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6月27号是薛涩琪的生日,自从上次和苏兆阳吵完架,她离家出走至今应有半个月的时间,也不曾露出半点服软的样子,苏兆阳因此下不来台,两个人便一直僵持着,在办公室里公事公办,出了办公室便各走各路,眉目交流间不免阴阳怪气。直到6月27日,苏兆阳决心把上次承诺薛涩琪的那些一并实现,想必她会懂得顺势而下,和他重归于好吧。

  这天正好是个礼拜一,薛涩琪照旧在傅剑玲的家里打窝,早上便和剑玲结伴上班。傅剑玲自从接了高志的案子,就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面,凡有空暇时间,也不肯陪薛涩琪四处逛逛。不过薛涩琪的生日她是不会也不敢马虎的,礼物早就买好了。还得趁她不注意,偷偷放进她的包包或者抽屉里,这当然是薛涩琪早就提好的要求。

  于是趁着薛涩琪到隔壁办事,傅剑玲连忙到她的办公室去,小心翼翼将礼物搁在她的办公椅上,再用她挂在一边的外套轻轻盖住。想象着这份花了她半个月工资的礼物能让薛涩琪彻底高兴一把,就在她做这件事的时候,苏兆阳进来了。

  苏兆阳也想趁薛涩琪不在,悄悄给她放礼物。没想到撞见傅剑玲,他握在手里的小巧盒子便又悄悄放回了西装口袋里。

  傅剑玲因为意外,竟呆头呆脑地问他:“涩琪不在,你找她有事的话,可以坐下来等等。”

  苏兆阳却笑笑,转身走了。

  傅剑玲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还在冷战中,今天涩琪生日,他来找她一定是想和好吧。傅剑玲心想:为什么涩琪偏偏摊上这种事情,她既不能支持她,又不能反对她,连好好跟她聊一下都变得很艰涩。薛涩琪那么怕寂寞,到头来,这些说不出口的秘密迟早会变作苏兆阳递来的罂粟花。也许爱情本身就是这么一回事,食毒而毒,虽拧而拧。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收过这样的花。

  出了薛涩琪的办公室,傅剑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揉揉太阳穴,冲杯苦咖啡,将苏兆阳的事暂且抛诸脑后,准备再接再厉,细化自己的方案,却忽然发现不见了一张设计图,只是墙体设计的一张草稿图,上面没有任何细节说明。

  可是她才出去这么一会儿功夫,会是谁拿了她的图纸。傅剑玲故意到门外的格子间转了一圈,现在还是早上,设计师们基本上都还没有去跑工地,但她不知出于怎样的灵感,直觉得一直笑脸相迎的谭飘嫌疑最大。

  正烦恼着,手机铃刺耳地响起来。

  傅剑玲刚一接通,便听到许为静那副大嗓门:“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今天下午会去你那边送货。”

  傅剑玲正为图纸的事窝火,便心不在焉地回道:“晚上可能没时间。”

  许为静当然不依,难得她有空闲,又正好要到北湖,怎么也得给她这个面子吧,便又道:“你就出来吧,我不是有事要找你嘛!而且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今天又是薛涩琪的生日,你干脆把她也带来好了。我做东还不行吗。”

  闻言,傅剑玲遂笑起来:“其实你每年都记着她的生日,怎么你跟她就是拢不到一边呢!”

  去年的今天,许为静也是给她打过这么一个电话,装作无意地提到薛涩琪的生日。

  “她不是老说她肉里有刺嘛,我不是一样有刺!”许为静倔强地回道。

  “行行行,刺猬姑娘。”傅剑玲道:“晚上你定时间,我帮你约另一个刺猬,拜托你们到时别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原本约好了晚上的活动,傅剑玲心里莫名轻松了一点,可一转念又想到杜小言,自从上次他在学校犯错,老师把她给请去谈话,他就一直躲着她了。哎,这古怪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不肯珍惜现在的机会。仿佛她一刻不注意他,就能让他钻进自己弄出来的沼泽里,像沼泽里的妖精一般,不时露出半个脑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瞧,不时又整个沉下去,沼泽上面一片的静。

