌弃柔儿的字,还要劳烦夫人把这字带回去给三公子看,柔儿就等着三公子的指点了。”

  苗夫人看孟夫人并未马上应允,便笑着搭言道:“我们家柔儿最近倒是静下心来写字了,用心是好,可也不必太沉迷了,看你这样缠着夫人,是不知道人家冯三公子平日里公务繁忙呢!”

  柯菱柔顺着母亲的话露出羞赧之色来,讷讷道:“是柔儿不好,太过心急,叨扰了夫人。”

  孟夫人听她们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时倒也不好推拒,只得道:“不妨事,帮柔姑娘赏析一下这幅字,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苗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字幅为孟夫人收好,方含笑道:“说起赏析字画,我倒有个主意,柔儿这幅字送到三公子手里,待公子品评过后,不如让公子把见解用草书给柔儿回一封信,也好让柔儿看到公子的上乘书法。”

  孟夫人闻言,心下明白苗氏的用意,不过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女儿牵线,一意撮合柔姐儿和她家淮儿。只不过礼数之限,终究是要经过父母之命,如今所为,就是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先认同柔姐儿,好一步一步落实柔姐儿代替芷姐儿嫁到他们冯家的事。

  依着她前次与柯弘安夫妻的商谈,原该是坚持只认芷姐儿没错,但是眼下他们夫妻如何又会与华夫人走得这般亲近?这两天内柯弘安虽说也曾来找过他们表明该有的立场,可是终究赵太师在官场势力雄厚,一心想着有所作为的安大爷,未必不会顺水推舟、见风使舵。

  孟夫人心中暗自思量着,眼光不由飘向了柯弘安他们所在的方向——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他们?

  韦宛秋看到柯菱柔急切的目光,轻轻一笑,道:“夫人怜柔丫头用心,想必是愿意让冯公子亲书指点的。话说回来,一直听闻冯公子文采斐然,咱们柔丫头知书达理,和冯公子也称得上志趣相投了。”

  孟夫人略有迟疑,只浅浅含笑地向她们颔首以示回应,始终没有出言给予明确的答复。

  苗夫人知道还要费一番工夫,便对女儿道:“你前儿不是还绣了一个香囊,说要送给夫人做见面礼吗?光顾着给夫人看字,倒忘了这事了,还不赶紧回屋子里拿了来?”

  支开了女儿后,苗夫人也不再绕弯子,只温然道:“今日我特意把夫人请到府里来,除了让夫人欣赏好戏外,主要还是想跟夫人好好商量一下儿女的亲事。上回咱们碰面,我曾跟夫人提过柔儿的事,这又一段日子过去了,不知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孟夫人婉言道:“柔姐儿是个好姑娘,承蒙夫人这般看重咱们家犬儿,我原该感激夫人才是。只不过……只不过夫人也知道,我当日所下的帖子,意在你们家四姑娘,这样岂不是委屈柔姐儿了。”

  苗夫人笑道:“我以为夫人担心什么!芷丫头的事,夫人也该心中有数了,原是赵家这边有意在先的,夫人虽早早递了帖子进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我们素来久仰冯公子的才学,正遗憾呢,这么巧咱们柔儿又与冯公子年纪相近,志趣也相投,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夫人难道不想成全这一宗美满姻缘吗?”

  孟夫人心下踌躇,迟疑着道:“话虽如此,但是……事关两个孩子的终生,我也没料到今日夫人会提起这事,不如还是容我回去跟我家老爷好好商量一下,再给夫人一个准信儿?”

  苗夫人想了想,只觉得不能轻易错过今日的机会,便道:“夫人说得是,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跟冯老爷商量的,不过我寻思着,娶妻求淑,娶妻娶德,娶妻娶势。冯公子正值仕途亨通之时,身边需要的正正是一个才貌兼备的淑德良人。柔儿自小聪慧,深得我家老爷的喜爱,来日柔儿觅得佳婿,若再得老爷的悉心扶持,必定会更上一层楼。夫人,我话至此处,若有失礼,也请夫人不要笑话。但夫人是明白人,这样的道理应该不言而喻才是。”

  孟夫人本已心怀犹豫,此时听得苗氏这一番话,心思更是摇摆不定起来,她垂首沉吟片刻,抬头正想回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周元家的脸色慌张地过来对苗夫人道:“大太太,华夫人不知怎的突然发作了起来,我们和三奶奶都劝不住她,现下直说要打道回府呢!”

  在苗夫人费尽心思想要说服孟夫人之时,柯弘安和容迎初这边厢亦翻起了轩然大波。

  自华夫人说出了她管教媳妇的能耐后,容迎初淡淡一笑道:“夫人规矩严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过更让我们佩服的,还是夫人的教子有方。敢问夫人,赵家大公子为何能迎娶堂堂相国府千金为妻?”

