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帅的老家在河北乡村,大概是穷疯了,某天他老爹心一横,把膝下一窝七个孩子,只留了长男次男和长女,其他四个都打发走了。凌老爹给排行老四的凌帅兜儿里揣四百块,就跟他说:小崽,爹就给你这么多了,爹跟火车站的二爷说准了,明儿一早你就自己搭了去武汉的火车,那可是大城市了吧。在那好好混,没钱可别回来。爹不欠你的了,往后好了坏了都你自己活该的。知道不。
凌帅那时候才十六岁,虽说在他们村里这就不小了,可他懂个屁。他对大城市的印象仅仅建立在逢年过节哪家的金贵亲戚带着大包小包礼品“回家看看”,然后他们就跟在那些光鲜人的后面,看他们手里提的东西,看他们穿的衣服,看他们颜色丰富的头发,甚至还要看他们拿出来的手机。关于这些就不多说了,没啥意思。
说说后来傻不拉叽的凌帅听了他老爹的安排,带着四百大钞来到武汉,下了火车就赶到汉阳的一家小武馆报道,对喽,这年头武馆很少见,一般也就俱乐部或者武术学校,可不是穷到他这份上的娃儿去得了的。却说这家破武馆有种,挂出来的牌子敢叫“天下第一馆”。惜乎坐落地段尴尬了些,毗邻左右的不是专卖偷窃自行车电瓶车窗式空调的杂货铺就是绵延看不到尽头的红灯区,红尘气弥漫非常,简而言之,此地非奸即盗。
凌帅到武馆第一学期,交了两百元学费,过了一个月,馆主钱大师开始问他要住宿费,他就说没钱,下学期补上。其实这钱大师也不是什么坏人,或者反过来说,不是什么会赚钱的人。这么大老远地在全国穷乡僻壤发传单,不就是骗骗乡下人的钱,可真把人骗来了,他反倒悠哉起来,没钱交没交足的也不逼他,每天就往腰上系一黑带,只等院子里的鸡开嗓了,便兴冲冲开始领着一群傻孩子学他自创的拳,看上去还有板有眼。
凌帅在天下第一馆学了一年,能打一套“醉拳”一套“美人拳”一套“如来神掌”还有一套迷踪,只有迷踪他是听过的,往小看过电视,少不了少林啊南拳北腿啥啥的,偶尔还会听到六合、迷踪这样听起来就玄乎的名字。凌帅从前在村里就是一轻功高手,因为家里穷,揍坏了人家孩子要赔钱咯,他爹准得揍他,于是他就学会了逃跑,还不是一般地逃法,而是飞檐走壁的,从这家屋顶跳到那家,三拨两下就跟猴儿样遛不见。要是他老爹铁了心要灭他,他就躲在村边儿的树上过夜,一直到天上打雷下雨,他爹怕他给雷劈死咯,就站在村口吆喝:“四崽儿,回来吧,老子不揍你了。”
长大的凌帅就凭这身功夫在村里到处溜达,又不干事儿,又不正经给他爹骗个媳妇回来。他娘才四十好几的人,已经操劳得像个千年人参,瞧得他爹心窝窝疼。想当初,他也是连哄带骗才弄回来这么个能干体贴的女人,就这么给自己糟蹋了,见天儿不是忙着下地干活下厨烧饭,就是忙着上炕生娃儿。结婚十几年,不算流掉的夭折的,就给他生了七个,凌帅他爹这辈子就感激这么个女人。往后了,又发现自己教不好孩子,与其让他们在村子里耗一辈子,不如都给打发咯,自己出去闯荡。凌帅离开村子之前,还遛到隔壁村的小马家,把人狠揍一通,抢了五十块钱,留下大话曰:老子走归走了,往后我姐要是给我写信说你小子又偷她裤衩,回来我准打死你这狗日的。还有,五十块就当咱们兄弟一场,分手费啊。往后发达了,会记着还你。小马顶着一脸包,气得发抖,便在心里头骂:等你他妈一走,我就去跟你爹提亲去,我他妈娶了你姐姐,看你回头叫我大哥不叫。他妈的,城里的大汽车迟早碾死你,城里的姑娘看见你就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你找不着北。啐!
