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春光明媚,院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树姿婆娑,花蕾嫣红如少女面容,花粉红得恍如粉脂,茂密的几株植于湖畔,犹如佳人照碧池。
院内不时响起幼儿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晨儿呀晨儿,听姨娘给你唱一支曲子可好?”她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捏着喉咙唱道,“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容迎初边用小银勺搅拌着碗中的甜汤,边含笑瞥了唱得正欢的秋白一眼,道:“什么稀奇古怪的曲儿,偏生晨儿爱听得很,每逢你一唱他就笑个不停。”
秋白此时头绾着百合髻,发髻上簪一支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几缕流苏垂在脸旁映得她笑颜如绽放的春花。她抱了七月大的惟晨在手,逗得小小人儿两眼骨碌骨碌转,笑道:“大块头今日没来,他若随我一道来了,我让他跟我一块唱,晨儿更是乐和!”
容迎初听她这般称呼自己的夫君已是习惯了,只道:“刘禾考中了秀才,下一步就要考举人了,自是要多用功读书,你倒好,不在家里看顾他,上我这儿乱唱什么曲儿。”
秋白挤眉弄眼的:“他看我在家闷得慌,也嫌我话多烦了他,巴不得我多出门呢,今日是他赶我来的!”
容迎初不以为然:“我倒要替刘禾叫冤了,你们俩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向来只有他听你的,哪有他赶你的时候?”
秋白脸贴在小惟晨的脸蛋上笑嘻嘻道:“还说是我的好姐姐呢,胳膊肘尽往外拐!”
“谁的胳膊肘往外拐?”柯弘安笑着走了过来,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替容迎初披上,柔声在她耳畔道,“外头风大,你也不当心点。”
秋白俏然笑道:“姐夫来了,我再不敢乱说话了,姐姐饶了我吧!”
容迎初笑着举了手帕作势要拍她的嘴:“小蹄子,没的长了一张猴儿嘴,仔细风闪了你的舌头!”
正说笑间,亦绿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沉声道:“大爷,大奶奶,我刚才去给三奶奶屋里送月例的时候,看到了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正正跪在三奶奶堂前。”
容迎初敛下了笑意,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亦绿蹙眉回道:“我隐约听闻,似乎是三奶奶着意命她们进去的,不知可是要把她们留在身边伺候。”
容迎初沉吟片刻,道:“这一年来,弟妹每事顺从,周全又妥帖。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我早就打发出了府去,她该知道当中利害,如今她这样做,莫非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伪装吗?”
柯弘安想了想,道:“最近我也觉得三弟有点不妥,每常提起五弟被发配边疆的事,总似有莫大的怨气,只是绝口不提苗氏,不知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看一看秋白,道:“咱们两人要么寻个由头到弟妹屋里去一趟,只说你来了去拜会一下她,我好顺道试探一下她的口风。”
秋白答应了,把小惟晨交给了奶娘徐四娘子。容迎初站起身,柯弘安拉过她的手,轻轻道:“人心总是难测,旧的恩怨平息了,新的风波又要来。”
容迎初并不担心,安之若素道:“正是因为过去多大的困难咱们都走过了,以后再有什么也是不足惧的。不妨事,如今你我,都已今非昔比。”她朝秋白扬一扬手,“走吧。”
十四年前,苗碧春被灌下了红花后,生生地滑出了一个成形的男胎。那夜风寒萧萧,年方八岁的柯弘昕目睹母亲被害惨状,悲愤攻心,哭喊着要去找嫡母任氏讨回公道,苗碧春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儿子抱住,忍着痛楚颤声道:“不要去,不要去,老爷不在府中,你去了,她不定会怎么对你……”
小弘昕在母亲怀中痛哭出声:“娘,我去找爹,我要告诉爹大娘做的事!”
