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琪。不要怪我,是你太任性了,回到这里以后,你更加目中无人,任性妄为。你做事只凭情绪,不管也不顾后果,你叫我怎么办?我现在,把你留在身边,就像留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我……”
苏兆阳说着说着,说不下去,再说下去,或许薛涩琪就要扑上来和他一起烧成灰烬吧,于是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们不说了。”
转过身,空气已经冷至脚底,房间空无一人。
苏兆阳握了握拳,已不打算去寻她回来,少顷,又笑着回到大厅。
其实薛涩琪只是捂着脸跑到洗手间,正好没人,便顾不上妆容尽毁,她使劲泼水到脸上,希望沉淀那烧心的痛苦。苏兆阳总是理性地控制着她,而她翻天覆地从未走出他画下的圆圈——倾心爱他,又像傻瓜一样给他捣乱;快乐的时候相信他的承诺,痛苦的时候刺探他的底线;抚摸他,挑拨他,样样都是他。
怎么快乐却离她越来越远呢?
等薛涩琪冷静下来,抬起头一看,从镜子里看到韦开娴正站在她旁边,她只是进来补妆的,不期而遇到薛涩琪,但她什么也没问。
薛涩琪从镜子里看着她,她手腕上的名表Vacheron Constantin正熠熠生辉。
她是那么美,那么恶俗,好像正在拼命地堕落。
“开娴姐。”
薛涩琪缓缓地说。
“什么事?”韦开娴补好唇膏,也从镜子里看着她:“你怎么了?”
薛涩琪平静道:“老洪是个好人,你不要辜负他。”
韦开娴莞尔:“他看起来不像是需要你关心的类型。你被苏兆阳骂了吗?”
薛涩琪说:“骂了,所以我还真希望你和老洪来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韦开娴捋了捋头发,已打算离开,便回她道:“小姑娘,你应该学会心平气和,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薛涩琪被她这么一说,反而讪笑起来,一边掏纸巾擦干自己的脸,一边又说:“开娴姐姐,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心平气和的女人!”
韦开娴听她话毕,便漫步回到大厅,这时已近黄昏,琳琅灯光闪烁,衣香鬓影的人越来越多。她想,是的,她也不是什么心平气和的女人,如果她也是一根刺,那她要刺的到底是谁呢?
韦开娴站悠然走到洪明亮面前,洪明亮笑了笑,拿一手十分含蓄地握住她的,然后像扮家家酒那样领她走到一边,才忽尔便加重手里的力道,便是一种韦开娴所渴望的,强大的、强迫的力,能使她陡然间□丛生,淹没她全身。
洪明亮说:“只不过是看中我识趣?”
韦开娴极力忍住想要被人爱抚的孽想,低声笑他道:“难不成还看中你不识趣?”
洪明亮便俯身,送唇至她耳珠边:“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还挺认真的。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我有求必应,如果你想来点真的,我大概也会奉陪的,你信不信?”
韦宗泽站在一边和朋友寒暄,心里却窝火这件事,看到苏兆阳过来,他便寒着不说话。由于薛涩琪的原因,苏兆阳自觉理亏,想到韦宗泽未必知道是薛涩琪在其中穿针引线的,便低声说:“你也不要太烦躁,不过是件小事。”
熟悉韦家的人都知道韦开娴一直很依赖也很抬举小弟弟韦宗泽,但是韦开娴糟糕的婚姻生活和男女关系也时不时给韦宗泽带来麻烦。如今拿在她即将再婚的时候,出一档难听的绯闻,难说会不会令到韦开娴自毁前程。又则,对方是像洪明亮这般的男人。
便不难想象韦宗泽的心情了。
韦宗泽问苏兆阳,“那个人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苏兆阳说:“他到处跑,经常你以为他还在的时候,人已经到北京上海了,你以为他在北京上海或者哪里的时候,他还就在这边待着。”
韦宗泽想了想,“你找个机会帮我约他,时间你定。”
苏兆阳迟疑了一下,其实他可不想这两个人见面,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也都是捏不到一块的类型。假如矛盾扩大了,他便在其中难做。可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答应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跟他说。”
苏兆阳背地里却想,这次老洪出手前也没有考虑一下他的立场,甚至都不让他知道,不够意思啊。
韦宗泽放了苏兆阳去应酬,自己也跟些有过几面之缘或是道听途说的人打交道起来。一会儿葛离独自吃喝得满腹酒肉,突然对韦宗泽道:“你今天最想见的人来了。”
傅剑玲到场时,穿着之前薛涩琪送于的白色小礼服,十分突出,一来就吸引许多眼球,早前说过她是单身的,在元禾又十分有名,便有许多见过没见过的来与她应酬,傅剑玲收了两三张名片,到苏兆阳面前时,说上几句,见苏兆阳欲言又止,便问:“今天不是有涩琪给你作伴吗?人呢?”
