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管不得那多,“那你知道什么叫爱?你是我吗?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傅剑玲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严格的父母什么都教过她,唯独没有教她这方面的事情。她一方面觉得他把这个字说得太轻易,一方面又无从对比。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韦宗泽道。
傅剑玲抬头,看见他的眼睛里都是雨水,这样大的雨,他们两个居然连避都没有避一下。
“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相信我的。”他似乎从未这样懂得表达,“就算你现在还不怎么喜欢我,我保证,我会让你喜欢得无法自拔,会让你打从心里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被他这种海啸一样的力量征服了,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有那种渴望被征服的意愿,也许是缘分或是另一种错觉。还有苏丽留给她的那个问题。
“苏丽死了。”
那天她经过他住的巴公房子,看到苏丽家的副食店门前正在出丧,苏小弟大概是明白了姐姐的去处,坐在门前嚎啕大哭。除了苏小弟,苏家的人并不认识她。她就默默站在树荫下面,看着他们为苏丽送丧。
以前她去看苏丽,总觉得她不会真的死掉。那么样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的人,不会像外婆那样溘然而逝的。可是苏丽就那么走了,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你见到她最后一面吗?”她在雨里面问韦宗泽。
他却摇摇头,露出一丝伤感,和陌生。
韦宗泽有时候会显得薄情,即便和苏丽有过一段那样热络的友谊,在经历过亲生母亲的葬礼之后,苏丽那早早就在预警中的死无法给他带来太大震动。
幸而那滂沱的大雨把他们都打湿了,一道一道水流勾勒着他们的面目,为韦宗泽的冷漠补上了一种很自然的悲伤情怀。
他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得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不然你会感冒。”
她被他强拉着走了几步,便使劲挣脱,有些害羞,“我自己会走。”
韦宗泽遂笑起来,“嗯。”
许为静他们果然都在门口的告示栏雨棚下面等他们两个出来,随后韦宗泽便把他们带到他的新家去了。果然是个很大的老宅,尽管装修得十分华丽,却还保持着老旧的上世纪韵味。听说这是韦宗泽的爷爷第二任老婆的娘家,她生了韦宗泽的父亲不久,就带着儿子被遣送回来。她死得很早,大概才四十三岁,留下三间食品铺子。
韦宗泽带他们进去时,还有几个在家帮佣的阿姨前来招待,或端茶倒水,或送来干净的毛巾。他们好奇又忐忑地跟着去了韦宗泽的房间。
韦宗泽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T恤递给剑玲,竟是一件女款的新衣服。
他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买了同款一男一女的。”
许为静不由笑出声,推着剑玲去换衣服。回头便同其他人一起坐在他房间里的沙发上。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可不会有放置沙发的机会。
“你真走运。”许为静出言戏弄:“你的亲爹究竟长得怎样!和你长得很像吗?出手很大方吗?说起北京话会是个什么调调呀,真的跟普通话一样嘛!”
葛离严肃地瞪了她一下,对她表示不满。
“什么嘛!问问也不行。”
“你!”
韦宗泽却道:“无所谓了,反正之前在学校传我妈谣言的人就多得数不清,我已经习惯了。”是的,若不是从小就习惯这种不太寻常的关系,他现在面对着一切的表现就会很不一样了。“我回来这半年,就见过他一次。”
“谁?”
“我爸爸。”
“他看到你以后,说什么了没?”
“什么也没说,就是带我去做了一下亲子鉴定。”
“……”
“怎么了?”韦宗泽说完见他们都有些打颤,一副愤愤不平和同情的摸样。
韦宗泽笑道:“这也很正常的,十几年了,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父子之情,只不过是血缘关系而已。”
“那你自己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杜雅忽然这么问。
韦宗泽却回以一个不真切的笑脸:“我也不过是想换个方式生活。”
杜雅又道:“你不怕再也换不回来了?”