其实凌帅到了城里才发现,不是人进了城就是城里人,何况城里人也分三六九等,回想起来,往年他在家乡见过的那些穿金戴银回家探亲的还未必真是有钱人。
凌帅在天下第一馆好歹赖了一年,总归了结识几个兄弟,也不怎么孤单。每天早上大伙儿一起出门跑步,从熊家湾绕着大马路跑,经过高中学校,看到有女学生结伴上学,这一群血气方刚的乡巴佬就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骚扰人家,管人家叫“美眉”,隔天那些女学生的男朋友就来盯人。每逢这种情况,凌帅一哥们儿总要夹着咯吱窝挤出一堆肌肉来,愣把人家城里的孩子给吓跑了。凌帅管这朋友叫大西瓜,这人为了标榜自己超凡前卫的个性足以融入花花世界,专门跑到理发店花五块钱刮了个西瓜纹脑袋,那会儿正好盛夏,回头馆主看到了,叫他在门口摆个摊子卖西瓜,等到盛夏过去,他居然卖了好几千块。招得一窝仔子问他借钱,最后把帐一算,他自个还倒贴了。
大西瓜的老家离武汉近,在仙桃,他家跟凌帅家比起来,那算是有钱了,不晓得怎么也给骗到这破地方学拳。大西瓜在天下第一馆待了一年半快两年,他说:这儿的人全是傻子,馆主也是傻子,他是骗子中的傻子,而我们是傻子中的傻子,说说,你来这儿给了多少钱?凌帅骗他说:我给了一千。大西瓜就把他耳朵揪起来:操,骗谁呢?你他妈是馆主黑名单上头号人物,在这混吃混喝一年也就给了两百块。凌帅嘿嘿笑。
第二年,凌帅还来不及思考自己在这诺大的城市里如何生根发芽,这乖乖的天下第一馆就给局子里派来的人查封倒闭了。馆主钱大师掐准时机连夜卷了铺盖跑路,八成使的凌波微步,居然撂了一馆的徒弟崽子全没发觉。翌日大西瓜站在萧条的道场上骂:这老东西以前就说过很多次,什么快不如跑得快。原来是这意思。操他娘的。
凌帅那会儿过十七岁进十八,六神无主地抓着大西瓜问咋办,大西瓜说:慌什么慌,有手有脚还能饿死?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发廊里当学徒怎么样?没钱归没钱,不过有吃的有住的,暂时不用睡大街。
于是傻不拉叽的凌帅就跟着大西瓜一起跑到武昌某小区里的发廊里当学徒,那发廊里的师傅老道,偏爱大西瓜脑袋上“有款”, 见到凌帅那模子就狠骂一通,怨他土气。凌帅为了不让自个睡大街,只好乖乖让师傅给他染了一头彪悍的蓝。大西瓜见了特喜欢,没事儿就摸他脑袋,说:得,你现在比我还前卫了,而且又是个能打的,不如端个破盆儿出去,装装头霸王卖艺吧。
凌帅在这儿打工一个礼拜,赫然发现这家发廊的名字叫“天下第一剪”,吓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大西瓜问:这该不会是钱大师开的吧。大西瓜一口茶喷出来:胡说什么啊你,我听说钱大师现在正在湖南开武馆呢,你要去么?
凌帅拼命摇头:不去,不去。
大西瓜陪着他一起摇脑袋:死也不上这当了。
就这么穷挨着,死扛着,见天让人看不起着,春秋荏苒又是一年,凌帅终于从小学徒上升成为专职的洗头小弟,偶尔还能给穷客人剪剪头,总算有了正式的工资,再少再微薄也聊胜于无。
后来十九岁进二十吧,遇到许香林。
遇到一个人,有时是命运。命运想要告诉你,从这里走向人生下一段光阴。
不过照凌帅这种二楞子的性格,他要发现这个真理还需要很久很久。并且对许香林来说也是一样的。你可以想象,本来小区里的发廊也就小本经营,会窝在那儿剪头十有八九是些爱俏又舍不得花大钱的姑嫂太太。许香林带着要好的姐妹一起去剪头,陡然间发现来给自己洗头的是颗蓝脑袋,当场便跳起来,就跟猫踩了尾巴似的一溜嚷嚷:走开,走开,这鬼样子吓谁呢,你会洗头吗?我不要,找个女的来给我洗,我要女的。听到没?我叫你走开了……你是聋子啊!
