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马蹄,蹄下红印,印不下多少愁绪,印不下多少别离。
黑衣下是擎云宽厚的胸怀,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忧伤,他的寂寞,带着无奈的懊恼。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胸口,是她一片温热的泪水。
拉过披风,将她掩盖在怀里,那里是片安静的天地,没有风沙,也没有声音。而她总是在这种时候说不出只言片语,只因为这样的沉迷,实在太甜蜜,太安心…
她不哭了。
一手环上他的腰,脸贴得更紧,轻轻的皱了皱鼻子,露出一副要睡着的神情。
他一笑,握绳更紧。
人们之所以会寂寞,常常是因为遇见,遇见得越深刻,便越寂寞。
人们之所以会不安,常常是因为爱怜,爱怜得越刻骨,便越不安。
然而,超乎物欲之上,这些都是太缥缈难以把握的东西,好比云烟,身在其中,手抓不住…
雪原。
天暗下来的时候,将军机华迎回了天都的国王陛下,一行人风尘仆仆,虽不见多少伤亡,但都一副憔悴的模样。
擎云抱着皇北霜进了自己的营帐后便再没出来。机华和淼景当然明白陛下的心情,两人亲自守在外面,再没多嘴一句。
擎云坐在床边给皇北霜上药,那么多天了,虽然若问给她做过紧急处理,但仍是拦不住伤口的溃烂。
“恶心吗?”皇北霜问。
擎云摇摇头。
她身上有的不止是那一道重创,还有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触目惊心。
“饿不饿?”擎云上完药,给她盖上被子。
“我冷!”她淡淡说道。
擎云宠溺地一笑,脱了衣服便钻进了被子里,轻轻搂她在怀,大手扣在她的腰上,问道,“还冷不冷!”
“心冷!”她苦笑。
擎云的手抚上她的心口,“还冷不冷!”
皇北霜却一惊,两手飞快地拉开他的,眼神充满恐惧,呼吸也越来越重。
她呆呆地看着她,心口上极其难受。
擎云见她这样的反应,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眼一动,一只手再度抚上她的胸口,紧紧地,只是这回任她怎样拉也拉不开。
皇北霜习惯性的恐惧,习惯性的梦魇,在这一刻全数苏醒,若问留给她的,全都是噩梦,那只粗糙的手掌,像是永远扣在她的心口上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
“放手,你放手!”她的思绪混乱起来。
“不放!”他的手温柔得如同一汪泉水,顺应着她,抚慰着她。
“听我的,你能忘记,你能…”他贴她耳语,无法与人分享的亲昵,想一人独占。炙热的手掌,逐渐平复着她的心跳,湿润的吻,带着极度的压抑,缠上她的唇。
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他们出生的时候,都与星星一起陨落,于是,在人世间万丈光华中,他们只看得见彼此…
尽管只看得见彼此,也是一种寂寞。
烈日,烧空。火云,照地。
终于冲破兆淮围困的格心薇根本没有心思去处理及汗,她站在城头上,看着远方的天地线良久,忽然发出一声撕裂娇喉的呐喊。
那声喊,肝肠寸断,那是一声挽留灵魂的呼喊,那也是一声什么也留不住徒劳的呼喊。她穿着纯白的衣袍,沧桑的褪变,洗不去她绝世容颜不变的执着,而她一生的痴迷,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
“陛下!”站在一边良久的女官慢步上前,“云沛发来了结盟书,请陛下定度!”
格心薇没有回头,只是手一挥,“不用再说了,汾天支持云沛。”
女官点点头,又道,“可是,陛下,汾天内政不安,贸然参战恐有不妥!”
格心薇一哼,“只是做做样子,帮着呼喝呼喝,谁说要真的派兵了?”
女官闻言,恍然大悟,赶紧回道,“属下明白了!”说完,又想到什么,补上一句,“陛下多保重身体,陛下该明白,情感或许终会消逝,但生命,却可以延续。”
格心薇闻言一动,一手抚上下腹,若问遗弃的,连她一起遗弃的孩子。若问,你不在了,是否代表这孩子命中注定要降生在这世上,你不在了,他便不会是你的耻辱也不会是你的敌人了,他是另一个你!