  柯弘安不等华夫人回答,便微笑着插言道:“内子对相国府千金一事不甚了解,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想当年相国爷郑公对其嫡长女可是视为掌上明珠,郑家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自视甚高,甚至不愿意遵从寻常的定亲之礼,她自出一副上联,要求前来求亲者,无论是何等家世,均须能对出下联方可与之交换庚帖。”

  容迎初作出一副惊讶模样,“呀”一声道:“我原还道相国府千金本已是金贵非常,听相公这么一说,原来还有这么一道难过的门槛!那我更要听一听当年赵大公子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地娶得佳人了!”

  华夫人不知当中用意,还道他们是被震住了,目内不由泛起一抹骄傲来,语气更显高高在上:“我家融儿虽称不上才高八斗,却也是自幼勤读诗书,更有见识非同寻常世家子弟,区区一副对联而已,怎能难倒他?再有,安大爷你所知的也并非事实,我长媳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骄矜自傲,那副上联也非她之意,而是亲家郑公亲自所出,不过是要考验来求亲者的才学和诚意罢了。我家融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容迎初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夫人的长子也称得上是颇具才学了。请恕小妇人见识浅陋,不知赵大公子现官居几品?”

  华夫人不屑地瞄了她一眼,语带自豪:“好说了,我家融儿现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

  容迎初一拍手掌,赞叹道:“果然是青年才俊!堪配相国府千金绰绰有余!也难怪玉女来仪,也愿屈膝遵礼奉茶于翁姑。还有夫人的嫡三公子,听闻亦是聪敏过人,如今虽尚年幼,来日必定别有一番作为!这正是我刚才所说的,佩服夫人教子有方呢。”她的笑意渐渐带上了一丝嘲讽,“才子自是配佳人,佳人贤淑孝顺,尽心侍奉翁姑是不必说,只不过……不知夫人的嫡次子又如何?”

  华夫人脸上的骄傲顿时一扫而空。

  柯菱芷这时轻轻开口道:“听夫人说了这么多赵大公子的佳话,我也想听一听赵二公子的事呢。”

  华夫人脸上阴晴不定,冷眼瞪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柯菱芷抬一抬脸,道:“赵二公子可是像他的长兄一般,自幼勤读诗书?”

  华夫人沉下了脸来,抿紧唇一言不发。

  “可有非同凡响的见识和眼光?”柯菱芷慢慢地定下了心神,冷静地一字一字追问,“如果我爹爹也出一副上联考验求亲者,试问赵二公子能不能如他的兄长,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拿下,不在话下?”

  眼看华夫人面色涨紫,柯菱芷仍一步不让:“赵大公子官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那赵二公子呢?大嫂说夫人教子有方,我可真想知道,夫人所出的三子,可都是人中龙凤?”

  饶是华夫人再自持自重,此时亦按捺不住,怒形于色,指着柯菱芷低喝:“你目无尊长至此!无半点规矩可言,当真有失柯大人的颜面!”

  柯菱芷却并不害怕,只浅浅一笑,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赵二公子究竟是文采风流呢,还是聪敏过人,可如他兄长一样迎娶公侯嫡千金为妻?夫人不愿意告知吗?那芷儿不问便是,这目无尊长的罪名,芷儿当真承受不起。”

  戚如南见状心惊胆战,忙对小姑子道:“芷丫头,夫人是客人呢,无论怎样,也不该对客人无礼,赶紧向夫人赔个不是吧。”

  容迎初一拉戚如南,冷笑道:“三弟妹你就不必操心了,芷儿自有芷儿的道理,只管随她去。”

  戚如南更觉不安:“大嫂,你怎么也犯糊涂了,这节骨眼上的……”

  华夫人冷眼看着她们,啐道:“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嫂子,便有这样的小姑子!”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尚未及说话,柯弘安便冷笑道:“夫人倒也知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不过不是我内子上梁不正,而是夫人的下梁歪了——赵二公子是何等样人物,恐怕夫人心里最清楚。”

  华夫人气得满面煞白,连手指亦止不住发抖:“这就是你们柯家的待客之道吗?几个主人家的合起来欺辱本夫人!我今日……算是见识了柯大人家的礼数了!”

  柯菱芷决计一不做二不休,讥诮道:“夫人言重了,咱们说了这许多,都是在称赞夫人的公子们资质过人,哪里有欺辱之意呢?莫非夫人是觉得,这些称赞之词对赵二公子来说,全是言过其实?”

  华夫人怒不可遏,霍地站起身来,脸色发白地唤来自家的下人:“备轿!回府!”