苗碧春心中恨极,浑身颤抖着,连声音亦如瑟瑟凉风,她贴近儿子耳畔,决绝地吐出了五个字:“留得青山在。”
“弘昕,你要记着,留得青山在。在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将敌人置于死地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咱们要么一忍到底,要么诛人诛心。”
“娘,弘昕明白了。”
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爱无间,苦无间,成王败寇,尚不知定数。
第十一章 番外 秋白的前世今生
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
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
怔怔站定在厅堂中,
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
01. 今生
初见柯弘安,是在主子进府行过冲喜礼的三天后。那个时候的主子谦卑而隐忍,时刻恪守着冲喜媳妇的本分,少一分不敢,多一步不走,每日只是遵着老太太的命,在适当时候到柯弘安榻前侍疾。
每在那时,秋白总是垂眉敛目地侍立在内堂长长低垂的纱帐帷幔前,隔绝了视线,仿佛隔绝的也是本就泾渭分明的身份等级。从来没有料到过,那奄奄一息的病弱男子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震惊与意外。
告别前世来到这个时代已七年有余,她满心以为,前世的记忆总会随岁月流逝日渐模糊。
直至看到柯弘安的那一刻。当容迎初扶着稍稍恢复了精神气的他坐起身子,当紫文将帷幔帘子撩起,他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庞猛地撞进了秋白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空白的,只晓得怔怔地立在原地,满心满怀都是难以置信。
“秋白,你这是怎么了?”主子一连唤了她数声,她也没有回应,未免不悦。
秋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急来到容迎初身侧,眼光始终落定在柯弘安的面容上:“奶奶有何吩咐?”
骤眼看去,他的眉眼五官,竟与叶康如出一辙。就连一皱眉一抿唇的微小表情,也像极了叶康的容神。
前世今生,难道他竟与自己一样,来到了这个年代,再世为人?
这样的疑问落定在心头,便成了挥之不去的重重心事。
安大爷命悬一线,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众多,她要向其一探究竟,简直难如登天。
时日渐过,他虽病去如抽丝,身子却也慢慢见了起色,有了生机。
过不多时,他的病好了,主子却面临着被贬降的困境,苦心筹谋、四处奔波之下,容迎初终是熬不住病倒了。
到正院去告知他主子病情,他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便扎进了雨中,往南院而去。
他那义无反顾的模样,于她而言是有点陌生的。印象中的叶康,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
柯弘安整夜陪伴着主子。秋白站在他们身后,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紧紧握住主子柔荑般的手掌,眼前浮现的似乎是遥远而难忘的一幕。
同样的十指紧扣,同样的浓情缱绻。
只不知是否只是人有相似?
“叶康,还记得方萱吗?”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如果,他真的是他,不会没有反应。
柯弘安低头轻吻容迎初的玉指,充耳不闻。
“你知道装聋作哑有多痛苦吗?心里明明都知道,可我不能说,不能问,只想着或许你会回头,那样我们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秋白低低说着,侧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
柯弘安静静凝视着昏睡不醒的容迎初,明亮的眼眸里竟泛起了淡淡的水雾,他轻轻道:“我知道你主子的苦,从一开始就知道。装聋作哑和装疯卖傻一样,都是因为背负得太多。可是她为何这般倔强?”
每字每词,均出肺腑,无半点矫饰,他并非伪装。
秋白心头微有放松,连日来压在胸臆间的重压在无声无息中退去。
她缓步来到他身边,悄声无息地跪坐在地,仰首看向他,道:“你跟方萱说过,让她给你三天时间,你一定会好好解决余向蓉的事,后来为什么你没有回去?”
柯弘安眉心一跳,转首疑惑地看她:“你说的什么?”