  她真拿这孩子没辙,她不知道如果是亲生父母面对这样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正是因为缺乏这份血缘上的亲厚,傅剑玲无论如何都代入不了姐姐的身份。照顾他吃喝住读是一码事,教育他怎么做人就是另一码事了。

  午饭的时候,跟薛涩琪下楼吃饭,说了许为静的邀约,薛涩琪倒意外平静,应承了要去。傅剑玲稍稍犹豫一下,又告诉她早上苏兆阳去找过她了,闻言薛涩琪的眼神确有一瞬的惊诧,或许,是一瞬的惊喜吧,旋即又冷淡下去,撇着嘴回道:“我这次不会原谅他了。”、

  傅剑玲说:“你放在他家的东西,衣服首饰什么的都不要了吗?也不见你去拿。”

  薛涩琪摇摇头:“我不能回去,宁可不要那些东西,我也不要回去。”说着叹口气:“你可能一直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现在再回头看,除去那些失伦德的,没名分的事外,我们的回忆太多太多了,多到一碰触,我就难受,就坐立不安,睡不着觉,你知道的,我要是难受了,会很渴望一个有力的怀抱,到时候谁能满足我?”

  傅剑玲定定看着她,想说什么,实在说不出来,只好摸摸她的头,转而感叹:“苏兆阳不该这么对你,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应该好好珍惜。”

  傅剑玲的话却让薛涩琪付诸一笑,在她看来,和苏兆阳的关系并不只是谁对谁怎样,谁比谁更美好这么简单的事情。各人的爱恨各人买单,旁人无论说什么都会有种风凉话的感觉。

  下午傅剑玲依然没有找到她丢失的那张设计图,心情持续烦躁,不一会儿,居然透过玻璃窗看到韦宗泽和葛离上来了。他是来找苏兆阳的,经过走道时正好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意一闪而过,傅剑玲就觉得更烦躁了。

  韦宗泽在苏兆阳的办公室待了很久,久到董莲跑来问她:“韦宗泽来找苏总有什么事啊!”傅剑玲头疼地看着董莲:“你问我干什么?”董莲装糊涂一般,“上次酒会,你们不是亲嘴了吗?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傅剑玲真想作死董莲,这个人年纪大一把,却老喜欢说些风花雪月的事。

  董莲又道:“其实你也不小了,像他这么好条件的人难找,你何必僵着呢!”

  傅剑玲终于抬起头来盯着董莲的脸,董莲一惊,“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不见了一张设计图。”傅剑玲道:“你觉得会不会是我们公司的人拿了!”

  董莲没想到傅剑玲会忽然这么问,杵了一下才回道:“不知道,反正我是没拿的!真的,我现在都专注在魏如海的酒楼上了。”说完又补充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不就是一张设计图嘛,又不参加评选,也许谁拿了好玩而已,不见得会用。”

  傅剑玲刚要反驳,董莲又道:“就是真的拿去用了也就用了嘛,他们肯定会做点变动的,都是一个公司的,你何必小气呢,这么宝贝自己的设计,就应该把图纸好好收起来嘛!”

  傅剑玲知道像董莲这样在这个行业待久了而又不曾有大作为的人,对待设计一直都是雾里看花的态度,可以抄,可以拼凑,只要造出来的东西,客户觉得满意就好,至于客户,客户能懂什么呢!随便抄来一点,他们都觉得开了眼界。装修这档事,就是这样的,没准客户还高兴你给他抄了。

  说话间,韦宗泽和苏兆阳出来了,两人站在外面又说了会儿话,韦宗泽便朝傅剑玲的办公室走来。到了门边,就听葛离道:“你好啊,傅剑玲。”

  傅剑玲点点头,“你好,有事吗?”

