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黄昏时从武汉出发,入夜降落地面,已是两个世界。这里再也没有她熟悉的街道和店面,没有她听习惯了的武汉话,每一阵风吹来都是陌生的问候。
李玲如把剑玲直接带到自己住的地方落脚,刚进门,就听到外面响了一声雷,她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还真下雨了。”转身朝她笑:“喏,别客气,随便坐,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这儿,开销全包,要是你觉得差点情趣,我还能弄几个不错的男人过来。”
傅剑玲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这个屋子的生命力,当李玲如伸手打开主灯,整个房间一片温暖,虽然温暖,却又有种与世隔绝的味道。那些几何碎花玻璃作的门窗一看就知道是手工绘制的,墙壁上的装饰也都是名家的手工制品,而空间上又采用了开放式的设计,把卧室和浴室这种隐私性很强的地方也去掉了墙体直接展现在眼前,让人一进门,就产生一种与“家”合二为一的感觉。
“这是李云桥设计的吗?”
“嗯,我什么都没管,就跟他说要是住得不爽,我就把这房子连他的设计一起卖掉。”
傅剑玲忍住笑,这对兄妹的自我意识都很强烈。
“也只有你这样的艺术家能住这种开放式的房间。”
“没错呢!”李玲如从冰箱里面拿了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喝掉一大半。
“其实你是第一位房客。”李玲如道:“在你之前,我从没让外人到这儿来。”
“刚才听你说得那么豪放,我还以为你经常带人回来过。”
李玲如呵呵笑:“我只是想看看你什么反应。”
傅剑玲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现在怎么办,我就带了一个包,什么生活用品都没有。”
“湿区那边的水台下面有套没开封的旅行包,至于衣服嘛你暂时就穿我的好了,记住柜子里左边两格全都是我很喜欢的衣服,你不许拿,右边两个都是我不喜欢的,你可以随便穿。”
傅剑玲松了口气,在这开放式的房间里走了一圈,估计晚上她只能打地铺了,因为李玲如家只有一张两米八的大床摆在最里边,靠床的那张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由颜色非常复杂的不规则图案构成,一直盯着看,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形象。
不得不承认,李玲如的画有种让人一直看下去的欲望。
李玲如在一边道:“这是我最有价值的一幅画,有市无价,永不拍卖。”
看见傅剑玲转过头来。
她又道:“它的名字叫做《HEART》。”
北京比武汉冷多了。
那时候,傅剑玲从李玲如家的被窝里钻出来,所感受到的清晨的凌冽气,简直有一种通人性的感觉。
李玲如习惯睡懒觉,傅剑玲喊了她两次都不见她有动静,只好自己先起来了,因为肚子饿,她打算先弄点吃的,结果打开冰箱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傅剑玲一声叹息,决定先去洗漱干净,然后出门溜达一下。
出门时,傅剑玲只带上了自己的包包,她必须去取点现金,然后再去买些私人用品。运气不太好的是,她一大早还发现自己例假到了,下腹冷痛不已,潮湿的感觉如影随形。她还有些困,因为她昨晚一直在想怎么结束现在的状况,是趁着现在还是周末,马上再买机票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回去呢?还是干脆在这里逗留几天?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那答案却在她走出李玲如的公寓楼时立刻浮现出来。
是因为这地方很陌生吗?
当她看到韦宗泽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双手交叠,就坐在楼前的长椅上打着盹,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还有缺乏血色的嘴唇看上去有点儿冷。
傅剑玲伸手推他,他马上就清醒过来。一抬头,看到傅剑玲扎着马尾辫,正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还隐约能看到她鼻息处呼出一阵一阵白气。
傅剑玲还以为他要跟她说什么,结果腰却被他双手一环,紧紧抱住,因他一直是坐着的,抱她时,他的头便正好靠在她的腹部,很意外地,给她带来一阵暖意。
“太好了,你没有走。”他说,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
傅剑玲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让他松开手。他却很配合,脸上还带着几分快乐。
“你真这么怕我走吗?”傅剑玲问道。
“不是怕,是不想。”他说。
“真是你求李玲如这么做的吗?”
“是。”他垂头,“不然我还能怎么做?”
