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题

  尽管爱与怨恨与时间为伍,我却打从心底执执念着有生之年即是永远。

  然而覆盖着我的天空并不为世人动容,藏匿着我的房屋坠落于泥林都会的深处,我曾默默祈祷有一天幸福得以从容与共。

  然而狭路漫漫,过客匆匆。

  从很小的时候我对世界产生印象至今,我所生长的这个城市变化万千的景象却在逐年淡出记忆,真正难忘的反倒是小时候那些不以为然的所见所闻。这种情况的根源,我还一直想不清,或许是因为生活平淡至极吧。想想人在小的时候,多么爱憧憬,等到什么事情都看透,再想要来动一次心,是多么不容易。

  所以,在这个所谓的往事中,我也许会一直沉浸在对旧时的人或事的追思中。而当这种追思结束以后,我也不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能不能够水到渠成地汇合在一起。比如说,我和一个人分别过,重逢过,之后怎样,无从得知,因为时间还在继续。假使最坏的情况是从此以后互不相干,不再相见,也都无法抹杀已经成型的记忆了,因为在这些记忆当中,藏着我所有的各种情感的火焰。这些火焰正一团一团地、永久地驻扎在岁月的甬道里,忽暗忽明。我时而为它着迷,时而感到恐惧。

  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在不自觉地琢磨时光,琢磨着自己生命中的过客所留下的曳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们有很多的不确定,不知道何时别离,何时相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更加不知道年年岁岁,我们这些小小的爱,小小的怨,小小的付出与回报是否也随流年偷换。

  然而,假设每个十年都有一场昭华盛宴,我们有缘,必定场场再见。

  

  又是清明了,每年的这个日子,对于傅剑玲来说,并不只是要祭拜家族中已故去的长辈的,还要祭拜跟她同年出生、同窗相识,若没有提前离去,现在也该和她一样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一位朋友——杜雅。

  其实墓地是个很微妙的地方,还记得杜雅刚去世的那年,大家都不能理解像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像这么稀罕的事为什么发生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墓地里,时不时看到一些为英年早逝的孩子立起的碑,并且像那样的碑不在少数,便什么也不觉得稀奇了。

  那时傅剑玲年少,杜雅的死可以说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伤痛——她的好朋友,从此沉睡在僻静的地方,左邻右舍,互不相识,昼夜更迭,不喜不悲。而顽固的傅剑玲把这种伤痛牢牢系在心里,斗转星移,不离不弃。

  到了今年,她又来看她,还像往年一样为她烧些以前的东西——一本日记,一个电话薄,都是尘封已久的破本子,载着密密麻麻青涩的字迹。傅剑玲一边草草翻开来看,一边撕下来丢进火堆里去,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譬如“以前的字好丑啊!”“今年大家都很好,平平安安,偶有联系。”之类,说完又看看杜雅的墓碑,上面并没有印她的音容笑貌,只是几句简单的铭,杜雅之墓,卒于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

  九年过去了。

  傅剑玲凝视着那行日期,直到膝下的火焰燃烧殆尽,尘絮飞舞,她才收回思绪,将目光转移。站在山腰上往下看,大墓场那一片还是香火绵延,人潮未艾的样子。傅剑玲不禁笑了一下,说不定在那人群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呢,大家都是来怀旧的。

  待她扫完墓,点的香已燃掉大半,因天气看上去不好,傅剑玲拜别以后,便尽快下山了。后来果然打雷闪电,傅剑玲拦不到计程车,就在山下的水果摊里站着,暴雨顷刻间泼到地面上,空气里四处激荡着黄泥和野草的腥味。傅剑玲挤在避雨的人堆里,看看手表,下午两点,好在没什么事情要办,只须等雨快些停下。

  她站了好一会儿,瞧见到不远处正泊着几辆黑色轿车,七八个人西装革履,一齐从山上涌了下来,迅速钻进车子里。因暴雨天的气压很大,视野较暗,傅剑玲看到雨泥中那些车的灯闪烁几下,便依序开出来了。