想着,她一笑,透着些淡淡的母性的祥和,深深看了一眼夕阳霞光,便拉起披在身上的裘衣,淡道,“走吧!”说着,几个人鱼贯离开了城头。
那城头,经风一吹,更加凉寂,灰黄的土墙,吸附着晕红的光影,一深一浅,一高一低,好像正回忆着多少个曾站在那处欲揽天下的人,回忆着站在最高处,不胜寒淡的愁绪。
…
若问,虽然你是一场灾难,天不纳,地不容。
可是,可是…
黄泉路上你若回头,
是否明了,世上总有个人,献给你的,是她一世的灵魂!
正所谓世事无常,有人欢乐有人愁。皇北霜回了擎云身边,带回一身若问的鲜血。格心薇便从此再无可能追随若问。没有了若问,整个大漠好似都安静下来,好似这一切都可以理智而平静地肃清了。
战火稍息时,尖都亦是萧条一片。
那战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明月,只觉得身心疲惫。
他不时轻笑,似是苦中作乐,偶尔凉光照面,他的眼神带着一瞬的淡泊。不知他又想到了是,只从怀里掏出只玉箫来,便就着月光以手指反复摩挲着,若有所思。
“神鬼是何人,且问宝殿侯将行!谁人无三跪,便是谁人为!”
还记得那日萨满在大殿上唱傻了一殿文臣武将的劫歌,那一日,笑的人,都不笑了,没有人敢抬头挺胸,除了她。
那战靠在床上,持起玉箫贴唇吹奏。其实他也是娴熟于筒笛萧埙的人,但自从听过她的曲子,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箫了。事到如今,无数个夜晚,嫦娥山上怀月阁中,再也没有那一抹温如春风的身影。他真想知道,如果他展王是这世上索命的神鬼,那么她的靖天王又是谁?她还会不会,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至明日破晓,云沛将最后一次对天都宣战,尖都与雪原存亡就此一战。但无论如何,他都知道,天都不会轻败,即使冲不破云沛的边关防线,几十万大军的驻守,也足以拉下数十年的硝烟,那样,云沛不如前,天都不如前,一切都不如前了…
这不是他所期待看到的结局,战争从来养育不了天下生灵,战争养育的,从来只是位高权重的贵人,然而,贵人,又怎成得了天下?
生来就是凤凰的命,所以,他常思索着,哪一条路可以得走通!哪一个天下可以唱不响劫难的歌…
神鬼呵,我问,你何笑?
翌日清晨,天边微亮,起了阵阵寒风…
皇北霜一觉醒来,却没见着擎云的身影。心头一冷,便合着被子坐了起来,环视着这个装饰得简朴而威严的营帐。
就在怔然间,忽然一缕阳光射入,皇北霜眼一眯,看不清来人。
“娜袖你醒了!”兴奋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帐帘再度合上,皇北霜这才看清,进来的是夜佩。夜佩端着水盆快步走了过来,眼泪落不停。
“擎爷接您回来的时候,咱们都快高兴死了。一个晚上没睡,全都在帐外候着!”说着,她放下水盆,为她挽起零落的青丝,“奴婢为您收拾一下,好让廉幻他们进来见您!”
皇北霜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让夜佩为她梳洗,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夜佩,我是不是变老了!”
夜佩一愣,“怎么会!您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皇北霜摇摇头,“傻丫头,我不是在说皮相,我是说心啊,为何看到了阳光,看到了你,看到了自己,却还是淡如深渊的沉静。我是否失去了什么?”
夜佩愣了塄,才回道,“娜袖什么也没有失去,千万不要想得太多!”
没一会儿,为她梳好头,穿上淡绿的外衣,夜佩看着她,心里一酸,娜袖真的变了,变得冷淡了,从前的她,眼神总是坚定的,而现在的她,眼神却是冷漠的,再没有丝毫如虹如梦的光彩,她更加艳丽了,却也更加遥远。
皇北霜微侧头看着夜佩,轻轻伸出一手撷下她眼角边的泪水,似知晓夜佩此时心情,便轻道,“不要担心,我还是我,去叫他们都进来吧!”
夜佩点点头,转身到门帘边对着外面招了招手,另十二人立即进了来。
“娜袖!”忘了跪,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他们愣愣地看着她。
“坐吧!你们同我之亲,早如兄弟姊妹!”她说。
十三人坐下。
“是莽流的人救了你们?”皇北霜问。
“是!”十三人点点头。
皇北霜一笑,“没事就好!”