“……”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大街上,韦宗泽道:“你还没吃早点吧,我带你去。这边我挺熟的。”他一路带着傅剑玲转,“这边吃得东西不多,其实还没武汉的早餐丰富。也许会不大合你胃口。”傅剑玲跟在一边,道:“我知道,我又不是没来过北京。”
韦宗泽笑了笑,“也对。”
中盛的总部就在这边,她倒是来出差过几次的,但每次都是公司和旅馆两点一线,从未涉足其他地方。
“我……最近一直很忙。”韦宗泽道,却把自己家那一团麻的事说得不怎么要紧,“但是我会尽量过来陪你,你在这边多待几天好吗?”
“为什么?”
“我想带你去一些我经常去的地方看看。”韦宗泽说,说完露出个落寞的神情。
那时候,傅剑玲心里想着,是因为这地方很陌生吗?正因为陌生,所以不管韦宗泽说出什么话来,她都能听得进去。
吃完早点,一直跟着他闯荡至今的葛离,同时也是许为静的新婚丈夫,准时准点按照韦宗泽事先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傅剑玲时,他简直喜出望外,“傅剑玲,你来了呀。”这句话,他四年前就幻想着能说一次。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韦宗泽走的时候,看了她很久,直到葛离催他,他才肯上车。
傅剑玲自己提着一袋早点回到李玲如家,一路上还在考虑接下来该干嘛。可她才刚进门,包里的手机便响了一声,提示有新邮件,她点开一看,是韦宗泽发的——
我终于在这个地方看到你站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觉得,衬在你身后的街道是如此真实。
傅剑玲只觉得自己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还在睡懒觉的李玲如似乎闻到早餐的味道,躺在被窝里模模糊糊地问:“外面冷吗?”
傅剑玲摇摇头,虽然她看不见自己,“一点也不。”
又说:“我刚才下楼,碰到他了。不知道他在楼下坐了多久。”
而李玲如刚从被子里探出来,趴在床上找床头钟,听到这句话时,她又把眼睛闭上了,颓然地埋首在床褥间,仿佛正在想想他们见面时的样子,“唔,我们昨晚一下飞机,我就给他短信了。能忍一个晚上才跑来也真是难为他。唔,傅剑玲,在这个不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故人,是什么感觉?你心动吗?”
关于韦家的事情,当地的报纸也有一些自相矛盾的消息,傅剑玲只知道他们家几个儿子都在争权夺利,有点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又不完全一样。李玲如说:不用管他们家的家务事,很累,又很没意思,反正宗泽那家伙不会在里面拖死的。她说着便笑:相反,他正如鱼得水才对吧。我听说韦伯父回来以后都提前立遗嘱了,只要韦宗泽肯留在韦氏,就可以从他两个哥哥手里各取三分之一股份,再加上韦开娴名下的几家公司一直是他在管理。就算韦氏哪天完全变了风向也不会太奇怪的。
还是我家好,我爸爸直接对我和我哥都绝望了。
李玲如想到什么,忍俊不住,又道:其实他也曾经有过一线希望,就是找个好女婿来给他当继承人。噗,你能想象出来吗?
傅剑玲早就习惯了李玲如蒙太奇式的说话方式,“你说你爸爸妈妈都是企业家,怎么会生出你和你哥哥两个纯艺术家的孩子呢!”
唔,是物极必反的结果吗?
傅剑玲望着外面的天空,北京的灰色雨云和武汉的却是一样。
可她记得在武汉开画展时,李玲如公开宣布终生不嫁。
李玲如说,我不能活在世俗里面,而我的画为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韦宗泽黄昏时又来找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李玲如笑他幼稚,他居然有些微微的脸红。这一次韦宗泽没有带葛离来,“我让他多做点事,帮我争取时间。”
他带着她去搭地铁,到了北京四环上一个叫做五棵松的地方。傅剑玲问,这边属于哪个区。韦宗泽说,海淀区。
她始终不明白他究竟要带她到哪儿去,几乎只是和她并行着,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期间时不时还给她讲解一下所经之处的历史趣事。
最后他们一起钻进了一家酒店,韦宗泽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坐下后,他把菜单推到她的面前,“这里的酸菜鱼很好吃。”
“你该不会就是为了带我来吃这个吧。”
韦宗泽瞧她疑惑的神情,嘴角逸出一抹笑意:“我以前,就是刚来北京的时候,在这附近迷路过,当时夸下海口答应宗镇谈一笔单子。结果非常丢人地迷路了。那时候冬天都快过完,还是冷得要命,我回家就大病一场。”
他一边说,傅剑玲一边想象着,他当时肯定很沮丧。
“后来我专程跑到这边,把大大小小的马路和街道来回走了两遍,记住所有的路。最后就进了这家店,随便点了几道菜。你知道我喜欢吃川菜,到北京以后,找了无数川菜馆子,都吃得不太满意。结果那天我吃到这个,马上就想,哪一天你要是来北京了,我一定要带你到这儿来。”