  跟她的狼狈相比,那些车显得从容淡定,在这山郊野地游刃有余,她便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刚刚还觉得人生无常,好好歹歹不过过眼云烟呢,这会倒知道眼红别人,巴不得有辆车是自己的,也能在这泥巴地上转个圈。

  她正想着,薛涩琪就打来电话,听到她这边大雨哗然,吓了一跳,“天哪,你那边好大雨。”

  傅剑玲觉得冷,环抱着双肩问道:“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边却不知薛涩琪和谁低声讨论几句,才小心回她道:“我这儿麻烦着呢,一堆破事儿,明天才回得来。”薛涩琪在北京没待几年,说话倒带起了些京腔,没等傅剑玲回答,她又问道:“明天回来先住你那里,方便不方便啊!”傅剑玲说:“你哪次回来不在我这住几天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你带个男人回来住也无妨。”

  薛涩琪却在电话里笑,“人在江湖漂吗,上哪儿找男人呢。我差不多明天下午到,我会先去看雅雅的,记得等我一起吃晚饭,给你带了好东西。”

  闻言傅剑玲颇感无力,问道:“又是什么宝娃娃能招金龟婿的?”

  薛涩琪却嘿嘿地笑,挂了电话。

  去岁薛涩琪专门从北京快递了一个粉嫩公仔给她挂在包上,说是姻缘娃娃,能帮她找个好男人。结果男人是没找着,娃娃还给偷了,薛涩琪知道以后大为恼火,还在电话里就骂:“谁她妈偷你男人!”傅剑玲哭笑不得。

  挂了电话,暴雨越下越大,傅剑玲的皮鞋已经浸水,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回头问水果店的老板有没有热开水,老板笑道:“有啊,五块钱一碗。”傅剑玲不乐意说:“老板,你敲竹杠啊。”老板索性无赖道:“那怎么也得给点吧,姑娘。”傅剑玲自小怕冷,担心就这么着凉生病了不值得,只好掏出几个分子钱递去,老板果然爽快端来一碗白开水给她。她仔细瞧瞧,碗还挺干净,水里也无杂质,放心喝上几口,暖意便迅速在腹中蔓延,她的脸色好了许多。老板见笑她说:“我收了你的钱,就不会给脏东西你喝,这里可是扁担山,我让你喝坏了肚子,你埋在这里的祖宗还不找我算账?我不见鬼!”傅剑玲含着一口水,差点便笑喷出来,急急忙忙吞咽下去,正想着再跟老板调侃几句,恰巧一辆黑色的轿车轻轻缓缓停在了她的脚边,打断她的话,茶色车窗嗡嗡降下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傅剑玲!”

  “天哪,葛离?”

  两个人对看好一会儿,似乎都很惊讶。傅剑玲印象中的葛离是很糟糕的,少年时他在班上简直是个山大王,又凶狠又邋遢,可现在全不一样了,他衣着简单,并且仪表大方,笑起来比起以往那狰狞的模样大不相同,那是很好的微笑,带着礼貌和热情,让人愿意相信。傅剑玲说:“你变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葛离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上车吧,我送你,这么大的雨,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傅剑玲道句谢便上了车,坐在副驾座问他:“你现在混得不错嘛,买这么好的车。”

  葛离脸上略带羞赧,连忙摇头道,“别误会,别误会,这可不是我的车,是我老板的,今天老板来扫墓,刚坐别的车回去了,我看你站在这呢,就想带你一程不打紧的。”

  傅剑玲有点担心,“真不要紧吗?要不等下到路口就放我下来吧,我打个的回去是一样的,别为这点事麻烦你。”

  葛离忙道:“别别别,你也想太严重了,我让你坐你就坐呗,丢饭碗的事我可不干。”话毕又瞟了傅剑玲一眼:“哎,你倒没变多少,还是那么素。”

  傅剑玲只是笑笑,葛离又道:“都好长时间没见上了吧,你们那几个还在一起吗?”傅剑玲道:“不全是的,只有涩琪还常联系。”葛离一想,忽然把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下,“噢,对了,今天清明,你是来看杜雅的吧,我还记得以前许为静也老是跟你们在一起呢,她现在怎么样?”傅剑玲则摇摇头,“很少联系了,偶尔发发短信吧。”葛离闻言,不禁感叹起来,喃喃自语道:“哎,踏上社会了都这样,各奔东西,就是再见到了吧,也许什么都变了。”说完,一个转弯,车前的景色变了样,是漫长的大路,延续成塔尖一样的三角,葛离想了会儿,又问道:“那你呢?现在好吗?看你的样子,还没结婚吧,有对象了吗?”