谁知韦宗泽把眼一闭,感慨良深地回了句话,“现在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屋子中一片默然。
而剑玲就在他那干净整洁的卫生间里,一字一句听着。
傍晚时分,雨就停了。
韦宗泽带他们一行去吃晚饭,薛涩琪因家里有事,提前走掉了。葛离则提议吃晚饭去他小姨家的露天歌台唱歌去,小姨就住在附近,每天晚上摆台到11点。韦宗泽便答应下来,吃完饭,他们就过去捧场了。
葛离的小姨似乎早就见过许为静和韦宗泽的,倒是对傅剑玲和杜雅比较上心,常问她们想吃什么随便叫。又推着她们去唱歌,四个人之中,唱歌最大胆的薛涩琪不在,除了杜雅这个金嗓子,剩下傅剑玲和许为静无论如何也不肯上露天的歌台上表演一把。最后也就是葛离唱得最多。
直到时候不早,傅剑玲要回家了。葛离便把麦克风递给韦宗泽。
傅剑玲吓一跳,从来没想过他会唱歌。
他从她身边起身,并没有像葛离那样哗众取宠地走到台上去,而是坐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音乐渐渐响起,他唱的是一首前几年热播的新加坡电视剧《勇者无惧》的片尾曲。
你是那昨天的云还是今天淋漓的雨,在告别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你是不是有些在意。哦!无数个夜里悄悄地思念你,迟到的风里系着你,每页的日记里轻声地呼唤你,醒来的梦里在哭泣。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说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
那首歌结束的时候,暑假也结束了。
他们都升上了高三,不久就会意识到这最后一年是青春的鏖战。
傅剑玲一开学就收到了韦宗泽写的信,从武昌寄过来的,字迹工整,贴麦子黄的50分长城邮票。
第四十章
感谢在那个年代网络这个词还没有进入她们的大脑词典,除了一个家庭电话,他们联系的方式就是通信。而且有些当面说不明白问不出口的话,在信里面都可以慢慢讲清楚,心灵之间的火花往往从距离中产生。当然,好处还有一个,就是韦宗泽那差劲的作文水平也因为和傅剑玲通信而水涨船高,越来越好。
他在信中很仔细地讲了他那个新家的历史,他的爷爷,他的爸爸和素未谋面的哥哥,还有他那位漂亮摄人的姐姐。他家的故事,就像电视剧里演过的那样。爷爷韦天铭生于北京一个普通商贩家庭,父母以炼制和贩卖蜜饯为生,一九二八年,是一个闰年,属龙,同时也是民国十七年。韦天铭三岁的时候,日本军占领中国东北三省,二战爆发。十七岁的时候,二战结束,内战开始。十九岁,内战结束,开国大典。他是三兄弟里面唯一一个决定弃文从商的,理由很简单,不管是和平年代还是动荡年代,有钱有资本的才是大爷。从此他风里来雨里去拼搏一生,到改革开放以后,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从两个儿子中选择大儿子韦少卿做接班人。小儿子韦少庭败下阵来,转去做了和他们家祖业不太相关的建材行业,重启一片天。韦氏在他们两个人的手里发展成一个较大的家族型集团公司。
说到这,他在信里打了个括弧,这些都是我姐姐说的。然后就说起他在韦家的辈分,首先是姐姐开娴,开娴的妈妈也没有进门,然后是大哥宗耀和二哥宗镇,都是正室老婆生的,将来也会是他爸爸的接班人。最后则是他自己,在他们家算作半路进门的野孩子。括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现在只在乎你。
傅剑玲夜里写完功课,就伏在桌子上给他回信,除了一些闲话,还问他和以前的爸爸之间关系怎样了。隔几天收到回信,上面的邮票换成了绿长城。从信中,傅剑玲得知他以前的爸爸一直有个爱人,自打妈妈去世,他就把那个爱人接到家中来住。韦宗泽这一走,他们也乐得自由相处,所以他很少回去打扰他们。之前韦少卿专程到这边来认他,确定是他的儿子后,还让人给米源送去一笔钱,兴许米源还乐意把韦宗泽送走了事。这件事说完,后面也有一个括弧,反正我也习惯了。又问剑玲,可以寄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给我吗?
傅剑玲收了信,便从家里的旧相簿里偷偷抽出一张照片来,隔天放进信封寄了出去。收到回信时,上面的邮票又换了一种,是更好,更大的,分值更高的邮票。
他在信里问她,喜欢这个邮票吗?自从给你写信,我才发现邮票上的风景都很美。中国的大山大水,古老的城池楼台,我还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你呢?你出去旅行过没?等我们毕业了,一起去旅行好吗?