  韦宗泽两手插在口袋里,自顾自走了进来,瞧见董莲,便笑道:“您好,上次我们见过面!”董莲忙点头:“是是,我知道你和傅小姐是朋友。”韦宗泽接道:“听说你是剑玲的搭档。”转而站到傅剑玲的桌边,瞧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拿手扶在她的办公椅靠背上,手指还有意无意划过她的肩,这显然是做给董莲看的,然后俯身笑道:“高志看了你的草案,他说你很认真,所以要谢谢我这个有眼光又有责任心的中间人。”

  傅剑玲便看了眼董莲,董莲自然识趣离开了,然后她才回道:“你真好意思又出现在我面前!”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是,现在还是。

  说话间韦宗泽也看到傅剑玲电脑上显示的图样,于是边看边回道:“我要是不自己主动点儿,跟你就总也见不上面不是吗。”他却看得相当仔细,所以回答完这句话后便又马上补充道:“你做东西还是刻意了点,这几张图的色彩搭配给我感觉过于尖锐了。”说完瞧着傅剑玲,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水样的东西在流动,从她身后的溪流,朝他缓缓而来。他不禁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傅剑玲冷不丁打趣道:“别这么盯着我看,反正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倒贴了!”这话倒让一边的葛离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韦宗泽瞪了葛离一眼,才对傅剑玲道:“记得以前我送给你的油画吗?”

  傅剑玲回道:“就是你当年的鬼画符吗?早就扔了!”

  话毕,葛离又是一笑。

  韦宗泽可觉得这话题算是说不下去了,索性打住,只答句:“算啦。”便要告辞,葛离于是赶紧收敛自己,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他们俩一走,傅剑玲忽地倒在靠椅上,吁出口气,又好笑地想起韦宗泽以前送她的画,那个哪里能叫油画,明明是一堆颜料。那还是他们两个大学同居的时候,他在她的画布上乱涂来的:一抹人影,分不出男女,站在红彤彤的大太阳里。标题:尼采。

  我是太阳。

  这是他们以前拿来自我鼓励的话。傻傻的两人做了一段短暂的关于太阳的美梦,然而无疾而终才是它的结果。到今天回想起来,还觉得那时的自己比现在更有光彩。

  傅剑玲定了定,决定做一件她到中盛以来从未做过的事情。

  她打开邮箱,向公司全体员工发了一封邮件如下:

  各位同事:

  你们好。

  今天我发这封邮件只为一件事情,大约在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我有一张设计图被盗,我确定不是自己弄丢了。因此我郑重向盗取这张图纸的人声明:我不需要你再找机会将图纸还给我,那不过是一张不成熟的概念图,我会有更好的作品。但我要明确警告你,无论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得使用这张设计图,一旦被我发现,我必定追究到底。

  各位同事,也许你们看到这封邮件,不仅不会为我的行为感到高兴,反而会认为我是否小题大做,觉得我心胸狭窄。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通过这件事,我坚决抵制的并不只是一个人偷了一件东西这么简单,而是我们所处的整个行业的心态和风气。

  最后,我想对盗走图纸的人说,无论你是因为设计上遇到瓶颈而出此下策,还是只是单纯针对我个人进行的攻击,我都不会予以谅解。不要让我知道你是谁,一旦知道了,在这个地方,我和你只能留一个。

  这封邮件设定为下班后定时发送,按下确认键的时候,傅剑玲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变成斗牛的准备。

  下班后,两个女人走出写字楼,都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办公室,薛涩琪还不知道傅剑玲发了这么个邮件,傅剑玲也不知道薛涩琪下午跟苏兆阳在他的办公室里翻云覆雨,事后苏兆阳以为这就是和好的信号,把礼物拿出来送给薛涩琪,谁知薛涩琪却不要,反而问他:你觉得我们只要性,不要爱如何?这样你跟我都轻松。

  苏兆阳从来没见识过这样的薛涩琪,几乎是愣在当场,薛涩琪一边拾起地上的衣服,一边说:“我以前真是太傻了,不肯娶自己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真爱你的!反过来说,我何必要把你的爱当作一回事。”她简直艳情得让人卑微,眉宇间还闪烁着复仇者的快乐:“苏兆阳,我以前就知道你贪心,要爱情不要婚姻,现在我满足你。只要你消受得了,我奉陪到底!”