  傅剑玲终于忍俊不住,“怎么现在见面都兴问这个?”

  葛离也仿佛觉得好笑,“嗨,太久没见面,不问这个问什么呢?”

  傅剑玲便道:“哎呀,托福,就让我在今年找个好对象吧,再这么发展下去,我快要觉得自己一定晚年凄凉,孤苦无依喽。”

  听她话毕,葛离倒笑了,没接下面的话。

  暴雨还在疯狂地下着,与车内的平静形成强烈反差,从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交错密集的雨线,还有呼呼卷动的狂风,大自然的任性喧嚣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情,它掳动树木向天空伸出叛逆的尖枝。在这样的天色下,傅剑玲极想打一会盹儿,但她和葛离不算很交心,便不好意思这么做。

  葛离却意外地说:“其实,你对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吧。”

  傅剑玲怎么好承认呢,便垂头回道:“当然不,我总是记得你的。”

  葛离倒也不计较她话中真假,又道:“那你说说还记得哪些人?除了薛涩琪,许为静。”傅剑玲便开玩笑说:“我还记得段祥嘛,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他吃过蝴蝶,吓得我一学期不敢跟他讲话,后来就是毕业了,我还对他刻骨铭心,大概这辈子都忘不掉啦。”

  闻言葛离朗声大笑,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你居然还记得他呀,真没想到。他都结婚了吔,而且在研究所做事,我还见过他呢。”傅剑玲很惊奇,“真的吗?你们还见过啊,他在什么研究所?”葛离说:“唔,他在做食品添加剂。”傅剑玲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吃蝴蝶的事?”葛离觉得怪有趣的,“看来这事对你打击挺大的,你居然到现在还惦记着。那除了他,你还记得哪些人?我看看我联系不联系得上,改天好办个聚会,把大家都叫来。”

  傅剑玲想了想,却道:“其实男生我是真不记得了,那时候小,总觉得不好意思和男生一起玩一起闹,我只记得韦宗泽,不过他走了以后就再没联系了,也联系不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想以他的性格,一定过得很好。”

  葛离听到这儿不作声,开车的手却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你会不愿意提他呢,想不到这么轻松,要是办成老友聚会,说不定你们就见面了。”

  听到这话,傅剑玲无意中哧笑了一声,倒不是针对葛离的,她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韦宗泽不会参加这种聚会。”

  葛离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追着话题回道:“那也许他听说你在,他就会来了。”

  傅剑玲却摇摇头,不置可否,也不感兴趣。几年前的事了,她不愿意再去想,也不愿花无谓的时间去辩论,也许时光已经改变了每一个人,但是一定改变不了韦宗泽的心,也改变不了傅剑玲的决定。

  葛离一路把傅剑玲送回家,她住在青年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是个很老的公寓,但是管理良好,傅剑玲不便邀请葛离上去坐坐,便问:“不如在这附近吃点东西吧,我请你。”

  葛离未下车,只道:“不用了,你给个号码我,改天我请你吧。”

  傅剑玲便把手机号码告诉他,“那就这样吧,你路上小心。今天谢谢你,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葛离向她道别,车便极轻地开走了。

  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感慨特别多,傅剑玲一直目送葛离的车开出她的视野,才转身回家去,还在电梯里她就忍不住给薛涩琪发短信汇报道:我今天遇到葛离,他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来。

  大概薛涩琪也正无聊着,收到短信后马上回复她:真的假的!葛离?接着又发来一条:就是初中时经常带人群殴韦宗泽,到了高中又化敌为友的葛离?他现在怎么样啦?