十三人看着她,廉幻道,“娜袖现在有何打算?”
皇北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泽了干燥的唇,才问道,“天都和云沛现在是什么状况?”
廉幻赶紧回道,“论阵前形势,天都还是势如破虹,可是现在汾天声援云沛,南方的难民也开始支持云沛,恐怕这仗不是一年两年打得完!此外,天都的小同王,虽然没有兵力,但是据说封关了,时间一长,影响应该不小!”
闻言,皇北霜神色暗了暗,才道,“陛下,宣战了吗?”
廉幻一呆,“哪…哪个陛下?”
皇北霜不由失笑,“展王!”
廉幻摇摇头,“只闻兵鼓战锣响,却还未正式宣战,两军对峙已经不少时日,却一直是胶着状态。”
皇北霜点头道,“是他的作风!”
夜佩三婢对看一眼,问道,“娜袖的意思是?”
皇北霜道,“陛下是个容天下不容自己的人,他本就不愿意打仗,一直都不愿意,布了这么多局,最后恐怕也只是逼擎云和谈。”
十三人沉默下来,再没说什么。
他们为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过七千人左右的厄娜泣族,而如今,无论是哪边获胜,他们的现状已都是不会改变。所以,面对战争,他们总有些局外人的冷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世人多薄情,当一次伤害落不到自己的头上,人们便感觉不到疼痛,至多,只是对那被伤害的人,慰以深深的同情罢了。
“娘娘!”
这时门外有人唤她,“老叟容豁,不知有否有幸,得娘娘一见?”
皇北霜闻这声音似觉耳熟,再听容豁之名,便是一笑,“容老先生纳智天下,心如明镜,我等俗人,一身红尘,怎见得仙叟一面?当真是不堪一见呀!”
这言下之意就是不见,皇北霜在擎云身边那段时日,正逢这叟幽禁于鸪劾边城麦卡,为他演算物资调配,擎云对其评价很有意思:酸涩,却是真切,胆小如鼠,却是道尽风云。
皇北霜如此言语,其实也只是逗逗这老头儿,心知这类人,越是待他以礼让,他越是得寸进尺,越是待他以刁难,他则小收锋芒。
果然,容豁在门外一阵尴尬,早闻这位关影王后冰雪聪明,多少大漠豪杰于她裙下追逐,当下自是收起了酸性,回道,“娘娘这是笑话老叟,容豁一生,笔握春秋,对娘娘这等奇人,怎敢冒犯,还请娘娘赐见,容豁不胜感激!”
皇北霜扑哧笑了起来,“那就请先生进屋一叙吧!”
再萍站在门口,便轻轻掀开门帘,让容豁入内。
容豁不由一阵紧张,咳嗽了两下,才一脚踏入,抬头一看——
皇北霜似笑非笑,眼神微波流转,若能洞悉一切。青葱玉手,端着茶杯,刚刚抿上一口,便是淡淡起笑,“人生就如这苦香茶,先尝到香甜者,其后必经苦涩;先尝到苦涩者,继尔必知香甜,人人皆如此,却只容老先生您,如今是香苦同在,一口啖尽人生百态!”
容豁一下痴傻,站在门口不再挪进半步,脑海飞快闪过关于这玲珑女人的许多事情。
十三年前,宁都智叟容若,离开云沛,游走大漠,最后病逝于北部民族厄娜泣,他亲赠《大漠集卷》予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孩,竟是含笑而去。十二年后,女孩和亲,不过一年时光,获封为关影王后,名扬天下。是她,引得狂兵南下。是她,令得天都半路收兵。也是她,割裂格心薇和烟政权,剿杀若问。她,她,她,不过一介女流,她,她,她,在这乱世天下,能算是红颜祸水么?
她如此美丽淡定,坐在那里,只不过嫣嫣一笑,容豁便觉风和水香,一阵幽然。
“容老先生请坐!”