凌帅郁闷得不得了,于是一旁正在给人洗头的大西瓜就叫:“嗳,美女,现在忙得,人手不够咯,妹妹们都在那边帮着染发,不如我给你洗吧,等几分钟就好。”
许香林飞快扫了大西瓜一眼,转头叹了口气:“真好意思说,你那样子比他还难受,算了算了,就他吧。”说完便老实躺下,一声不吭,仿佛她刚才谁也没有嫌弃过。凌帅心里头啊,咬牙切齿的,面上就闷着,把袖子一挽过去给她洗头。一边洗他就一边看这女的,长得一般,皮肤一般,身材一般,个性也一般。在武汉,娘们都凶,少说两句话的都算秀气咯。
凌帅想:哼哼,老子给你洗头,爽死你。然后他就故意用手指头围着她脑袋轻快敲打,这动作看上去挺正常的,只有许香林这当事人快受不了了,痒得她想掉眼泪。许香林琢磨着这人是故意的,原想开口骂他,可他刻意把头压得很低,刘海都快贴到她脸上了,距离那么近,吓得许香林只能闭上眼,吃个哑巴亏。
许香林想:痒死我了痒死我了痒死我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他洗头了。
凌帅却觉得这丫头还挺有脾气的,居然老实憋着,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么凶,心里便马上原谅了她,手上一松,十指悄悄插入她的发根,认真给她洗头。他的动作一向轻重适宜,并且也很用心,后来瞧这丫头还是不放松,于是就调侃:“我说啊,美女,你的头发发质不错,就是硬了点,留长发是对的,可千万别剪短咯。”
许香林睁开一只眼:“为什么?”
凌帅说:“你头发这么硬,剪成短的都能杀人了。武学上这叫寸劲你知道不!”
许香林噗嗤一笑:“那我杀了你吧。”
凌帅也笑:“我是你仇人吗?咱这是第一回见面吧,你可别滥杀无辜,我其实很可怜的。”
许香林倒着看凌帅,发现他样子不讨厌,就是染的怪颜色的头发让人不爽快。好赖现在认真给她洗头,又洗得很舒服,他挨那么近,身上嘴里都没有异味,动作也没有不安分的地方,真叫她有些好感,心里马上又想:下次洗头还是找他吧。他不错。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凌帅顿了顿,回道:“凌帅!两点水凌厉的凌,呃……元帅的帅。”
许香林听了不吭声。
凌帅就两手搬住她脑袋:“你想笑就笑呗,反正这名字我喜欢。”
许香林哈哈笑出来,“我看你自己都觉得好笑吧。帅哥。”
凌帅就把她一推,“赶紧起来吧,你还想洗到太阳下山啊,我说你脑袋搁我手上搁舒坦了吧。”
许香林赶忙坐起来,“哪有你这样跟客人说话的?”
凌帅笑眯眯,直觉告诉他这么跟许香林说话许香林是不会生气的,这也是武汉女孩子特有的爽朗气。接着要剪出个发型就轮不到凌帅上场了,他又转身去接下一个洗头的客人。洗完了,得几分钟空闲,凌帅就跑到一边挪出来张凳子坐着,假装看杂志,其实就在看他家师傅给许香林剪出个什么头。
许香林从镜子里也能看到凌帅那颗蓝脑袋,于是问:“看什么呢?给我一本。”
凌帅说:“师傅给你剪头呢,你还看啥书啊。等下剪坏了咋办?”
许香林哦了一声,凌帅起身走到她跟前笑:“嗳,不错啊,这样看起来可爱多了。”
这下跟许香林一起来的女朋友小美都听得发笑,扭头就说:“香林啊,我瞧你跟这雀巢型男挺来电啊,干脆你就收了他吧。”
凌帅伸出脑袋看过去,哇,发现说话的是一大美女儿,连忙冲到她身边:“美女,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服务?喝水吗?还是要看书?”
许香林就骂:“你是流氓啊,看到美女就扑上去?人家不也在剪头么,你怎么不怕她剪坏了。”
凌帅说:“她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剪都坏不了哒。”
许香林也伸过脑袋跟小美说:“你看你看,他跟你才来电呢,要不你收了他吧。”
小美却轻轻啐了一声,扭头不搭理,见状,凌帅怪自己得意忘形开罪客人,便小心地退到一边去,也不吭声。许香林看在眼里,心里却知晓他是伤了自尊,事儿虽然是开玩笑来的,可那份嫌弃却是真的,他就是知道,所以他才不吭声了。怪谁呢?他一个洗头小弟,还指望别人对他怎么样?许香林明白归明白,可她偏是个心软的人,不想见到别人难堪,于是又笑眯眯问凌帅:“不然我以后都来这家店洗头得了,这儿能指名吧,那我专找你行吧?”
