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真的很软弱,这种情况下,更加软弱。
女人,真的很容易幸福,这样的拥抱,就已经觉得幸福。
卧室里,灯光也是桔色的,但是更加昏暗,温柔,旖旎。我躺在床上,目光穿过他的肩膀,看到了高高的屋顶,顿时发现我们于这世界是多么渺小。渺小得生就了寻寻觅觅。
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移,浓重的呼吸不时吹开我的头发,让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肖,还是算了,放开我吧。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侧过头,不知道为什么,偏在这种时候别扭起来。
肖欢不说话,也没有放开我,他抱得更紧,被子里暖乎乎的,热气将我的脸染红,他深深浅浅地吻我,在我身体的每个地方留下痕迹,但他总会回头缠上我的唇,舌间湿滑甜蜜。
他的手撑在我的身体两边,分担着他的体重,他不停地说在我耳边说,“不要,我有感觉,你听到没,思盈,我很有感觉。我不停手,我停不了。”
我昏昏沉沉的,身体有时有感觉,有时又是麻痹的,有时我可以听见他的话,有时我又听不见,但是他反复地说,于是,我反复地听见了。
他说,我爱你,思盈。
啊,这时候,我多想回应他,回应那句在心里已经说了千万次的话,可我偏偏已不能控制自己,他给我很大的,持续的快感,无论心灵还是肉体,都变得那么快乐,我只能抓着他的肩膀深深地呼吸。
他的情欲和肉体真的只在这最后的时刻不再显得狰狞和报复,他的粗暴和掠夺也不再是源源不断的冷酷和凶残。
他的吻潮湿,象踏雪的鞋履,在雪上印下痛苦的标记。
他的唇上沾着我的泪水,咸咸的悲哀的泪水,不断倾诉着绝望和忧愁。
这不是一场唇舌之战,也唯一不是一次煎熬般的接触。
他有所动容,即使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心甘情愿付出了一生的柔情。我知道象我这样一个庸俗的女人,所追求的永远也不过于此。
我得到了,于是,我满足了。
那是个难忘的夜晚,从那一夜开始,我和肖欢在一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开心,但是越开心,之后的寂寥就越深重,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就象我的血液逐渐干涸一般让我疼痛。
11月初,我住进了医院,陷入高频率的昏迷。
肖欢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以后,便在病床边存步不离地守着我。
“你累不累!”
清醒的时候,我总会问他。
“不累!”而他总是一笑。他的头发很凌乱,我知道他除了在必要的时候回公司处理事情,其他时间都是在医院里看着我。
我们的对话不多,我醒来时总是朝他笑一笑,他就在我的额头上亲一下,轻轻捋顺我的头发。然后我就继续昏迷,带着一点微弱的意识飘忽着。
医院里很多护士都很羡慕我,我成了她们眼里最幸福的弥留者,拥有完美的丈夫,以及全心的呵护。她们常常会忍不住对我说,“肖太太,您先生对您这么好,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可其实,我很怕别人对我这么说,因为那意味着没有人为我的离去感到惋惜。那么多来来去去的旁观者,他们都感慨于我所得于我所终已是一种圆满。而这让我觉得难受,人情之冷,常常令我害怕,万一我死不了,这一切将会怎样崩毁。那,真可怕!
就这样,爱情成了一种患得患失的迷惑,尤其是接近尾声时,更加难以把握。
谁也不知道,我每次清醒过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有时是一种幸福,有时是一种酸楚,还有不甘,无奈,难舍,以及,漠然,那是一种离世者必有的漠然,摆脱了现实的狭隘,对万丈红尘轻轻一笑,一无所谓的漠然。
而这种漠然,只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才会消失。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只想笑。
他看到我的时候,就想亲吻。
他觉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幸福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亲吻,相濡以沫,互相温慰。
他说,这就是男人。
11月的某一天,我再度醒来,精神却意外地好。脸上也出现些少有的红润,我坐在床头,自己伸手打开了窗户,一阵秋风进来,吹醒了趴在床边的肖欢。
他猛抬起头,看到我倚着床头对他微笑。
他呆了好久,才说,“你醒了!”