他笑道:“我现在觉得超满足的。”
一会儿,服务员端菜上来,傅剑玲提起筷子吃了两口,这味道的确还不错。
忽然间觉得,韦宗泽其实这方面是很单纯的,即使有时候有点不可置信。她绝不会相信,这是他装出来的样子。
“像这种地方,是不是还有很多。”她道。
韦宗泽的目光稍稍低垂了一会儿,“嗯,很多。”顿了顿,又直视着她的眼静:“我几乎每天都生活这种感觉中。没有一天停止过想象。”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回来找我。”
就像以前一样。他总是会来找她。
“第一年,我拼命适应这边,确实没有回去过。第二年,我稍微摸索出一些东西,心态和时间都宽裕一些了,其实我回去过两次。你相信吗?那年你和薛涩琪过一起生日,喝得烂醉如泥,我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打电话给你,你还问我是谁呢,我说我是你一个朋友,你说,噢,朋友,你好。你肯定不记得了。还有一次我到这边出差,中途到你公司附近,看到有男的想接你去吃饭。你还真去了。第三年,我已经很清楚接下来二十年,我要做些什么。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会回来的。那年我的生日,很冲动过地带着葛离买当天往返的机票,想回来看你,却没能找到你,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出差到杭州去了。那年之后,春节一过我就真的回来了。清明时按照遗嘱,将爷爷的骨灰从北京带过来跟这边的奶奶合葬。其实,我真没想到,下山的那一刻会看到你站在路边。真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心都要膨胀坏了。”
真的,韦宗泽太会说话了。
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一字一字在傅剑玲脑海里敲打出声音来。
“其实,那几年过去了,大家并没有真的忘记杜雅,可是只有你还每年都惦记着要去扫墓。你还真相信,杜雅她依然躺在泥土里面吗?傻瓜。”
说真的,傅剑玲瞧着他的面容,当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喜欢他,他就是那样一张桀骜难驯的少年的面孔,印在她脑海里永不长大。后来真正谈起恋爱,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改变,直到分手,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全部。
分手后四年的空白,她明明早就想好了结局,却被他一回来就重新改写。
她真想请问老天爷,给她个什么理由,能够再一次相信他,选择他?
回去的路上,韦宗泽像以前那样拉起她的手,她却没有排斥。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潮,还有霓虹灯和高楼大厦。她分裂成一个陌生的自己,假定她在四年前,接受了他的决定,然后开始不确定的异地相恋。不定时相见,相见却不如怀念。
有件事,我不说的话,你也许永远也不知道。
韦宗泽牵着她的手说:“杜雅临死前给我写过情书。内容其实很简单,也很直白,她说很遗憾这辈子没有谈过恋爱,喜欢的人又是朋友的男朋友。写这封信并不是想要跟我怎么样,反正她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还有……”
韦宗泽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会。
“还有什么?”一直默默倾听的傅剑玲终于问道。
“还有……”韦宗泽接道:“她说她很同情我,因为她一直觉得我爱你远远胜过你爱我。她说你是一个对爱很苛刻的人,除非别人付出十倍于你的感情,否则你不会回报对方。这是你的天性,一辈子都不会变。”
换了是别人说这句话,傅剑玲可能会有点生气。
但这是杜雅所说的,她并不感到厌恶。
“她当年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傅剑玲反而有点诧异,毕竟该有七八年了吧。
“当然记得很清楚了,因为我听从了她的意见。”他却云淡风轻地回道。
送她回到李玲如家门前时,韦宗泽迟迟不愿离开。
“还有事吗?”
“唔,可以吻一下吗?”
她点点头。
傅剑玲上楼以后,发现李玲如一直趴在阳台上。见她回来了,李玲如转过身来,还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傅剑玲问:“你今天画画了?”
“是啊。”李玲如说,“突然有灵感了。”又笑着走近她身旁,“我看到你们接吻了。”
“唔。”傅剑玲脸红了一下。
“那……你们和好了?”
这个她却答不上来,“也许吧,不过我也不知道。”
其实事到如今,怎么发展才算和好呢?已经不再只是感情上还有没有心动这么单纯的问题了吧。
“真可怜。”李玲如却嚷嚷道,“你们俩这种,就是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