凌帅也笑:“好哇,你还记得我名字么?”
许香林说:“记得,记得,你叫帅哥嘛!”
闻言,一屋子闷笑,扑哧扑哧地,凌帅一哼,许香林说:“那不然叫你小铃子,铃铛的铃。怎么样?”
凌帅脸都红了,“得,我还小铛子呢?”
最开始,许香林和凌帅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或许连朋友都还算不上。可是缘分对一对男女来说,有时就是一份投机。这种投机使他们乐于见面,乐于聊天,甚至乐于和对方争辩。许香林经常会去光顾那家店,不管是自己一个人还是带着朋友一起,只要她想洗头或者想做头发,她就会去那家店。只要她一进门,大西瓜就会叫,“哟,小铃子,香林来了。”
有时她去得早,中午的时间,凌帅正端着盒饭蹲在后门吃午饭,往往拉开嗓门就回:“叫她等等,我还吃两口。”那香林就跟着喊:“你吃完再出来吧。”
时间久了,凌帅知道香林家是单亲,爸爸过世得早,两母女靠开棋牌室过生活,香林也知道凌帅是河北人,只身出来闯荡的,身无长技,就会打架。再不久大西瓜也跟香林混熟了,拍着胸脯担保只要她家棋牌室有人闹事,叫他们过去清场,分文不收。
有时候大西瓜也会在私底下跟凌帅开玩笑,叫他干脆傍了香林当老婆,香林家虽然不富贵,总归有房子有门面,又是本地人,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结婚以后凌帅的户口也可以转过来了,又有个稳定的归处,这就算在大城市里站住了脚。凌帅却说:得,她就算是嫁给狗屎也不会嫁给我的,咱就别做这傍婆娘的青天白日梦。
于是大西瓜啐他:操,没出息的东西,难倒你一大活人儿还不如狗屎?
凌帅也不在乎: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一个世界的处不来,要么她嫌我穷,要么我嫌她势利。要么她嫌我丑,要么我嫌她平胸。这时代流行什么你还不清楚啊,要么你长得不错,要么你爹妈不错,要么你自个钱赚的挺多。光我这样儿别说香林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我看就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也得三思。哦对了,我说啊,菩萨她老人家哪儿人来着?
大西瓜沉思一刻,反问凌帅:那你觉得我长得咋样?
凌帅说:丑。
大西瓜奸笑,一副猥琐德行勾搭住凌帅肩膀,做贼似地捂耳说:“我昨晚上又赚啦。”说完撮撮手指头,摆个二给他看,“有这个数儿哈。”
凌帅老不高兴,鱼眼瞪着大西瓜,“不要脸,又不是你老婆你跟人睡觉还收人钱。你咋这样了?上次你说是家里急用,没别的办法你才干的,这回又是为什么?”
大西瓜切一声,“操,两千块呢!干一次也是干,干一百次也是干,咱们在这里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几百块。我一晚就两千,我为啥不干,反正我又没女朋友。”
凌帅干脆别过脸不看他,“你真不要脸。”
大西瓜就把他脑袋扭回来,“操,我不要脸,你要脸?那你还在这破发廊里呆着干吗?给人洗头,还给老嫂子摸屁股不收钱?连把个发廊小妹,人最后还跟老头子跑了,我说你的脸搁在哪儿?啊?你听哥的,要么下来跟哥一起干,要么去把香林,那么个好姑娘,把上了你就脱身了。知道不?”