苏兆阳脸皮微妙扯动了一下,原想如实告诉傅剑玲,好让她去安慰几句,调和一下。只转念又一想,涩琪她合该吃点苦头想想自己的毛病了,如果再让闺蜜去安慰,无疑火上浇油,她益发会认为自己受到莫大委屈,不如按耐下来,随她一个人去想想。再则,一旁的韦宗泽正心头有火,不如让他和剑玲说上几句,能够转移注意力便更好了。
苏兆阳遂微笑道:“涩琪一会儿就过来,你不如代我招待一下朋友。”
傅剑玲岂不知他言下之意,便尽职尽责,转而去看韦宗泽了。
然而,韦宗泽却端着酒杯站定那处,默然看她的眼神却如此复杂。
傅剑玲才走过去,不料他认真道:“你变了。”
傅剑玲只好扯出来淡淡一笑:“是吗?我自觉还好。”
韦宗泽摇摇头:“你变了。”
其实他们都变了,所以,在重逢的时候自欺欺人是错误的。
傅剑玲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其实她不惧怕韦宗泽在工作上或者社交上影响到她,她惧怕的是他不断挖掘她的记忆。傅剑玲不自觉后退一步,手轻轻放在了胸口,仿佛拒绝外在的一切。
“你变得胆小怕事,变得冷漠无谓,把自己伪装成这样很好吗?很快乐吗?”
是啊,彩色的气球在蓝天自由飞,你却害怕雨雪和飞鸟刺穿它们。
傅剑玲看着韦宗泽,两眼模糊,即使亲近如涩琪,不曾揭穿她惶惶不安的面具。揭穿又如何,漫漫岁月,大家都期待着彼此消磨棱角,收拢悍刺,藏迹于和乐融融的宴会。
第十八章
看着傅剑玲恍惚后退的样子,韦宗泽忽然感到从心底滋生出一股狂风,因为姐姐的行径令他对这个衣香鬓影的地方厌恶异常,又加上那些爱慕者猎艳者投注在傅剑玲身上的目光,仿佛是对他的无形逼迫,令他有种作呕的感觉。
韦宗泽睥睨地看着傅剑玲,各种复杂的情绪正刺激着他。
而傅剑玲很久才把目光从某个虚空转移到他身上,回道:“那又怎么样呢。”说着从服务生手里的托盘拿来一杯酒水,脸上的表情已变得若无其事了,“有时候伪装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不是吗?如果能让生活变得更好一点。”
这是韦宗泽过去的原话,如今她一字不漏地还给他。傅剑玲这样做,在韦宗泽看来反而是一种孩子气。他笑而叹息道:“可你和我不一样,你喜欢逞强不是吗?”说话间,又听到旁人窃窃私语,仿佛是对姐姐和洪明亮的公然调情不敢恭维。韦宗泽顿觉腻烦至极,转而又问傅剑玲道:“如果你真的变成一个喜欢伪装自己的女人,不如就装出很乐意跟我出去走走的样子,再怎么说,我也是元禾重要的客户。”
傅剑玲可真要被他这种令人讨厌的说话方式激怒,她狠狠地瞪着他,希望他就此打住,不要再继续挑衅她。
韦宗泽却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又道,“而且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傅剑玲问:“什么事?”
韦宗泽说:“什么事呢!”他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比如说,我姐姐和洪明亮的事是不是薛涩琪的一个恶作剧!”