  这个闷热的下午,薛涩琪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就用高跟鞋狠狠踩碎脚下的薄冰,干干脆脆掉进去。

  晚上的饭局,两人见到许为静,发现她竟然仔仔细细打扮过一番。傅剑玲坐定后便问她:“你不是在附近送货吗?穿得这么精细去送货?”

  许为静则拨弄着刚刚吹出形状的头发,懒散地回道:“不行吗?我一个女人在外面跑,不偶尔卖弄一下姿色,别人会以为我没人要。”

  薛涩琪却一边点菜,一边笑道:“要你的人可多了去。”

  许为静端睨道:“反正今天是你生日,我懒得和你争。省得哪句话说得太狠,戳碎你的玻璃心,哦,不对,是自尊心。“

  薛涩琪瞪了她一眼,又转而对傅剑玲道:“我就不该来的。”

  傅剑玲还真担心她们又吵起来了,伸手做个嘘声的样子,不想许为静接着就丢了一个重磅炸弹,“我怀孕了!”

  “什么!” 傅剑玲和薛涩琪同时震惊不已。

  许为静却若无其事一般,语气轻佻地回道:“是我前夫的孩子啦。”然后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这不过是个意外。”

  薛涩琪手快,一下子拿掉她的烟,皱眉道:“孕妇不能抽烟!对孩子不好!”

  傅剑玲点头赞同,又问道:“你……跟你前夫复合了?”

  许为静坐在对面,嗤笑一声,眼神仿佛带着一抹寒光,“没有,我都说了这不过是个意外!”说完好久没有下文,等到傅剑玲和薛涩琪回过神,发现许为静已经盯着手中的茶杯出神。她用另一只手支撑着额头,烫过的波浪卷头发纷纷搭落在胸前,茶杯里倒影着她的面容,如果认真看,还能看出一股盘旋的怒,“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兴,还有,发生了这种事,我居然只能找你们俩倾诉。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薛涩琪这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人不是她的强项,可是一转念,想到有一个问题还没确认,“葛离知道么?”

  许为静为薛涩琪在这方面的敏锐感到惊讶,凤眼撇了她一下,似笑非笑回道:“不知道,再说我干嘛要告诉他,他最多能算我一[炮]友。”

  “也是!”薛涩琪也算佩服了许为静在这种方面狠劲,“反正你跟他从中学时代就是[炮]友了。哪天就算他听说了这事,想必也就一笑而过吧,我这么说你满意吗?”

  “你非要跟我吵架吗?”许为静又拿出一根烟,“别逼着我拿你跟苏兆阳那点屁事开骂。”说完还看了傅剑玲一眼,发现她表情平静,大概是薛涩琪已经向她开诚布公了吧。

  薛涩琪还是不许她抽烟,把烟抢过来便在烟灰缸里摁得稀巴烂,“我跟他除了没结婚,说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骂!他跟他老婆在认识我之前就分居了。就你这种四处跟人勾搭,没头没脑怀了孕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来骂我?”

  许为静盯着薛涩琪回道:“骂你还不是因为你贱,你好模好样的一个女孩子家,干嘛要跟那种老痞子混在一起,还连个名分都没有,我早就想骂你了,你是神经病吧你!”

  两个肉里带刺的女人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吵了好一会儿,服务员终于把晚餐给端上来。可惜三个人都没胃口。好半晌不说话,直到傅剑玲冷不丁问:“是不是你前夫[强]暴你的。”这话差点吓到薛涩琪。

  许为静却斩钉截铁回道,“没错,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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