凌帅摇头,“你少说几句行不行,没口德。再说了,我跟她之间真没啥可能性,就算哪天到头来我要跟你干一样的事儿,那我也不会找上香林啊。对我来说,她就是一朋友,你到底明不明白?就是一朋友,跟小梅是不一样的。”
大西瓜想了想,点个头:“也对,小梅就是个贱人。”
凌帅叹气:你这张嘴越来越毒了。
大西瓜嘿嘿笑:这不怪我,都是那些婆娘教的。
大西瓜和凌帅第一次到香林家,只是凑巧,以往他们打那经过也不会去找香林,因为没有特别的理由。不过那次不一样,香林和小美两个人坐在棋牌室门口清理棋子,香林洗,小美晒,不知是不是她家的客人打牌输了钱心情不好,出门时一脚踩翻小美的平底簸箕,黑白棋子洒了一地,人还登鼻子上脸骂她们好狗不挡道。平时香林自己受气就算了,哪容得人家欺负到自己朋友,也不管对方是个大老粗,便张牙舞爪扑上去对骂。
凌帅在旁看得一愣一愣,小媳妇样抓住大西瓜说:哇噻,她嘴真利,人都快被她骂得吐血了。大西瓜也津津有味,眼见大老粗气急要动手,他们才赶紧过去解围。
凌帅拽住香林,发现她的手腕真他妈细,就这身板儿还敢跟人杠上,凌帅说:“喂,你一个女孩子家,别当街骂人!”香林给他拽得动不了,居然呸地一口朝对方吐过去。
那人气得一巴掌抡来,凌帅赶紧拖着香林往边上闪,啪地一声巴掌就打在大西瓜脸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西瓜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牛眼瞪住那人,对方一瞧,不好,比块头自己是开胃菜,赶紧遛之大吉。那人跑远了还对香林喊:我她妈以后再不来你家打牌了,晦气,晦气!
那凌帅就嗽一声飞了一簸箕过去,打得人踉跄好几步。
小美看得乐呵呵,竖着拇指说:不错,有一手。
香林就拧住他耳朵一通吼:还不给我把簸箕捡回来!
后来香林领他们到棋室里坐坐,顺便喝口水。凌帅进去了才知道,原来香林家还行,她家是一楼比邻的两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用来开棋牌室,一间用来住的。香林妈是典型武汉婆娘,说她豪气她就是豪气,说她彪悍那绝对多余。总之那目光炎凉,瞧得大西瓜和凌帅都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个逃犯。
棋牌室里抽烟的人多,不时有就大伯抬头叫:“香烟,蓝楼的。”香林就屁颠跑过去送烟倒茶,并且每过一会儿都有人这么叫,等到香林终于忙完回来,凌帅就笑她,原来你外号叫香烟。
香林一哼,干你屁事,茶喝完了就滚,回去洗你的大头。
小美坐在一边磕瓜子儿,却望大西瓜说:今天多谢你们咯,晚上我跟香林吃夜宵,你们来不来?
大西瓜眯着眼看小美,阿谀:“来来,我们来买单,只求跟你们吃一回饭。”
小美扑哧一笑,青葱小手摸摸他脑袋:“不错啊,有雅量,有意思。”
于是凌帅就插嘴:“哦喂,西瓜你傻叉啊,真当这俩母老虎能让你占到便宜?等她们晚上吃干抹净咯看不把你一个人儿丢大街上喂猫。”
香林便一把楸住凌帅的大耳朵,一直楸到门外,“快点滚蛋,回去叫你屋的师傅把你的头换个颜色,蓝色早就过时了大哥,你真当自个是外星人啊!滚滚滚。”
凌帅跟大西瓜两个就钩肩搭背地走,凌帅无比落寞:“咱兄弟俩真命苦,给女人过河拆桥!”大西瓜挠头:“看开点吧,这就是江湖。”凌帅便装模作样叹口气:“你说的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是汪洋大海。”于是大西瓜来了兴致,引吭高歌:“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然后凌帅也掐出个女人嗓子接:“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但爱心找不到比你好……”
唱到此处却听香林在后面叫唤,“喂,小铃子,小铃子。”
凌帅转过身,只瞧见香林丢了什么东西过来,伸手一接,居然是包烟。
凌帅高兴地叫:“谢谢啊!”
香林只是笑了笑,便回去干活了。
大西瓜无比嫉妒地瞅着那包烟:“我操,这包烟二十四啊,你小子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早就跟她好上了。”
凌帅呸他一声,赶紧把烟揣进口袋,免得被他抢走,“想都别想,她们哪会跟咱这路人来电?”
大西瓜说:“小美不来电正常啊,长那么漂亮,就算不当明星,往后给找个老板什么的不成问题,可是香林不同嘛,长得是不丑,可也不出众,跟咱一样没啥学历,日子都忽悠来的,保不准她家能招赘,不如你就把自个送去赘了吧!”
凌帅漫不经心地抽上一支烟,望着前路说:“噢,我懂了。”
大西瓜问:“你懂什么了?”