“恩,我想吃点东西!”我说。
他又呆了呆,我见他的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恩,我去给你买!想吃什么?”
“随便……,就稀饭吧!我还不想沾油。”
我往后靠下,然后拍了拍床边的空位子,“你快去快回!”
“恩!”他转身就走。
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背,英挺,他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领子上,还落着长长的碎发,他转头时,总会抿抿唇,带动脖子上一处经络,随即目光变得深沉。他的目光总是深沉的,有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我看着他,轻轻地闭上眼,等他回来。
砰!
可是,我还来不急沉淀自己的思绪,就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便是劝架的声音,“肖先生,小李是新来的,不懂事,但他也是好心,再说,这里毕竟是医院,您就消消气!别计较了!”
然后是沉默。
咔嚓,门开了。
“怎么了?”我坐起来,进来的是肖欢,他握着拳头,一脸乌青,狠狠地坐到床边。
肖看着我,忽然抓起我的手,一只手抓着,用力了一下,再一下,然后两只手抓着,两只手一起用力。“疼吗?”他问。
我点点头,“疼!”其实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李医生怎么得罪你了?”我问他。
他摇摇头,不肯说。
“我的稀饭呢?”我又问。
“叫了个护士给你买来!”
“……”我靠在他怀里,伸出一只手到他的毛衣里面,他一颤。
“我的手冷吗?”我瞧着他。
他摇摇头,“不冷!”
我的手滑到他的腰上,然后反手一拽,翻出了一角毛衣内里,上面缝着一个小布条,已经卷了起来,我伸出另一只手,把布条拨开,上面绣着三个字——程,思,盈。
他看到了后,脸上一阵抽搐,应是觉得太伤感,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酸涩,所以他只是眯了眯眼睛,什么也没说。
我拿起旁边茶几上的小剪刀,移到布条上面,咔嚓一声,剪下了我的名字,然后纂在手里。他皱起眉毛,“干嘛剪下来?”
“绣得不好!”
“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他生气了。
“我会给你别的东西做纪念的!”
“什么东西!”他问。
“让我想想……”
“还要想!”
“恩,要想想……”我说。
这时候秋风又吹进一阵,我们的头发一起飘动,象水。
他于我沉溺了,我于他将别了。
“李医生,怎么惹你了,人家这么久以来一直很照顾我,你这样发脾气,给我积怨啊!”待到风去,我悄声问。
“他乱说话!”他的口气很不好。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闭上眼,“他说你这是回光返照,随时会去了,要我别到处走。买东西就让护士去!”
我咯咯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回光返照啊,一直很好奇,不过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呐!”
肖欢没说话,还能说什么。
我的样子一定很丑,不过没有关系,不会永远这么丑下去。肖就在身边,不曾离去半步,只要抬头,他就会吻我,酸酸甜甜,不带欲望。
这种时候,我只觉得好安静,好轻松,没有痛苦,原来,这就是回光返照。
我真正离开的时候是11月23日,深秋,别离的季节。
那天,他接到小北的电话时,我就醒了。正好是中午,医生和护士都不在。房间里就我和他,我听见他跟小北说,“还是那样……,不会的……,啊,她醒了,你要不要和她说句话?”
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下。
“哦!”肖听完了,说,“那好吧!随便你。”然后就收了线,
“是小北的电话?”我问。
“恩,她说正在做检查,过一会再给你打过来。”
我笑了笑,对他说,“把窗户打开吧。”
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抓着,然后对着门大喊,“护士!护士!把窗户打开。”他很凶,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所以值班的护士进来的时候,一脸的怒气,却只能隐忍不发,她粗鲁地推开窗户,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扭着身子走出去。
“好凶的护士!”我说。
手背上一凉,他不轻不重地咬着我的手,咬得上面一排又一排牙印,然后回答说,“我们不理她。”
我看着窗户外,枯黄的树叶缤纷飘落,忽然间,我发现,流逝也是一种美,一种钻心的美。我回头对肖说,“怪我小的时候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后是个傻瓜,明明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却不知道从哪说起!”
他抬起头,眼里都是血丝。
我收回被他握着的手,放到了被子里,选了个最端正的姿势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