说起来,傅剑玲至今为止也就是跟父母去过黄山,那时候年纪小,哪记得风景怎样。再来就是去过远亲的城市,比如上海和广州。中国的大山大水,名满天下的雄浑迤逦,事实上她也只在书里面看过罢了。
一起去旅行好吗?她在心中说了一个好字。脑海里浮现的是所有的朋友一起结伴出游的画面。
傅剑玲和韦宗泽在开学头一个月信件来往十分频繁,连管理信件的老伯伯都知道,如果来信上贴着比较少见的邮票,大多是寄给傅剑玲的。可傅剑玲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因此遇到一个大麻烦。因她的爸爸妈妈在学校有些名气,又是资历很深的老师,那管理员伯伯竟然主动告诉她的爸爸,有人经常给傅剑玲写信,而且使用的邮票都很特别。
傅剑玲的爸爸傅成海听了以后就有点不好的预感,平时多加留意,果然发现女儿时常在做完功课以后伏案写信,如果他或妻子突然进去,剑玲还会遮遮掩掩的。没过多久,傅成海就做了第一件错误的事,擅自拿走剑玲的一封来信。
当傅成海发现和自己的女儿通信的人是他班上以前的学生,而且是韦宗泽的时候,他简直要气得生烟。一来从那字里行间看得出韦宗泽正在追求剑玲,二来,他实在不能接受家庭背景如此复杂的人进入女儿的生活,并可能对她的人生造成影响。
傅成海在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当着妻子的面把已经拆封的韦宗泽的信拿出来,严厉质问傅剑玲,“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跟他认识了的。”傅剑玲被父亲重怒的脸色吓到了,垂着头不敢吭声。傅成海遂把信揉成一团,然后捶着桌子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做的事!你才多大,竟然跟他谈起恋爱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关键,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你现在这个成绩已经很勉强了,竟然还跟他……跟他……”说着一副要打死女儿的模样。
傅剑玲吓坏了,眼泪团团转,更让她受不了的是父亲的语气,好像她和韦宗泽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傅成海又接着说了许多严厉的话,很难说其中没有长辈的刻薄偏见和自以为是,说完又嘱托妻子,“你是她妈,以后多盯着点,女孩子家很容易吃亏的。”说完一顿,“真要吃亏了,后悔都来不及。”妈妈则一直在读那封被丈夫揉烂了的信,看完后,脸色倒不像丈夫那么难看,反而微微一笑,反而对丈夫安抚道:“你也太紧张了,我看这信上也没写什么嘛,都是些小孩子之间的交流,是你想多了。”
妈妈温柔婉转的措词让傅剑玲放松下来,很快又听她说道:“只要不影响学习,其实你跟谁通信谈天也都无所谓的。只不过妈妈先要把话说在前面,现在是绝对不能谈恋爱的。你同意妈妈的话吗?”
剑玲使劲点头,心里十分感谢妈妈的理解:“我跟他只是通信而已,真的什么都没有。”
妈妈却好像笑了一笑,“嗯,那就好。”
然而隔天晚上,傅剑玲放学了,一吃完晚饭,妈妈就带她去小区后面的美发店,把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剪掉了,给剑玲留了个只比寸头长一点点的超级短发。当时理发师一边剪一边还笑问她的妈妈:“阿姨,您女儿的头发这么好,您还真舍得给她剪掉啊。这么短行吗?什么?不还够?还要再短?天哪,我第一次给小姑娘剪这么短的头发呢,明天去上学,她的同学肯定吓一跳。阿姨,说真的,您女儿脸型不适合把头发弄太短了,就这样可以了吧!”
