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三十七章

  傅剑玲的整个初中,可以说过得无波无澜,和她的三个好朋友比起来,似乎显得过于平淡。杜雅自从弟弟出生以后,性情就变得稍稍尖锐一些,以往那些她极力隐藏的菱角也时不时会显露出来,傅剑玲觉得她比以前要焦虑得多。初三考完试放暑假的时候,剑玲把杜雅接到家里和自己一起住,杜雅每天晚上都和她聊上很久。傅剑玲从中得知杜雅之所以高中还能继续念书林,正是她的干妈放话,这是最后一次帮她了,往后考大学,她得完全靠自己。作为一个在健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傅剑玲觉得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妥,考大学当然是要凭自己的实力了。但听在杜雅的耳朵里,却蒙着另外一层偏见的色彩。

  薛涩琪毕业那天收到了无数情书,有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以往克制的男生们在临别之际纷纷鼓起勇气,以写同学录为名来向她要电话。薛涩琪却一个都没搭理。“都是小屁孩!”她不屑地说。然后就跟她爸爸一起出国旅游了。

  至于许为静,就更不必说,整个假期都跟葛离三天两头地碰面。有一次聚会,葛离不知从哪听来的意见,送给许为静一个硕大的熊仔,熊仔的背心上写着I LOVE YOU。那次聚会,傅剑玲和杜雅也被邀请一起去了。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好奇地问许为静,你把这么大的娃娃抱回去,你爸爸妈妈不会说你吗?许为静哈哈笑起来,“没事,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们班每个女生都收到一个。”“这种话你爸爸妈妈也信?”“信啊,我说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家里是专门做公仔的,这一批货被返厂处理。他就拿来送给全班女同学了。”

  傅剑玲遂感叹:“你真是天生的说谎大王。现演现编完全没障碍的。”

  许为静只瞪了她一下。

  晚上傅剑玲和杜雅吃完晚饭,便一起出去散步。两个女孩走在缤纷的大街上,黄昏虽沉,霓虹却美。她们时不时买些小吃拿在手里,最喜欢逛的居然还是那琳琅满目的小地摊。

  经过外婆家的巴公房子时,傅剑玲朝里面看了一眼。杜雅便问,你不进去吗?剑玲摇摇头。看到苏丽的弟弟坐在副食店门前玩耍,便上前问:“你姐姐还在医院吗?”小男孩稚气未脱,雄赳赳回道:“还在医院呢。妈妈说医院里有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在教姐姐功课,好让她能去外国念书。”

  剑玲闻言叹了口气,正要和杜雅走开,韦宗泽却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黑色的车轮子在轧上那被路灯拉长的她的影子之前戛然而止。

  “你来了!”他很高兴地跑过来。

  剑玲点点头,“我们就回去了。”

  “噢!”他露出明显失望的眼神,“要不要我送你们?”

  “不用,我们就是出来逛一下,再见。”

  “……再见。”他一直回望她们。

  傅剑玲的步子因他的回望而加快,随她一起的杜雅便觉出一些不寻常的气息,直到她放慢步子才忽然开口问:“那个不是三班的韦宗泽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很早就认识。傅剑玲说:“他就住在外婆家对面。”杜雅眼神一定:“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气氛很不寻常。”剑玲心下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直觉,再说你干嘛这么紧张。”“我哪有……”她正要反驳,杜雅却敏锐总结道:“我看他好像喜欢你。”

  傅剑玲不过一嗔,倒也没有马上就往心里去,“你被许为静传染了!动不动就喜欢来喜欢去,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杜雅闻言却讪笑起来,“很早吗?我们都要毕业了。再说许为静,大概早就跟葛离KISS过喽。”

  听杜雅这么一说,傅剑玲觉得大有可能,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紧张起来。

  “你说KISS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杜雅说,“看书里写的好像很香甜,可能像喝酒一样的。”

  “那你喝过酒吗?”

  “喝过。”

  “什么感觉?”

  “很辣。”杜雅说,“我喝的白干,就一口。”杜雅说着一阵好笑:“你别转移话题,那个韦宗泽,他肯定喜欢你,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傅剑玲被她这么一重申,脸上便飞来一片霞红,也不说话,仿佛正在思考。

  杜雅瞧见她这种反应,不觉惊诧道:“哎,看你这种表情,该不会也对他有意思吧?他跟你一点都不般配的!”

  傅剑玲听她这么一说,倒抬起头来,“什么叫做不般配?”

