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的唇轻轻地落下,渐次施压,直至她微张开嘴伸舌尝到了苦涩的烟草味。
文则问,“感觉怎么样?”
青青说,“很好,很好。”
十一月初十,文则回到昊沣身边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文则未曾轻举妄动,其实当初选派警员打入九龙,包括文则在内共有四个候选人,当然都是出类拔萃的,不仅要经过体术考核,还必须接受精神评定。那时他们四人都做了一份卷子,其中多数尽是莫名其妙的心理测试,只有最后几道题问得异常明确,而候选人的回答也一律记入卷案,如下:
问:在卧底身份未揭穿时,你觉得自己是警察还是贼?
A,警察;B,贼。
文则答B。
问:为了不使目标起疑而必须射杀警察时,你会怎么做?
A,开枪;B,不开枪。
文则答B。
问:如果对方知道你是卧底反而要收买你,你怎样选择?
A,接受;B,不接受。
文则答A。
然后是最后一个问题,没有AB可选:
问:你为什么要选择当警察?
文则答:为了抓贼。
文则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又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文则自己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选择了。到后来教官收了卷子,对他们说,其实这个卷子并不记分,它只是纪录着你们做一件事情之前的想法,无论你们成功与否,只要回想起它时,你们就可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改变!而我真心希望,战士的心如钢铁,一切如初,不曾改变。
这件事现在想来未免有些好笑,那时文则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十九岁。不过混九龙时,他谎称自己才十七岁,当然,相应的他的资料也改过来了,他便完完全全不再是警员文则,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流氓混混。谁说卧底不是警察呢?可只有当卧底的自己绝不能说这话,光是咬牙和血吞不使心改变就已经非常非常痛苦了。
文则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接近昊沣,他很清楚昊沣这种人看重的是本事,要想取得他的信任便只能沉默不能冒进。昊沣是一个自己会收网的钓手,他只会吃自己钓的鱼,而不屑于那些送上门来的。所以只要他觉得你行了,你能了,他自然会亲自将你收到手中,并肩闯荡,失之共哀,得之共享。而文则,已在他身边沉默近十年之久。
文则想起自己刚下来的时候,昊沣还只是九龙后起之辈,但是警司却对他说,“这个人不用几年就会起来,到时龙家会下台,武延安也势必不是对手,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你去他身边,只需要出手一次,但必须是能置他死地的一次。凡那些个不足以判死刑的东西,不劳你来费力。这是你要做的事情,你必须记在心里!”
从那一刻始,文则信誓至今。
这年十一月底,昊沣找了个天气好的时间带文则去打高尔夫。文则见昊沣挥了几杆子,发挥得不错,他心情很是好,看着远远的碧绿原野,却对文则说,“明天跟我一起去固阳。”
文则点点头,未动声色。
昊沣又说,“穆春壹第一次跟我们出大牌,但这家伙不见得可信,这次你跟雷子都要小心谨慎些。”
文则却沉默半晌,此间昊沣又是一杆子把球打了出去,打完眺眼一看,他笑了又笑,说,“走,过去瞧瞧。”
文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起一支后,不轻不重地问,“这次沣哥亲自去吗?”
昊沣已走了几步,也不回头,只道,“穆春壹是个横货,我不去他不会见你们。”
文则点了点头,随即跟在昊沣后面去看球,一看,那白球落在洞口旁边一个巴掌的距离,昊沣甚是惋惜,叹了口气,却一脚把球踢飞出去了。
这天晚上,文则没有回家,打了个电话给青青,说是陪昊沣在湘江轮渡上,青青那时正在洗他的衣服,搓了一手的肥皂泡,拿肩膀顶着电话说,明天回来吗?