妈妈却冷冰冰地回道:“剪短一些好,头发长影响学习。”
傅剑玲默默咬着嘴唇,真心觉得胸口之下有泪在流淌。
爱的暴力无异于此。
夜里她关在房间给韦宗泽写了一封信,大致说了一下爸爸妈妈看到他的信的事情,然后提议减少通信,邮票也不要再挑那些与众不同的品种。
第二天,韦宗泽就请了一个病假,悄悄跑到剑玲的学校来了。他让葛离帮忙带信,在图书馆里等她。可是她却没来。只让葛离回个口信,说放寒假的时候再见面。韦宗泽只好远远看了她一会儿。
其实进入高中以后,韦宗泽的优势就渐渐体现出来了,理解力和应用力都很强的他,即使经历了那样的家庭变故,在高二结束时成绩就已经超过了她们之中最优秀的薛涩琪。搬家以后韦开娴又专门为他请了家教,几个老师对他都很有好感,韦开娴便半开玩笑问他道:“想不想出国去?你大哥二哥都在外面。”韦宗泽想也不想就摇头,韦开娴更开心了,“舍不得你的女朋友!”韦宗泽其实觉得自己对剑玲而言,还处在准男朋友的阶段。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傅剑玲口中所说的寒假再见,也就是九八年的寒假了。去年十二月就下过一场大雪,到一月份他们考完试,大雪又密密麻麻从天而降。傅剑玲为了考试连续两个多月熬夜做习题,到放假时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终究让父母觉得心疼,又见女儿似乎没有再跟韦宗泽来往,便放松了管束,由她出去跟杜雅薛涩琪许为静见面。
这也算是她学坏了的一件事吧,切实体验一回什么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寒假里初次见面,约在了中山公园,大雪初晴,空气依然凛冽。她很不自然地摸着自己的短发,垂头躲在薛涩琪和杜雅身后,见韦宗泽和葛离老远走来,许为静就在大喊大叫:“快来看,快来看,傅剑玲的尼姑头。”薛涩琪则鄙夷道:“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煽风点火。”许为静当做没听见,继续朝已经走近的韦宗泽道:“你也走快点啊,真是,和尚不急太监急。”薛涩琪听完噗地笑出声来,一口骂道:“文盲。”这回许为静朝她狠瞪了一眼。
尽管傅剑玲紧密地躲在薛涩琪背后,韦宗泽来了以后还是瞧得一清二楚,却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反而认真道:“并没什么不一样啊!短发也挺好看的。”许为静闻言不可思议,“不是吧!你不觉得她剪短头发显得脸型很扁吗?这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薛涩琪看不惯,便啐她道:“你自己的脸就很扁,所以看谁的脸都扁。”说着一手挑开垂在白色围巾上的秀发,动作优美,气质高调,跟许为静那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搭配灰色鸭绒服的俗气形成强烈反差。葛离便忽然间想起来一件事来,“喂,薛涩琪,我有个兄弟暗恋你都两年了,长得还挺帅的,又这么痴情,要不你就跟他见面聊一下吧。”然而薛涩琪回应他的目光简直来自海蓝冰川,葛离她这么一眼就给打败了,自行退缩道:“行行,我知道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得了。”许为静忍不住拉着葛离骂:“你真没用,真没用。”
他们在一边打着小三国战,这边的韦宗泽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头发短得像男生的傅剑玲被他的目光弄得满脸通红,局促不安,杜雅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剑玲。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聚在一起做的事无非那几种,散步,聊天,吃饭,唱歌,跟平时的娱乐并没什么不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和谁在一起。而且也只有在那个时期,才会觉得暧昧之情是多么地惹人心猿意马,思绪纷纷。
如果要剑玲回忆,大概就是在那天,韦宗泽走路的时候会有意无意试探而贪婪地碰触她的手,而她却满心欢喜。但这种事在许为静看来并没甚重要,她冷脸笑道:“谈恋爱不就这样嘛,就算你们牵个手都要花五六年的功夫,其实亲个嘴最多也就一年半载吧,然后亲多了麻木了,脱衣服几天就够喽。”相识已久,傅剑玲早知她这方面的前卫,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难道你已经脱过了?跟葛离?万一你们将来没结婚怎么办?”许为静连忙道:“你想到哪去了,色女,我又没脱光光,我说的是给他搂搂抱抱而已。”“噢,你吓死我了。早知道你胆子大,也不至于这么大吧!”“嘿嘿。”许为静摸了摸鼻子,却依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是留着准备当毕业纪念的!”“……”