容豁闻言乍醒,带点不自察觉的踌躇,便在一边坐下了。
“容豁自落入公子手中以来,最好奇的莫过娘娘,如今一见,娘娘果然是人中龙凤,难怪得公子如此倾心,老叟当真折服了。”说着,喝上一口苦香茶。
“容老先生,早就听闻您是位倔强人,看来当真,您说您是‘落入”陛下手中,却为何不说是陛下识人知用,给了您一个发挥所长的机会?这历史变迁,多少疑云重重,您可还看得尽兴?为陛下办事,三思而为,当是活下多少性命,您可还满意?这一切,难到不是陛下一番苦心?”皇北霜看着容豁,说话却不留多少薄面。
容豁其实早已臣服,但面对这番犀利言辞,却一阵笑,“得妻若此,公子又夫复何求!”
“我不是他的妻!”这倒是一个痛处,说来两国尚在战事之中,皇北霜的身份确是微妙。
容豁道,“娘娘,天都与云沛势如水火,不是说他们不容,而是说他们各自为政,牵扯着大漠两头,您该知道,这决是动弹不得的制衡关系。一旦破坏,这世界终将生活在尘埃当中!再则,天都小同王,乃公子亲兄弟,便是公子自己也知道,他一离去,王宫内乱岂是那些为了避祸而从小装疯卖傻的王亲们能够压制住的?”
皇北霜沉默下来。
这时容豁倒是笑了,“老夫这一生,最庆幸之事,莫过于遇到北靖天王,区区笔下春秋怎敌他精彩,如今又得幸见着了娘娘,当真是觉得这情这爱,不辱没于家国,不消殆于恩仇,是乃真幸福!老夫曾这样问过公子,‘天下,红颜,公子择一取之!’公子回道,‘皆取!’。不久后,老夫又问,‘天下,红颜,公子择一舍之!’公子笑道,‘俱不舍!’。”说到这里,容豁带着复杂的心情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娘娘,狂莽大漠,只有至霸,却无帝王,这一点,老夫我确与展王陛下一致,无论展王还是公子,在老夫看来皆是英杰,是君命,且是名君命。但,纵使有天大的智慧,天却装不下这人心,如此松散的国土,根本是不可能统一的,娘娘,这一点,您是否也了然于心呢?”
皇北霜看着他,轻轻一笑,却不作回答。
就在一屋子人兀自沉默,闻茶香一度失神的时候,擎云却大步跨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牒文书,身后跟着几个将军以及淼景。他径直走到皇北霜旁边坐下,一脸阴肃。
“陛下!”廉幻十三人赶紧跪迎。
“起来吧!”擎云点点头,将文书丢在了桌子上,便不再做声。直到看到容豁才是一冷,“容老先生也在!“
容豁赶紧起身,点了点头。
皇北霜伸手为他脱下披身铠甲放置在一边,侧头看了看站在近旁的辽震和机华,暗自忖道:两个大将军都不在战场上,这文书是什么内容想来也不用看了。
她扭过头,倾向他,“休战协议?”
擎云唇一抿,没支吾,旁边的淼景倒是猛点头。
“果然…,那你答应了吗?”她问。
擎云眼瞥了一下桌上那牒文书,才道,“哪儿有那么容易!”
“你不答应?”她又问。
擎云没回。
皇北霜往他身边靠上一些,询道,“他许了什么条件?”
这时淼景赶紧回道,“回娘娘的话,那战承诺无偿停战,互不相欠,对于我军南伐以来占领各小国及鹄劾所得之物资永不追究!”
皇北霜点点头,“协议的结果是?”
淼景答道,“疆土不变,恢复鹄劾王室,五十年绝不再战!”
皇北霜笑道,“鹄劾已是中空国,不要也罢,以现在的状况,这条件很合理!”
擎云扭过头,微有怒气地说道,“五十年!真是笑话!”
皇北霜看着他,才道,“天都的小同王是你亲弟弟,现在受赵瑞摆布,就算是不是自己的意志,也已经与你为敌,无论你输赢与否,都将回到天都,介时叛党全要斩首以正皇室,他才十六岁,你下得了这手吗?”
擎云眼一冷,烦躁地一掌落在桌子上,“你们都出去!”
廉幻十三人及淼景几人赶紧鱼窜而出,没有丝毫逗留和回眸。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不管遇到什么事,靖天王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即使心有困惑也有人相伴,她也一样。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擎云才叹了口气,搂她在怀,“见到容豁这酸老头儿,感觉如何?”
皇北霜笑道,“容先生可夸赞你呢,你还不知好歹,骂人家酸!”