凌帅说:“是你看上小美了。”
大西瓜骂:“胡说八道。”
凌帅却递给大西瓜一支好烟:“死心吧,哥,你和她还真他妈不可能。”
大西瓜怏怏哼了一声,“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你管老子呢。”
这么累日来往,凌帅和大西瓜渐渐不怎么怕香林妈了,工作之余他们总会找理由溜到香林家的棋牌室蹭电视看,忙疯的时候也会帮忙端茶倒水。凌帅对下棋倒有一手,估摸是往小在村里陪太爷们下过,日子久了,还总有客人约他对局。
香林妈起初怕女儿当真跟这乡巴佬好上,态度颇冷酷刁钻,但是打心里呢又愿意他们来,他们来,那些没品的牌客棋客都收敛得多。以往她经营这家店倚赖着自己跟左邻右舍的亲睦和外大街上闵师傅的照应,闵师傅是做汽配美容的,外号闵黑脸,一个人打点着两个门面。除非真闹腾出了大事,一般的扯皮拉筋她总不好老去烦他,如今有了这两小子来转悠,香林妈确实轻松一截。
一日凌帅坐在客室大厅里看电视,那会儿大概十二点多,午饭时间,没什么客人来玩,电影频道正重播前一晚放的美国电影《汤姆》,凌帅起初还以为是像《小鬼当家》那样的轻喜剧,看到大半了才发现其实是反映七八十年代美国底层生活的,这是一部非常感人的片子,小男孩汤姆被演绎得十分传神,以至于勾起了凌帅的回忆,于是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不觉喉中呜咽,又觉心情沮丧,想要抽烟。
一支烟未烧尽,他还没来得及拾掇好自己的惆怅,他那个旋风似的前女友小梅居然找了来,还哭哭啼啼得把香林和香林妈都从那边屋里引来了。凌帅尴尬至极,便火大地朝小梅吼:“你又找我做什么?还找到这儿来了!滚。”小梅偏偏擒着眼泪不说话,仿佛受过了天大的伤害,人又赖着不走,瞧得香林妈心里烦,一顿扫帚把他们全撵了出去。
凌帅出去的时候,回头看香林,香林倚在门口说,“我说你啊,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的找你准没好事。别理她了,想女人想疯了也别找这样的,不把你放心上就算了,一有破事就回来找你嚷嚷,从来不怕害死你,就算捡条狗也不待这么对你的。好自为之吧!”
小梅人出了香林家门,胆子也就大了,听香林这么说,她便扯着凌帅一条胳膊大叫:“我操你妈才是狗呢!嘴巴放干净点,以为自己是老几。”
恰巧小美午休回来,听到这话,啪地就把手里抱的一碗夫妻肺片泼小梅身上,“操什么操,操你自己去,撒野也要看地方。”
小梅就抱着凌帅的胳膊,哭着叫:“哥!”
凌帅已经觉得自己在香林面前丢尽了脸,巴不得赶紧消失,便不答她一句半句的,只管拉着她快走。
小梅老家在湖南怀化,到武汉也有四五年,和凌帅谈恋爱也就一年,期间分手两次。第一次是跟店里的剪头师傅一起跑了,说是要自己开店,结果两个月不到就回来求发廊老板再给她一次机会。回来后她跟凌帅和好,非叫凌帅去教训一下那个“背信弃义”的剪头师傅,凌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时候到现在都一样,凌帅觉得以自己的条件没有资格对女人太苛刻太多要求,有人肯跟自己在一起,那就算老天爷给面子。结果呢,要不是亏得大西瓜和老板保他,他差点就在这行混不下去。可是没过几个月,小梅又开始跟店里的一老客人眉来眼去,那可是个实打实的老东西,小梅死不听劝,最后竟然跟那老头子走了,走前还得意地宣布自己弄到一处房子。她那样一走两个月,如今又回来了,结果可想而知。
小梅跟凌帅坐在一花坛边上,哭诉:“老姚的儿子不认我,把我赶出来了。哥,我错了,你帮帮我,帮我去教训教训那个狗东西。我花了那么多精力陪他家的破老头,总不能哑巴吃黄莲。我不依我不依呀! 哥,你就吓唬吓唬他,说要是不把房子还给我,你就要杀了他全家。”
凌帅烦躁地抽起烟:“别他妈胡扯了,你自己老实点,一天到晚地发梦,没被人骗去做鸡就算走运了,还叫我去搞事,嫌你上次害我不够是不是?”