文则说,尽力。
轮渡上是昊沣为穆春壹开的赌局,穆春壹带了不少人来玩,席间几个小时,双方来的人都玩得甚为酣畅。文则松了口气,又见雷子兴奋得面门赤红,满场下注,不觉笑了起来,于是提了瓶啤酒走到外面走廊上吹风。
夜风温和,夹带着湘水草萍清甜之气,分外迷人,文则呷了口酒,垂头看见河面上白色月影晃来晃去,文则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硬币,弹指将它射出,正中月心,刹时波光紊乱,夜水涟漪葳蕤如花,文则一笑。
“一个人在那笑什么?”昊沣也提着瓶啤酒出来,走到在阑边,正巧见到这幕,又说,“扔个钱也这么准,改天帮我理财投资吧。”
文则说,“沣哥说笑了,我哪懂这些。”
昊沣比文则大两岁,这几年过下来,心中也实多感慨,想到文则坐牢三年,凭白吃了那么些苦头,便更加觉得这世道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着月色,昊沣和文则讲起了这三年来他的干过的事,文则只是听着,如往常一样。后来昊沣又问文则,在牢里过的怎样?文则能说不好吗,文则说,你知道的,我找了个女人,成了家,有点像个人了。
两人大笑。
昊沣说到了兴头上,从怀里掏出盒雪茄来,文则老不客气接过一支,昊沣笑了笑,亲手给他点燃,“小宋91年就开始跟我,94年的时候被警察打死了。后来驼子顶了他的位置,到97年的时候也被警察打死了,再后来是秃头,千禧年时被警察打死的。巧不巧,都是短命鬼。弄得我实在太累了,一直到你顶上来,我才松了口气。你对我很忠心,也很机灵,这么多年来都没给警察抓着小辫子,知道么?连雷子都肯服你。”昊沣说完还拍了拍文则的肩膀,目光竟是少有流露的真诚。
文则心中一恸,感到内心深处正有某种空洞在扩大,于是他把那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白雾在黑夜的湘水上丝柳漂浮,他若即若离地说,“警察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昊沣大笑起来,重重呷了口酒,转头看着远处导航灯儿一闪一闪,风波渐强了,昊沣却转头对文则笑道,“难得你会说出这么狂妄的话来,什么时候也教我打打枪吧,总不能就你一个百发百中,叫我这老大威严往哪摆!”
文则呵呵笑,笑尽了,见那河面上的月影仍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第六章 龙城逝
第六章 龙城逝
穆春壹豪赌一夜,对昊沣的排场相当满意。翌日才清晨,就叫昊沣一道去固阳钓鱼。固阳的湘山尾上有个人工湖,养了林林种种不少好鱼蟹。穆春壹跟昊沣坐在钓台上,身后跟着各自带上的人马,靠得最近的几个自然是最得力的。文则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跟在穆春壹旁边的竟然是七年前警方的头号通缉犯徐放,这也是个能使枪的角色,且十分偏执于射人眼睛。文则皱了皱眉,心中暗忖:看来这回的交易绝不一般,昊沣异常谨慎不说,对方也带了徐放这种人来,一旦出事,徐放第一个目标就会是昊沣!
刚想到这,那徐放竟也拿眼斜睨着文则,文则不由面露讥笑,故意伸手探到怀里。徐放眼一眯,以为他要摸枪,谁知文则只是摸出一盒香烟,点燃后跟雷子打了个招呼,便站到一边抽烟去了,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徐放拧起眉,转而看向雷子,雷子却笑道,“嘿,文哥不理你,我理。兄弟,抽烟不抽?”却把徐放闷得尖声一哼。
文则对尼古丁有种特别的迷恋,味儿越辣他越喜欢,这有点像是自我折磨,但折磨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反倒觉得刺激,畅快。文则边抽烟边望着昊沣的背影,也许这支烟灭了以后,他就真的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也绝不容许徐放那种人把子弹打进昊沣的眼里。
彼时穆春壹和昊沣都钓上了大鱼,两边一比,昊沣那条要大上一些。穆春壹说,你是主我是客,怎么就不让着我呢。昊沣大笑。
穆春壹起了身,回头见徐放沉着脸,文则正蹲在远点儿的地方抽烟,于是对昊沣说,“早就听说你们九龙有个人,枪法不寻常,这不,我今天特意带了阿放来。怎么样,就叫他们切磋切磋?”
昊沣却不乐意,心想交易还没成,文则没必要显山露水招来忌惮,于是哈哈笑了两声,说,“是说阿则吗?行啊,穆先生要是真有兴趣,等今天办完了正事儿,那就叫他们俩玩玩,怎么样?”
穆春壹看了文则一眼,没再说什么,心想办成了是玩玩,办不成总有个该死的。
雷子见两边的大哥都没有钓鱼的兴致了,叫人收了鱼竿,他便一遛窜到文则跟前,贼也似地笑道,“文哥,听说这人专喜欢射眼睛,一会儿你别客气,也给他眼珠子来一枪,叫他知道啥滋味儿,搞不好他眼屎比防弹衣还管用!”
文则扔了烟蒂,瞧着雷子说,“你小子专喜欢扣人屁眼。”
雷子笑得合不拢嘴。
大约过了下午一点,昊沣请穆春壹吃饭,开席时昊沣给涩七打了个电话,叫她记得按时去医院复查。穆春壹最初接触九龙时,就知道昊沣身边有这么个女人,曾经也是风风火火叱咤龙城的。穆春壹总想见上一面,可偏偏昊沣从不带老婆出来交易。穆春壹只好作罢,等昊沣挂了电话,才笑咪咪问,“怎么,你老婆身体不好?”