秋白手心捏出了一把汗,鼓起勇气续道:“我就是方萱。”
柯弘安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微微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不晓得你说什么,你主子的药为何还没好?你赶紧下去看看。”
秋白心下彻底一松,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不是。
前世的怨情孽债,都已抛诸过往,再也不会复返。她原不必杞人忧天。
她禁不住轻笑出声,款款站起来,昏黄的烛光之下,看清他一张脸庞,不管是脸形还是五官,只要细加辨认,均是与叶康有着分明的区别。
秋白朝他欠一欠身:“奴婢这就下去了,奶奶苦心打点,全是为了大爷,还请大爷日后多多怜惜奶奶。”语毕,她转身走出内堂。来到门前,蓦然回首,只见他伸手轻柔地抚摸主子的脸庞,如有万千柔情。
至此,最后一点怀疑方烟消云散。
02. 前世的现在时
又是阴雨天。
已不知多少日了,雨不停,淋淋漓漓,连绵不绝。打开报纸,唯见一则报道指阴雨天导致人们多发抑郁症状。
叶康心烦意乱,一把将报纸甩到了地上。
用力过猛,竟将茶几上的相架碰倒在地上,只听“砰”一声刺耳的声响,相架的玻璃应声裂开了一地,支离破碎。
他低头看着满地碎片下的合照,面上的沉郁之色渐浓,整个儿就那样呆呆地定在原处,一动不动。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了,那时候的叶康与方萱,情到浓时,难舍难离,他爱极她嫣然一笑的娇俏梨涡,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脸颊,同行的朋友眼疾手快地**下这甜蜜一幕,事后镶在了精致的相框中当做结婚的贺礼送给他们。
方萱很喜欢这张照片,过去总把它放在床前。
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照片移放在了客厅里。
碎了,碎的何止是一个相架。
腹部有隐隐的痛感,抬头看一看月历,原来已经接近五年前的那一日。他从来没有向旁人提起,他的伤口在这段时日的前后,总会隐隐作痛,痛得连心肺也是揪紧的。
他不说,只是想留一个秘密在心底。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厨房中那细微的动静也停止了下来。片刻,她不徐不疾地走进了客厅,来到他对面,一边放下手中的水果托盘,一边问道:“什么东西碰碎了?”
他有点不安,故意流露出一丝愧疚来:“没有……是我们的相架……我刚才一不小心摔碎了。”
她一言不发,来到碎片前,面无表情地端详那照片一会儿,方俯身将之拾起。
“为什么你不捡?”她拂去照片上的碎粒,淡淡问他。
叶康益发无措,拉过她的手唤道:“萱萱……我……”
方萱抬起头,秀丽的面容上如僵漠了一般,没有半点波澜,只静静道:“你当我是什么?”
他面色苍白:“你不要这样。”
她忽而笑了,眼睛里却全无笑意:“如果我没有记错,每年的这个时候,你总是失魂落魄的。”
他肩膀一抖,不自觉地松开了拉她的手。
方萱放下照片,转到桌前,拿起水果刀从容不迫地切着水果。她的手艺一向很好,切出来的苹果一片一片大小总是几乎一致的。
“康,昨晚上你睡了以后,我看了一本书,书上说,有一对男女从前很相爱,可后来男人变心了,要追随另外一个女子而去,于是向女人提出分手。女人没有哭没有闹,跟男人说,可以,但你在走之前,请吃完我为你削的最后一个苹果。男人答应了。”方萱娓娓说着,抬眼看向坐立不安的叶康,“原来女人在苹果里注**剧毒,男人吃完苹果后,就死了。男人死了,第三者找上门来,女人说,他活的时候你要跟我争,现在他死了,你还要争吗?”
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嗫嚅道:“萱萱,我们说好了,不再提。”
水果切好了,她提起水果刀,拿了纸巾擦刀刃,森冷的寒光映照进他失措的眼眸内。
“是,足足五年了,她……死了五年了。我是不该提。”她冷笑了一声,又道,“你昨夜说梦话了。”
“什么?”
“整夜整夜,你喊着三个字。”她逼视着他,“余向蓉。”
他的腹部又一阵刺痛,止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她微笑着举起水果托盘,递到他跟前,道:“吃苹果吧。”
他顿时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
方萱又笑,径自拈起一片苹果吃了,讥诮道:“看,没有毒。”
他越发难堪,倏地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托盘。遍地的水果和碎片,狼藉一片。
这注定是一场互相折磨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