小梅就哭:“哥,哥,哥……”
凌帅还是不理,小梅就抱着他亲,“哥,那行,我以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就这一次,我也不要那房子了,什么也不要了,我就要你去教训教训他,给我出口气,甭让他以为咱乡下人没势力,可以任人宰割,行不行?哥,我就只有你了,要是你也不认我,我就再也过不下去了。哥,你别忘了,我为你打过一次孩子。”
凌帅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着小梅,也许小梅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但她一直是在争取的,争取着自己的最大利益,争取着每一个无稽而渺小的希望。和她比起来,自己真是太胆小了。凌帅想了想,仗着自己能打,便点头说:“这样吧,我也就帮你吓唬吓唬,以后你千万别惹事了。”
小梅便在他脸上好一顿亲,旁边的大妈大婶见了都绕道走,还有人嘀咕,“世道变了,小娃儿都喜欢在外面瞎搞搞。”小梅现在底气足,于是抬头就骂:“老东西,谁不爱看别看。”凌帅真是给她气死,起身丢开她,小梅急忙跟在他后面,凌帅就不耐地说:“还跟着我作什么?你不让我去揍人吗?再跟着我先揍你。”
小梅这才老实了。
凌帅从香林家经过,香林正端着一碗甜汤和小美站在门口。老远看到凌帅一个人回来了,她就叫他:“小铃子,过来。”凌帅看到香林,这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半,香林问:“怎么着,那女的找你干吗?还哭哭啼啼的,又给人骗了吧。傻叉,活该。”凌帅脸有些红,垂头闷讷地说:“没事儿,就是伤了心,她那个人神经粗得很,过两天就好了。”
香林将信将疑,“那她找你就是干嚎来着?你可别骗我,吃亏上当的是你自己。”
凌帅垂头不敢看她,生怕这份难得的情谊被自个污糟了,便也难得没有跟香林顶嘴,香林就觉得他今天邪乎,预备再唠叨几句提醒提醒他,却被小美拉住,小美不轻不重地说:“算了,香林,人家夫妻吵架关你屁事,就算你再好心回头人家还得骂你够岔。”
凌帅赶忙说:“怎么会,香林就跟我兄弟一样。”
香林听了,给他一扇子,“谁是你兄弟啊,别乱说,叫我姐知道不。”
凌帅嘿嘿笑了笑:“比我小还敢冲大姐,给点儿钱我叫你大妈都没问题。”
香林直性子,被他一撩就忘了刨根儿,一脚踹过去,只叫他快滚。
凌帅就吊儿郎当走八字步,走远些了,才回头叫:“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香林一愣,“他嘀咕什么呢?”
小美喝完了甜汤正回屋里洗碗,“你管他嘀咕什么!”
就这天香林做什么什么都不顺,又跟妈吵架,又遇到不善的客人,临了晚上,她心里还老犯寒,干脆刹着拖鞋一遛溜到天下第一剪去看看。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店里正打烊,大西瓜跟凌帅都不在。老板看到香林,跟她打招呼,香林就问:“那俩外星人呢?”
老板说:“不知道,凌仔下午请假就一直没回来,燕韬七点左右也请假出去了。”燕韬是大西瓜的名字。香林随口说:“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吧。”就在这节骨眼上,老板手机丁丁响,只听见那边有人急急说了几句,老板就破锣开骂:“妈的个叉,叫凌仔别回来了,一百年不知道长进。还指望我去说情,叫他坐牢去、坐牢去。不长进的东西,活该。”
香林忙问:“小铃子怎么了?”
老板瞧了瞧香林,“他跑到那个姚老头家打人,现在姚家要报警抓他,他躲在燕韬那儿,燕韬打电话叫我去说情。操他妈的叉,这儿本地人见了外地人鼻子都朝青天勒,还望我去说情,我算老几。”
香林说:“他干吗没事跑去打人?”
老板想了想:“大概又是小梅这鬼搞的。”
香林听了气得一跺脚,破口大骂:“没出息的东西。”骂完转身就跑,老板追着问:“你干什么去?”香林头也不回:“我去找闵黑脸。”话才说完,她就跑落了一只拖鞋,于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蹬着一只脚跑回来穿上。穿好了,旋风似的跑不见。
闵师傅的店在外大街上,这月黑风高的,他的店却不见打烊,黄灯照样开着,里面还有三个工人正在修车。还没见到人影呢,就听到香林在外面叫:“闵黑,闵黑!”
三个工人连忙扭头去看那坏脾气的师傅,闵师傅从办公桌后抬起头,一见香林便蹬了起来,“乖乖哟,深更半夜你刹着拖鞋跑来我这做什么?你妈叫你来找我?”香林风风火火:“呸,我妈找你做什么,想当我亲爹你还早呢。”
闵师傅笑眯眯地,抽上一只烟,“那你找我什么事啊?”