昊沣摇摇头,夹上一筷子菜到碗里,边吃边说,“没什么,女人嘛,成天到晚地闹着要个孩子,能不依她吗?”
穆春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也就举杯干了,表示恭喜。
文则却忽然冒出一身冷汗,恰巧这时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丁铃丁铃地。昊沣见文则一直不接电话,便笑道,“阿则是怎么了,电话也不接,就算是太太打来的,这一桌子都大老爷们儿,你怕什么?”
文则扯出个笑,摸了只烟,说,“那我过去接个电话,顺便抽只烟。”
昊沣甩甩手,“去吧。”
昊沣如今是一点不疑心文则的,倒是穆春壹立刻使眼色叫徐放跟了过去,昊沣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发作,又忖度着这个时候穆春壹不会做些多余的事,也就由他去。
文则看到来电显示是特殊号码,料着自己站的位置昊沣和穆春壹都看得见听不见了,才麻利地接了电话。
“你太太很聪明,东西已经送到我手里了,剩下的是关键。人员方面已经部署妥当,现在就等你的消息。”
这声音冷得几乎没有人情味,文则沉沉一哼,未发一言。
沉默往往是种讯息,暗示着危险,于是那边立即挂了电话,文则接着便打给青青。这次点的烟他一口也没抽,只是以两指夹着,电话接通时,他听到青青温柔的声音,青青说,“你一夜没回,我担心了一晚上,幸好出没什么事。”
文则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文则倚着电话说,“青青,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好慢,是我一生中最慢的一天。”
青青不禁一顿,才说“你好累吗?是不是抽了很多烟。”
文则感伤不已,低低笑道,“我是该戒了。”说完,他侧身一靠,靠在墙上,眼角余光瞧到徐放还在不远处盯着自己,那双鬼祟凶残的眼越发肆无忌惮。文则不由脸色一沉,见手上的烟烧得只剩个烟头,便狠力一弹,亏得徐放反应算快,头一偏就闪开了,思定后再看,发现文则一手拿着手机和老婆打电话,一手对着他勾了勾食指,容态极端挑衅。
徐放发作不得,于是朝地上猛啐了一口,转身回到穆春壹边上,穆春壹问,“怎么样?”徐放说,“悠哉着!”昊沣和雷子听了大笑,雷子说,“咱哥最不怕就是带把儿的,谁能比他准儿啊。”穆春壹冷笑道,“听闻他过去还是龙家的人,兄弟倒放心让他在跟前办事。”
昊沣闻言,忽然面露寒色,喀一下把啤酒杯撩在桌上,“穆先生是什么意思?直说无妨。”穆春壹自觉失言,窘了窘,才好干笑道,“兄弟莫认真,我只是开玩笑罢了。”
昊沣也笑了笑,“我说呢,穆先生怎么会不知道我昊沣一样是龙家出来的人!”
穆春壹于是举杯道,“我自罚一杯。”
昊沣却一挑眉,大手拦住他酒杯,“穆先生别急着买醉,等今天的事办完了,要喝多少我奉陪到底。”
穆春壹总算抓着机会,立刻道,“这好,等你醉得起不来了,叫七妹亲自来接。”穆春壹心想,涩七这个女人,传闻说她以前做鸡,她住的那条街所有男人都干过她,后来鬼都想不着她竟然嫁给了昊沣,结婚那天,昊沣的车来接新娘子,整条街的男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约是涩七有了孩子,昊沣的心情甚好,近来几餐都吃得大肚饱满。酒足饭饱后,他取了只牙签在嘴里咯吱,见穆春壹正在漱口,便道,“穆先生,虽说咱们过日子不过是吃喝玩乐,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连吃喝玩乐都不行了,那就是日子过咱们,这又算什么!”
穆春壹点头,昊沣说,“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条能走路会咬人的狗,这日子还得过,娶了女人还得照顾,生个孩子还得养。我看就该办些正事了,万一没得好处回去孝敬,那今晚上我还不得睡地板?”
穆春壹哈哈大笑,“都说你两手一摊,能搞十个女人,我看都是吹的。”
昊沣也大笑,“哪些小崽子的嘴这么臭。”笑完了,他朝文则招招手,文则即挂了电话回到他身边来。见桌上还留着只鱼眼睛,文则拿筷子一下扎上去,然后挑起来吃到肚里,吃完了却皱眉对雷子说,“真他妈难吃!”雷子切了一声,回道,“我吃了十几个呢,一肚子眼睛,回去拉屎保准一粒一粒的!”