  杜雅遂耸耸肩,随口回道:“人缘啦,家世啦,成绩啦,怎么看都不般配。难道你没看到他整天被葛离打得像鬼,而且全年级都在风传他妈妈是那一行的,成绩差,老师又不喜欢他,身边也没个像样的朋友。怎么看都配不上你的呀。其实咱们班对你有好感的男生大把抓,可惜你对他们的殷勤都很无动于衷……总之,你们不般配。”说着,说着,又是一阵伤感:“等我们上了高中,一定还有其他男生喜欢你的。你、还有薛涩琪,渐渐的都会有男朋友,就算高中没有,大学也会有的。到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乱说,你要是愿意,想什么时候要个男朋友就什么时候要。”

  可惜杜雅没有顺着这句话回应她,而是别过脸去,看看夜色斑斓,车水马龙的景象,似乎大家都有家可归,并且都觉得这人生还很精彩。

  “剑玲,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事实上,为了和傅剑玲同班,韦宗泽在初中的最后一年十分拼命,成绩突飞猛进,可惜望眼欲穿地过完长假,高中开学分班时,他还是被分到了二班,和剑玲所在的一班仅仅一步之遥。他去质问老师,老师也闪烁其词,他便明白过来,是因为一班还留着几个关系户的名额,所以像他这样家世很差,风评不好的学生,学校根本不当回事。

  但他的改变引起了自己那风流在外的母亲的注意。辛乔对儿子的转变感到高兴,于是专门为他报了一位名师的英语加强班,想要推波助澜。可韦宗泽却因为学校的态度,对学习生出一种厌恶感。

  “这个世界不公平。”他对辛乔说。

  辛乔却漠然一笑:“你知道就好。晚知道不如早知道。”

  韦宗泽赌气道:“他们不让我进一班,我偏要考得比一班任何人都好。”

  为了这一口气,韦宗泽高一上半学期一下子进入全年级前十名,虽然第一名还是一班的毕宁,并且第二名到第五名也全都是一班的学生。其他捡重要的说,韦宗泽是第六名,薛涩琪第九名,傅剑玲第十二名,杜雅二十四,许为静三十,葛离七十。

  发榜那天,杜雅不可思议地盯着韦宗泽的名字反复看,然后对傅剑玲道,“怎么回事呀,他一下窜到这么前面。”傅剑玲也觉得奇怪。后来开班会的时候,班主任很生气地批评他们班没能包揽前十名,让以前成绩那么差的韦宗泽迎头赶上了。

  傅剑玲只想,韦宗泽其实很聪明。从他的样子看,就知道他是聪明的。

  高一的时候,傅剑玲做了一件自己看来应是很棒很值得记忆的事,就是带头写小说。那时候流行看武侠,从金庸到古龙到卧龙生等等,各式各样的江湖情仇从厚厚的书中流进高中生的笔记本。傅剑玲写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在班上流传开来,继而带动了很多文采出众的同学,纷纷提笔写起小说来。到了下半学期快考试,还有不少同学跑到学校的图书室交换小说看,交换的都是手稿,有一些特别受欢迎的小说,甚至被翻烂了用透明胶贴起来。

  这种风潮多多少少影响了全班的成绩,测验考试一次比一次让人失望。终于惹得班主任动刑,从图书馆抓了一大批传阅小说的同学,同时还收缴了很多手稿,其中包括剑玲写的那本。因为剑玲的爸爸是二班的班主任,很快就得知女儿的大作榜上有名了。

  傅剑玲因此被爸爸罚跪搓板,印象中这该是她第一次跪搓板,竟然是她16岁活脱脱一个大姑娘的年纪。傅剑玲不解地问,写一些自己向往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觉得很开心。可爸爸不仅怪她顶嘴,还说她做了很丢脸的事,“小说不是你们这种肤浅的孩子可以写好的。需要阅历,需要沉淀。以前我让你看的那些还少吗?你认为你写得出来那样的作品吗?你们现在写的东西毫无用处,还影响学习,上课都不能集中注意力。”说着翻开收缴过来的剑玲手稿:“你看看,你都写了什么。决斗,抢亲,暗杀……你,你一个女孩子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爸爸说着,把手稿反掌一拍,摁在茶几上。剑玲觉得,爸爸此时此刻有一种自己的女儿亵渎了神圣的小说的悲壮。

  傅剑玲垂下头,紧紧攥着衣角,不再反驳爸爸的话。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即使说了也说不通。

  这件事不仅让她的父母对她开始多一些约束,也让她对父母的意志产生了逆反心理。

  她足足沮丧了一周,直到有一天,杜雅突然带了一本古龙的《楚留香》给她。

  “干嘛?”傅剑玲接过书,莫名奇妙问道。

  “韦宗泽说借给你的。”杜雅说。

  “借我?”傅剑玲一愣,杜雅遂问道:“怎么,你没跟他借书嘛!”

  “没有。”

  “哦,那你下课了去问下他吧。”

  结果傅剑玲下课了也没有去找韦宗泽问,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太好意思。最后还是决定放学的时候绕一脚,去巴公房子那边瞧瞧。因韦宗泽骑自行车回去的,脚程比她快得多,等她去了以后,问苏丽的弟弟,说他已经去打球了。一个人。

  剑玲只好先回家再说。直到晚上七点半左右,剑玲在房里做作业,忽然觉得窗子上噔噔响,走过去一看,韦宗泽正在下面朝她的窗户扔小石子。剑玲连忙找个借口出去,都忘了带上那本书。

  “我听苏小弟说你去找我了。”韦宗泽红着脸,一身汗,“你是去找我了吗?”