香林又亲昵挽上他老胳膊:“干爹,我这事急,不跟你绕弯子,我一朋友出了点事,麻烦你去给说说情。你这脸凶,是人是鬼都得给几分面子。”
闵师傅朝她喷烟头:“混帐丫头,你还把干爹当人不当了。”
香林抓着他:“求求你了,我一朋友误打了人,人家要报警,哪,我就是求你去说说,只要赔钱了事,别真把警察搅和来。干爹,求求你了,一分钟都别耽搁好不好,往后我尽跟我妈说你好话,又不要你出钱,只要你出脸,你不吃亏啊。”
闵师傅闷哼,“哎哟,鬼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事你妈知道么?”
香林摇头,“我哪有时间再去疏通我妈啊。干爹快点了,那边人欺负我朋友是外地来的,谈不都不让谈。你老腔调了,去了先吼一嗓再坐下来说两句好话,什么事都解决啦。快点啦!”
闵师傅给她耸得没辙,于是抖擞精神吆喝:“伙计们,别干啦,走,跟师傅吃宵夜去。”
于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扳手钳子啥啥的往腰上一揣,跟着香林浩浩荡荡找到姚家。姚家人一看人说话口音是本地的,顿时缓和了几分。左右看看又没看到凌帅,便问:“那死小子打我,总得给我道个歉。”燕韬就仗着人势说:“都赔你钱了,这还不算道歉么,他往后真不会找麻烦了,放心吧。”姚家人还是不依:“他不找,那那个女的呢,她要是又来找我老头怎么办?”那香林就开嗓了:“她一听说你们要报警,早就跑不见啦。还操什么破心。反正也赔钱你了,大家都一个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闹得不愉快?时间久了,你就知道凌帅也是无心的,傻叉讲义气而已。保不准将来你们不打不相识呢。再说了,你家老头子难道就没错?胡骗人乡下妹子伺候他,真要报警了你姚家的脸能比凌帅好看?要我说这种戴绿帽的陈谷子烂芝麻还是风一吹散了为好,你说是不是。”
姚家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往她背后看看吧还有闵师傅那张关公脸,就听他张了大嘴哈哈笑,笑得姚家人莫名其妙也想把这事算了。
总之折腾一晚上,闹到凌晨三点,闵师傅回了家,香林则继续刹着拖鞋跟大西瓜一起到他和凌帅租的屋子。凌帅也还没睡,一人跪在床上,看到香林进门,就扑通一拜:“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妈救命之恩,小铃子没齿难忘。”
香林二话不说,操起脚下一只拖鞋便把凌帅往死里打,打得他嗷嗷叫。香林大骂:“你还敢开玩笑?我日,打死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他妈吃饱撑的还是脑子被门夹过?一辈子准备就这么着了是吧,眼前是坨狗屎你也乐得在上面打滚是吧!啊?堂堂七尺男儿,你西北风喝多了是不是,一点常识也没有。人叫你上床你就上床?人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啊!”
凌帅被打得没法还手,大西瓜也不帮他,他只好抱着头回:“你干吗这么刻薄?我招你惹你了?我又没叫你帮我。”
香林一听,火冒三丈,干脆操了他家扫帚上阵,往凌帅身上一顿好抽:“你还嘴硬?啊?我不帮你出头,你还真准备去坐牢啦。我刻薄?日,你要不是这么作贱自己,我能刻薄到哪去?你不管我叫妈么,那好,你老妈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说完这话,香林才抽累了,于是撩下扫帚,坐在床边:“我的话只说一次,你给我听好。”
凌帅跪在边上,只敢点头。
香林语重心长说:“没人不让你打架,菩萨还有急的时候呢,不过要打架也要讲水准,人不动手我不动手,别以为能打就是王八,王八还有给老鼠咬的时候呢!”
凌帅想了想,点点头,“我不打了。”
香林嗯了一声,站起身,“妈的今天累死我了,我回去睡觉。”
凌帅和大西瓜赶紧跟到门边恭送,凌帅小声又说:“你今天的脾气真大啊。”
香林瞪他一眼:“我最见不得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没一点分寸。这次学乖了吧!”
凌帅:“乖了。”
香林点头:“那就好,明天早上我带你去找闵黑。”
凌帅:“干吗?”
香林:“拜师,别告诉我你打算在发廊窝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