穆春壹最不欣赏雷子这种脏兮兮的幽默,于是站起身,手一挥,徐放便递了绢帕过来,他掩着鼻子哼了哼,便说,“兄弟,走吧。这回可是我十几年来最大一次手笔,为愿咱们都走得下去。”
昊沣但笑不答,也一路走了出去。
真正的交易地点只有穆春壹和昊沣两人知道,穆春壹这回出货数量庞大,必然安放隐蔽。可是对文则来说,这无疑是最佳时机。这次以后,双方便许久不会再有大笔买卖以测安全,自然双方老大也不会轻易出面了。
置他死地,是文则唯一的任务,文则走在昊沣身边,见他谈笑风云,狂放万千,内心竟忽生出一股极其微妙的兴奋,很强烈,带点儿失控,这使他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穆春壹和昊沣两车走在前面,后面是文则和雷子,还有徐放。一路强风拂面,吹着文则的衣领啪嗒啪嗒响,文则不想关窗,于是呲一下把衣服拉练拉到顶,那领子竖起来,裹紧了脖子。雷子坐在一边检查枪械,时而比了比准头,对着右后方车上的徐放做势。不一会,到了叉口,几辆车分开行驶,昊沣和穆春壹不一道走。文则边开车边想着纳在口袋里的追踪器,时机很重要,警察合围时间拉得太长,昊沣和穆春壹都有可能跑掉。想着,他一烦躁,踩着油门几乎追上昊沣的车,把雷子趋得直往前倒,雷子说,“文哥你疯了,徐放那小子正盯着咱们呢。”
文则嘴里念了句操,从后视镜看到徐放正拿枪对准着他,枪洞似一颗黑眼珠,文则一下冷静下来,摸了摸怀里的黑枪,却对雷子说,“那人不会有好下场。”
雷子满不在乎,“别说笑了,这儿谁能有好下场。”
文则蓦然回首,望着雷子一刻,却又回头过去了,雷子道,“文哥怎么啦?怪不像你。”
文则说,“没什么,忽然想起以前沣哥说过的话。”
雷子哦了声,“什么话?”
文则笑了笑,“别管这些了,看看样子就快到了,你家伙拿好,我瞧着穆春壹怎么也不放心。”
雷子向窗外了啐口唾沫,回头嘴一抹便咔嚓上好了枪揣在怀中。
昊沣的车走过几条大道,又绕了些圈子,中途更换好几次号牌,文则一路跟着,没想到最后的交易地点是个渔场,出来照应的是个老头子,一头白发,佝偻瘦小,穿着也是破烂的。昊沣等穆春壹下了车他才下车,两人站在场子上四处望了望,各自带的人却已经不声不响站好了。
穆春壹春风得意,打了个响指,示意下手的打开货仓大门,门一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直扑鼻子,雷子此时已不见下流顽劣,一脸寒色,径直走在昊沣前面为他探道。穆春壹对昊沣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便似随意走走般就进去了。
文则与徐放始终是一道的,这大概是穆春壹防着昊沣吃黑,便一直让徐放将着文则。文则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下午四点,下车时他已把追踪器装在车座边。这次出门前他已让青青去银行保险箱提了资料,嘱她之后亲自送到警司手上,那是这十年来九龙大大小小的犯科证据,有了这些东西,宋远余照天才能得到批准发起行动,如无意外,警察将在一小时内包围这地方。抓雷子,抓徐放,抓穆春壹,抓昊沣!
昊沣和穆春壹走过弯弯绕绕的腥道,到顶了,便是一间密室,室门大开,地上搁一箱又一箱密密麻麻黑冷的枪械弹药。场面之大,令文则简直不敢相信穆春壹胆子大到如此地步。昊沣四顾一看,眼睛都亮了,走到近前一箱边上,扒开枯草取出一只枪来把玩,又对穆春壹说,“我这人就喜欢这些冷东西,简单得很,谁拿着它它就听谁的!”
穆春壹抖擞精神,也跨过去,昊沣便一拍他肩膀,“和穆先生这样的人交易就是过瘾。”
穆春壹说,“我的意思到了,你的呢?”
昊沣朝雷子点头,雷子即带着几个人开箱,箱子里都是现金。
“这是一半,等东西进了我的仓,马上会付另一半。”
穆春壹也很满意,“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