  戚如南着急得无以复加,一边忙着拦下贵客赔罪连连,一边把周元家的也喊过来照应,可华夫人气急攻心,全然不顾众人的劝阻,一径儿往外走,扬声道:“外间都说柯家安大爷是个糊涂人,我原还不信!今日一见,终究是领教了,不仅你们安大爷是糊涂人,就连你们的奶奶姑娘都是没谱儿的!”

  苗夫人火烧火燎地随周元家的追了过来,一把拉下华夫人,赔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小辈们伺候不周?这都怪我平日没有管教好,夫人先消消气,要不随我到内堂去歇一歇,我回头必定好好罚他们!”

  华夫人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怒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难怪我家老爷不待见你们这一家子!原便与我说不要与你们联姻,又劝我今日不要来,都怪我糊涂猪油蒙了心,愣是来这一趟,白听你们家几位千金万金的姑娘公子说那起混账话!我任凭你是谁,都别来拦我,贵府这乌烟瘴气的,我是待不下去!”

  苗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回头狠狠瞪了柯弘安夫妻一眼,又急急跟在华夫人身后道:“无知小辈们说的混账话咱们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好吗?夫人,咱们两府联姻一事可是大事啊……”

  “休得再提联姻之事!”华夫人撂下气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你家的千金我可高攀不起!”

  眼看着苗夫人和戚如南一同尾随了华夫人出去,想是要极尽安抚之事了,柯菱芷虽觉得华夫人这下必定不愿迎自己为媳了,可还是不免有所担忧。容迎初看出了她的心事,过来拥了一拥她的肩膀道:“华夫人这般气性,不会再听她的话了。”

  柯菱芷点了点头,瞥眼瞧见正站在不远处的孟夫人,不由定下了神来,款款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福了身,道:“菱芷见礼来迟,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刚才华夫人大闹而去一事,已落入了孟夫人的眼中,她心有所感,端详了柯菱芷片刻,方微笑道:“有心不怕迟。”

  柯弘安和容迎初携手来到孟夫人跟前,他作揖道:“此次是弘安失策,如若有让夫人误会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也希望夫人一如既往,相信我和内子的诚意。”

  孟夫人轻轻点头:“我大抵明白了。”

  “前天我与夫人商议之事,咱们还是照旧行事。”柯弘安说完转向容迎初,“事关重大,我先出去一趟……”他眼光掠过四周,为避耳目,他凑近她耳畔轻言细语了一番。

  容迎初听了他的安排,眉头也舒展开来,目内满是安心之色,待他言罢,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只管去把事打点妥当,这边有我呢。”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苗夫人前去安抚华夫人时,韦宛秋却并没有随同前往,只静静立于原处,冷眼旁观柯弘安等人的行举。

  待得柯弘安向孟夫人告辞后,她悄然跟随在后,与他一同往熙祥苑外走去。

  出了苑门便是一大片树林,风过处,树叶婆娑。此处平日鲜少人往来,本是幽静之所,但今日苑内请了戏班,翠色郁葱的丛林之后隐约可见戏台一角,虽隔了一重红墙绿林,仍然可隐约听闻悠悠扬扬、缠缠绵绵的乐鸣之声。

  他不是没察觉身后有人如影随形,正想回头时,便听得一声柔婉的叫唤:“相公,请留步。”

  她心底带着几分犹豫,站定在他的身后,目带期盼地看着他停下了脚步。

  柯弘安回眸,她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之时,眉头下意识地一皱,目内是掩饰不住的厌弃。

  他的眼神落入韦宛秋的眼中,那正是她所犹豫的,就在与他相对前一刻,她便止不住害怕,害怕他回应她的仍然是抵触与无情。

  “你听到了吗?”她缓步向他走近,轻声发问。

  他蹙紧眉头,正想说话,却在这时耳闻得自苑内飘出的几缕音韵,小生的唱腔幽怨悱恻。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她今日特地找来的广府戏班,目的不过就是让戏子们在他面前唱出这曲《客途秋恨》。

  广府戏在她的那个年代,称为粤剧。他曾经很喜欢这首粤曲,还记得有一次和他一起去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听哥哥现场演唱了这首《客途秋恨》。他当时就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哼唱着,旧约难如潮有信,新愁似海无边,多少的缠绵相爱复相怜,记不尽许多的情与义。

  那夜她便抚着他的脸庞相问:“我就像曲中的多情歌女麦氏秋娟,与你几回眷恋难分舍,不知来日会不会与你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那个时候的他情深如海,似真似假地呢喃回应:“都只为缘悭两字拆散离鸾,那时泪洒西风红豆树,情牵古道白榆天。幸好你不是麦秋娟,我也不是缪莲仙,不必为缘悭而分离。”

  戏子的吟唱愈发哀戚,不知是否已然坠入曲中意境,柯弘安也不再是眉头紧锁,他垂着眼帘静静地聆听着,目内悄然地笼上了一抹似曾相识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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