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她们四个人早就在报考大学的问题上聊过很多次,最后的结果是傅剑玲和薛涩琪打算考同一个学校,许为静和杜雅考另一个。剩下的就只有拼命学习,每天做卷子做到深更半夜,隔三差五的测试,大家都在拼命,就不再有谁能突然飙升十几二十名的传奇故事发生了。
傅剑玲早该想想那些日子的全部事情,能够归纳总结的却只有两件,一是她的初恋正在扩展加深,二是她们要考大学了,高中就要结束了。可她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不管记忆倒带多少次,她都想不起来在那一时期的杜雅的脸。杜雅有没有在某些时候给她暗示呢,如果她稍微注意一点,也许就不会把杜雅的话当做是玩笑了。
一九九八年,发了一场历史罕见的大洪水。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家楼下已经水漫金山,到学校以后,大家竟然都很兴奋,津津有味地讲自己遇到的各种趣事。城里的孩子生活太安逸了,连大自然的灾难都感觉不到。学校甚至停学一天,就是那天,杜雅说她活不下去了。洪水要是能够淹没全世界就好了。
可是洪水没有淹没全世界。
7月9号最后一天考完试,杜雅问傅剑玲,能不能陪她出去走走。傅剑玲还以为她是想和她对对答案,好估测一下自己的分数,便一口答应下来。结果杜雅把她带着去了江边,那时候洪峰正高,旧堤坝早就被淹了,是解放军在堤上堆了许多沙袋。杜雅把傅剑玲带到一个堤口低一些的地方,看着水流奔腾的滔滔江水,问她这次考试考得怎样。傅剑玲说,不功不过,发挥正常,又问杜雅觉得怎样,杜雅一笑置之,反而重新问了一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傅剑玲说,我还没想好,但我决定现在就开始想。杜雅却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其实你是一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也许你将来只会为别人的事情伤脑筋。傅剑玲也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干脆的人,便默不作声。
杜雅又道,可是这样没什么不好,你至少还活得有些意义。
她指着江面,有些人就算活到腻了,可能也就是我们这点大的年纪。
傅剑玲觉得杜雅说这些话只是压力太大了,心理有点叛逆,每个少年或少女在叛逆期都会讨论生死存亡的问题。
杜雅说:“我已经考虑很久很久了,也许在我临死之前,我最后想要说话的人将会是你。”
傅剑玲没做深思,一口回道:“我明白的,我临死之前也一样会想到你。”
杜雅却道:“是吗?”仿佛一点也不相信。
“你知道吗?我和你在本质上真的很像,但是我的运气总是不好。我想要是让老天爷在我们之间选一个留下来,那个被选中的人肯定是你。所以就算我真不想活了,对老天爷来说也不是件麻烦的事。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要是我不在了,你能把你的人生借给我一部分吗?就是把你自己当成是我,然后我跟着你也算是爱过,恨过,坚强过了,我就不会为我自己的软弱抬不起头来。”
她说的话越来越轻,因为重复提及死亡和永逝的话题,剑玲觉得她是压力太大了,就劝她早点回家休息,等成绩公布了,心情自然会好起来的。杜雅虽然同意回家去,一路却走得极为缓慢,沉默寡言,直到她们在岔路口分道回家,她说:明天,你等我的消息。
嗯。
洪水没有淹没全世界,人生也不是只凶猛的老虎,活下去对一个血液还很新鲜,骨肉还很钢嫩的少女来说,不该是件难事。可是傅剑玲当天晚上接到杜雅干妈打来的电话,说她躲在厨房里放煤气自杀了,那个时候,她只看到一片活着的黑暗,朝她迎面而来。
自杀的女孩没有抢救过来,更可悲的事,她父母还不在她身边。
抢救她的那位医生说,每年都有这种傻孩子被送进来。有的救活了,有的救不活,都是天意。医生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傅剑玲蹲在地上干呕,冷汗在掐她的脖子,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杜雅的爸爸妈妈终于在第二天早上赶来了,听杜雅的干妈说:这真不能怨我,这孩子临死之前就找过她的那个朋友。有什么想问的话,就去找她吧。
傅剑玲从此就被杜雅的妈妈用一种你不得好死的眼神盯着。
许为静薛涩琪都在第二天才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医院,发现剑玲的眼泪已经哭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