  傅剑玲打开家门,将钥匙乒叮一下抛在鞋柜上,脱下外套,在沙发里舒舒服服窝了好一会,才想到看薛涩琪回复的消息。没想到看完了,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在她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韦宗泽以前的瘦瘦的样子。在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给她最深最直接的印象是愤怒。傅剑玲常常想,一个才十三岁的男孩,哪里来的那么多愤怒呢?就算葛离总是欺负他,可每次被打够了,他总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缄默不语,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也不去找老师诉苦,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冷冷的,不指望的,仿佛很可怜,其实是在生气。

  傅剑玲靠在沙发上,一下子想到那么老远的情景,想到很多既幼稚又生动的画面,忽然间觉得自己最近的生活是不是过分单调了,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后来她给薛涩琪回了一条短信调侃她:我记得你以前暗恋韦宗泽认识的一个学长呢!不知道那个学长现在怎样了!

  薛涩琪回复道:我问你葛离,你扯学长干嘛。多傻的事儿啊,我早就不记得了,管他现在怎样呢,出家当和尚了都不打紧。

  傅剑玲被她逗乐了,回道:骗谁呢。要是真出家了,你不比谁都高兴!

  薛涩琪正儿八经地回道:你说的没错,我死都得不到的,别人最好也得不到。不然我会很不爽的!

  傅剑玲为这个,独自笑了好久,给杜雅扫墓时哀默的心情一扫而空。

  这一下午还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傅剑玲便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冰箱里还有很多食物,都是为薛涩琪准备的,既然她今天回不来,这些东西总得有人消化。于是把小圆桌搬到阳台边,从冰箱里取出食物迅速在厨房加工一番,算是一桌美餐。然后从书柜上随意翻出本选集,便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哗啦啦的雨声,令她有安详的情绪,其实她本性是喜爱书香隐居生活的人。

  到黄昏时雨就停了,天空反倒比之前还要明亮,地面上排水沟里的混水隆隆作响。雨声没有了,人声便逐渐沸腾,街上各式各样的声音窜进耳朵,叫傅剑玲觉得有趣,她合上书,打扫被雨淋得乱糟糟的阳台。

  从她的很多细节中,可以感受到她对这个屋子的爱惜,那种爱惜不是表面上的,不只是整洁和温柔的,还有更多联系着生活方面的东西,比如在怎样舒适的情况下入睡,比如在怎样的光线下阅读或书写。她在回到这个家和离开这个家两个场景中是不同的人,外人眼中的傅剑玲远远不具有此时此刻的浪漫气息。

  傅剑玲见外面空气清新,决定晚上出去散散步,刚一下楼,又收到薛涩琪的短信:

  我累坏了,明天回来要睡一天,我几天没睡好觉了。

  傅剑玲正往夜市走,想到公司现在的状态,她边走边回复道:回来是要好好休息,过了这段时间就有的忙了。

  也许薛涩琪正闲着,稍嫌短信麻烦,索性一电话打过来,就听到傅剑玲在这边笑话她,干嘛又发短信又打电话!薛涩琪却一本正经回道:“我这次回来,会转去人事。要是公司同意苏总的提议,我一定推荐你做副总监,顺利的话,两三年以后你的机会很大。”

  傅剑玲斟酌了一会儿,说:“苏总的提议基本上已经是通过的了,这个众所周知,我们这边已经在做些准备,不过你的如意算盘,苏总本人不一定答应。”

  薛涩琪却不怎么爱听她这缩头乌龟的话,意气风发道:“你得了吧,这个没问题。剩下的就看我们自己,做牛做马这么些年,风水早该转到我们这边了。”说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又道:“这次我回来也该买套房子挪挪窝了,我攒了些钱,爸爸妈妈也同意资助一点,回头你陪我到处看看。”

  傅剑玲听了也觉得不错,“嗯,你回来再说吧。”

  或许到了明天,看到薛涩琪,她才会真正觉得安心。好像薛涩琪是一只放飞的鸟,外面的浪涛是她眼下快乐的风景,她不知疲倦地凭空进取,有时她真怕她忽然就坠落下去。

  像以前的许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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