傅剑玲一惊,韦宗泽接道:“在这个不可爱的恶作剧里,我又能看到什么?比如说,也许乖巧善良的傅剑玲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阻止,甚至在内心深处默默祈祷事情最好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然一切岂不是太无趣了?”
傅剑玲就这样被他一字一句地压迫着,不曾开口反驳,韦宗泽也不需要她开口,他继续道:“又比如说,傅剑玲是真的忘记我了吗?是真的不怪我也不想我了吗?不是的,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怎样生活着。假如我回来,她希望我会来找她,假如我来找她,她希望我最好以死谢罪。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听命行事的人是谁?”
韦宗泽用很肯定的语气说着这些话,直到傅剑玲反而因此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韦宗泽不期然俯下身,极为靠近她的脸,“如果我在这里亲你,那是一定因为我很讨厌现在这个一声不吭平淡的你!”
而他所得到的回应就是傅剑玲突如其来冰凉的吻,她的唇上还有酒滴,和唇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斩钉截铁而又绵软无情。冷冽的眼在咫尺间盯住他的,在他还来不及拥抱她以延长这个忽然的但也许不算很意外的吻时,她就退开了。
“满意了吗?”傅剑玲说:“托你的福,这个恶心的吻让我清醒得不得了。”
她转身就走,不理会周围诧异的眼神。韦宗泽站在原地,看到几个熟人正朝他微笑,仿佛以为他成功逗弄了一个姑娘。一会儿葛离才不声不响走近他身旁,疑惑道:“我说,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傅剑玲明明那么生气,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得意的样子!”
韦宗泽确实笑了出来:“不然你觉得呢?激怒她能得到一个吻!”
闻言葛离不齿道:“她不说你恶心吗?我看你真的越来越恶心了!”
韦宗泽瞪着葛离,“你还要不要你的饭碗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话毕,他不觉以手触了触唇,总感觉到一种无法克制的热切,遂又对葛离道:“其实我也装不下去了,要我一直用那种自我克制肉麻兮兮的方式等她把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我等不了,也受不了。”
葛离回道:“在北京的时候,你还真不像现在这样,经常暴露自己的情绪。回来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变成傅剑玲所说的那个你!”
“怎样?”韦宗泽问。
“有重大人格缺陷!”葛离道。
好一会儿傅剑玲独自冷静下来,却发现薛涩琪始终不出现,便再次追问苏兆阳,“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涩琪人呢?”面对她的直接,苏兆阳有点闪躲,反倒问起她来:“韦宗泽呢,你不是代我招待他吗?”
“我招待完了!”傅剑玲赌气地说。
苏兆阳露出个很古怪的表情,“你知不知道老洪跟韦宗泽的姐姐在一起。”他瞪着傅剑玲,“涩琪她不懂事,难道你就由着她不懂事?”
当初薛涩琪给洪明亮和韦开娴穿针引线,傅剑玲确实没有真心阻止。虽然想过他们不一定会擦出火花,但被韦宗泽言中的是,偶尔想起这件事来,她也真是有种等着看好戏的恶作剧心情。现在好了,戏已开场,可是“你我他她”,大家都在同一个戏台上,脱不得身。所以撇去缘分天注定这美好而坑人的理由不说,傅剑玲至少觉得自己和薛涩琪这两个牵头人是有责任的。再联想起之前韦宗泽的不愉快,她不觉理亏起来。
岂料苏兆阳接着又道:“所以为这个我刚才跟她起了点冲突,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
傅剑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打她?你凭什么打她!”她努力在这种场合中克制自己,但明显流露出对苏兆阳暴力行为的鄙夷和责备。这当然也让苏兆阳不快了,反正这是他和薛涩琪之间的事,轮不到傅剑玲来说三道四,他索性苦笑一下,放开这话题,转身应酬别人去了。
傅剑玲站在原地,整个宴客厅好似圆盘一样在转动,转得她头晕。她真想大吼一声把心里的气一并发出来。可其实在这地方,在这古怪的圈子里,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这个名叫元禾的空中楼阁,不过是化妆舞会的现场。傅剑玲翻天覆地地寻找薛涩琪,未果,筋疲力尽后穿过光鲜亮丽的人群,渴望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那就是韦宗泽所看到的她狼狈的样子。他早已这么说过,心不由衷,势必身不由己。
傅剑玲在酒会结束后,特意又到南京路薛妈妈那里去了一下,薛涩琪并不在那里,再到她们熟悉的酒吧去看,也没她人影,到了黄昏时候,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手机关掉了,短信自然也不回,就连苏兆阳都打电话来问她找到薛涩琪没有。可见薛涩琪从头到尾没有回过他们俩住的地方。
傅剑玲穿着高跟鞋,脚也走麻了,回到小区里,抬头见月亮都出来了,还不知道薛涩琪人在何处,心里真个不是滋味。谁知道她刚一脸倦容地从电梯走出去,就看到还穿着小礼服的薛涩琪正不耐烦地站在她家门前,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害我在这像傻子一样站了几个小时!”