  傅剑玲点点头,“那本书是干嘛的?”

  “借给你看。”

  “是我向你借的吗?”

  “不,是我想借给你。你已经看过吗?”

  “还没有。”

  “那就好。”韦宗泽显得十分高兴,“其实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了,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所以托你朋友给你带了本书。”

  “谢谢。”

  “不用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应该是很快乐的。”

  “嗯。”傅剑玲真为听到这句话感到高兴。

  “你想成为小说家吗?”韦宗泽进而问道。

  傅剑玲却仿佛听到了一句很尴尬的话,使劲地摇头。韦宗泽便笑了笑,有些傻气。

  “那我回去了。”

  傅剑玲虽然点头,目光却一直垂着,而这垂着的目光使他不能挪动自己的脚步。

  “那以后……”韦宗泽又道:“要是你还想看武侠小说,可以跟我借,我家有很多。”他说的自然是米源那满满两大箱子的书。

  傅剑玲便朝他一笑,“嗯,好的。”

  太棒了。韦宗泽心里暗暗想。

  期末考试前的两个礼拜,葛离刚跟许为静躲在草丛里亲亲我我,心情甚好。许为静是重点班的学生,脸蛋又还算可爱,总归让葛离在兄弟面前很有面子。那时候他也已经习惯了父母离异这一现实,对待别人比以前宽容得多。可早前曾经许诺不再针对韦宗泽的,没想到那小子又平白无故得罪人。找个午后他刚和许为静幽会结束,他妈妈那位牌友的儿子,叫石聪的,就悄悄跟另一个男同学来找他。

  那个男同学很上道,居然递给他一百块钱,“石聪说你是他的兄弟,会帮他的忙。”说完朝石聪递眼色,石聪便森然回道:“我们想让你去修理一下韦宗泽,最好是在快考试的时候。喏,你以前经常这么干的。”葛离瞧着那一百块钱,有些不屑一顾,“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石聪便道:“求求你,就当时看在我妈的面子上。”

  葛离听到一个妈字,就觉得心里一激灵,想到妈妈离开家时的泪容,不由觉得自己很没用。“好吧,我也不问他是怎么得罪你们了,但这是最后一次。”

  “我希望你不光是打他,最好是侮辱一下他。”那个面相斯文一些的男生补充道:“比如踩他的脸之类。”葛离有些瞧不起他们,口中讥诮道:“唔,我认得你,全年级第一名。叫什么来着……”

  毕宁见他一下道破,顿时一悚,心中后怕起来,便拖着石聪一起跑掉了。

  不久,考试前四天,韦宗泽没能来上学。

  第二天,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妈妈辛乔坐着小轿车,一身光鲜亮丽,神气自若地来到学校。带着一个穿警衣的男人直接大步跨进校长办公室。全校传得沸沸扬扬,说警察局的人都来了,出手打韦宗泽的人八成要坐牢。石聪和毕宁吓得不敢来上学,只有葛离被抓去招供了,但是怎么问,也不能从他口中听到石聪和毕宁的名字。

  辛乔把葛离带到医院去看韦宗泽。

  韦宗泽脑门缠着纱布,问他:“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你没得罪我。”葛离惭愧道。

  韦宗泽眼神一定,“他们跟你很要好吗?”

  “没什么联系。”

  “那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

  “没有为什么。”

  韦宗泽仔细瞧着葛离的脸,“现在,他们肯定躲在背后嘲笑我们,骂我们是傻瓜。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肯不肯跟我做一回兄弟。”

  “……”葛离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你带着一帮人打了我很多次,而我总是一个人,寡不敌众,所以你还欠我的。”说着,顿了一顿,“我让妈妈叫了几个人堵在医院门口,等一下你出去以后,大概很快就会回来了,被抬回来。”

  葛离闻言,忽而感到一阵冰气,来自韦宗泽那双穿透人心的眼睛。

  韦宗泽接着道,“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到时如果你肯跟我做兄弟,我绝对把你当自己的亲人看待。如果你不肯就算了,大不了以后各走各路。”

  葛离忍着心中那不可名状的畏惧,好笑起来,“如果我跟你做兄弟,条件是你要让你妈妈叫门口那些人离开呢?”

  “对不起,这不行。”韦宗泽闭目仰躺在床上,“亲兄弟,明算账。”

  葛离猝然一愣,旋即拉整齐了衣衫,朝门外走。

  “得,横竖是个死,早死早超生。”

  却听韦宗泽在身后道:“恩,你早去早回。”

  关于这件事,傅剑玲也只知道明面上的那些,就是韦宗泽被打伤住院,后来带伤参加期末考试。她一直想寻机去看看他,可她实在没有勇气直接到他的家里去。

  放暑假的时候,傅剑玲去看了苏丽。苏丽的脸色苍白得好像打过一层珍珠粉,笑起来更显虚弱。因她问起近况,剑玲便把韦宗泽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苏丽竟顾左言他,直言问道:“我知道他喜欢你,你呢?”她仔细端详她,“我觉得你对他也是有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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