傅剑玲叹口气,很无力地掏出钥匙去开门,“我打电话你关机,发短信你肯定是没看到咯。你看看我的脚,为了找你磨破好几个泡!”
薛涩琪一边跟着她进门,一边问:“你找我做什么?”
傅剑玲脱了高跟鞋,扔下手里的包,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换上舒服的家居服,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她道:“你说呢?天大地大,你干嘛关掉手机跑来我家?”
薛涩琪缄默一刻,终于装作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在傅剑玲的房门边回道:“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跟苏兆阳在一起过。去北京之前就开始了,现在回来了,也结束了。”
于是换好衣服的傅剑玲走出来,看也没看薛涩琪一眼,径自打开冰箱,半蹲下来找她那两瓶喝剩的调味朗姆,仿佛背台词似地回道:“啊,原来你跟苏兆阳在一起啊,他是个有妇之夫,你怎么能这样呢!而且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点也不告诉我,我被你瞒得好辛苦。”说着拿出酒,“我干脆借酒浇愁好了!”
一转身,看到眼泪爬满面容,却依然倔强地露出笑意的薛涩琪,“你这个臭蛋,明明一直都知道,装也给我装得卖力点吧!我正伤心呢。”
傅剑玲默默把酒放在茶桌上,转身又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然后关掉灯,在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对薛涩琪道:“现在你可以尽情哭了,不会有人看见!”
然后黑暗中,从无法辨别的方向,传出薛涩琪倾尽不甘的哭声。
我们身处自己制造出来的黑暗,并对这黑暗迷恋不已。但有一团小而不灭的灯火,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传递讯息,来自真挚之心,询问谬误之心,反反复复,不断深入。
其实让薛涩琪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苏兆阳气急动手这件事,就像苏兆阳生气的也不只是薛涩琪当了一回坏心眼的媒人这么简单,而是勾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攻备角色的转换。苏兆阳一天不结婚,薛涩琪一天都不会按耐下去,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而薛涩琪越是在这件事上穷追猛打,苏兆阳越发觉得婚姻将会是激情的永久坟墓。事实上,这样的恶性循环早已使他们之间开始有倦厌的情绪了。
好一会儿,房间突然又亮起来。傅剑玲坐在沙发上看向薛涩琪,她的手还放在灯的开关上,傅剑玲问:“哭完了?”薛涩琪到她身边坐下,“哭完了,口也渴了。”
两人坐在那喝酒,“你家就这么点酒吗?”薛涩琪说:“都不够喝的。”
傅剑玲道:“厨房里还有半瓶白云边,我拿来炒菜的。”
“唔,我其实打算戒酒来着。”
“你骗谁呢!”
“真的,我本来想结婚了要个小孩的,所以提前戒酒。”
“……”
薛涩琪把头靠在傅剑玲肩上,“好,不说这个话题了,免得你答不上话来。”她四处看了看,问道:“刚才我就想说了,今天怎么没看见杜小言?”傅剑玲皱眉道:“他又没去上课,我中午被他班主任叫去谈了好久。”“然后呢?他人就跑了?”“嗯。”“你给他钥匙了?”“给了。”“手机也买了?”“买了。”“但结果你还是没搞定他?”“……”
薛涩琪一声叹息,懒得再说她,伸伸懒腰便要去洗澡:“我今晚睡哪?”
“随便。”傅剑玲道:“明天你去上班吗?”
薛涩琪想了想,回道:“去啊。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