擎云两手抚在她的背上,十根指头绕上她柔顺的发丝,“他可有夸你?”
皇北霜这下倒不好意思了,只道,“净说些无用的话,我怎好告诉你!”
擎云大笑起来,不再多说,徐徐拉近他们的距离,他要的,只是甜美的吻,而她,任何时候都愿意给。
许久,他们云鬓厮磨,终是淡下胸中烦闷。
擎云叹口气,却道,“岭儿向来与世无争,他与我更是一母所出,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成了赵瑞摆布的棋子,惹了这么个大麻烦!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皇北霜知他现在是多么懊恼,一手贴上他纠结的眉宇,回道,“你迟迟不肯派兵回国,正是为此吗?平乱本是小事一件,可是亲兄弟在赵瑞手上,那两人要死就势必得一起死了!”
擎云抓下她的手,一拽,她坐上他的腿,他靠上她的胸口。
“告诉我,你的想法?”他问。
皇北霜沉默了一会,回道,“你爱我吗?”
“很爱!”
皇北霜笑了笑,“你是否想答应那战的休战协议?”
擎云冷了一会,才道,“是有些考虑!”
“那就答应吧!”皇北霜不待他说更多,便立即回道,“天都国王胞弟与云沛关影王后,以人质的身份交换,你把擎岭送到那战身边去!这样,他可以保住性命,也不必会再受权臣左右。”说到这里她沉吟两久,才道,“而我…”
“而你,留在我身边!”擎云没等她说完便接了下去,“听起来不错,等战争平息了,我也可以用金银赎回岭儿,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娶你为妻!”说着,他一手点上她的唇,“我听出来了,皇北霜,你不想做我的王后!”
皇北霜的唇上是他温热的手指,她往后微移了一下,才道,“擎云,我是真的觉得很累,这莽莽狂沙之下,女人的地位几乎微不足道,这天下都是你们的,我又算什么,名份算什么?那是对爱情的亵渎。王后是何物?无论我如何渴望单纯的相处,事实都是无法真的做到的,在那战身边做不到,在你身边也一样!因为你是国王,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妻,只要没有这个名,我就不再具有什么政治价值。我也能快乐了,也能自由了,自由地爱你,自由地跟着你,为你看尽天下风雨,只以一双清净的眼睛,我不在你满朝的跪拜中,也不在你王后的寝宫中,但我在你身边,再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
擎云听完她的话,两手一收,紧紧扣她在怀。
“嫁给我!我发誓永远爱你!”
她一怔,一双眼顿时朦胧,“我知道,我知道,擎云,可是,你懂的,不是吗!嫁与不嫁,早已无关爱与不爱了。嫁你,是爱你,只是会很累;不嫁,我又怎会不爱你?但我不会那么累!世上多少劳燕分飞,世上多少结发成灰?名份是管不住心的,我又何必为它所累?你懂的,不是吗?擎云!”
擎云看她良久,似有话又无法说出,唯有以吻封缄。
他的手,久久不知搁在何处,他的手,犹豫着,害怕对她的满足亦同是对她的失去。
“对我许下诺言吧,你永远不会离开!”
他说。
“我许诺,永不离开。”
她说。
擎云一封非正式的回信到了那战手中,那战舒了口气,尽管没有立刻撤下前线的军队,但多少脱去了些许连日对战以来的戾气,当烈日西沉,他同巫季海一行,一道铁骑去了汾天。
接待他们的,是汾天的女王格心薇。
“十分欢迎展王!”格心薇对他恭身行礼。
巫季海站在那战身后,纵使这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格心薇,他仍是感到十分惊诧,除了那双湛蓝的眼,她,竟是那么地像王后娘娘。由此亦可想而知,若问究竟执着到了什么地步。
那战坐到大殿正席上,看着格心薇笑道,“早闻女王陛下有喜,没有及时前来道贺,实在失礼!”
格心薇淡淡一笑,“陛下严重了,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那战环视了一下大殿,才道,“一来是祝贺女王陛下后继有人,二来…”说到这他顿了顿,“敢问女王陛下是否已为若问修立陵寝?”
格心薇闻言,不禁神情暗淡下去,“立不了,世人不能接受!如今,只为他立下了无碑冢!”
“哦!”那战点点头,“今日我来,只有一件事情相商,如果女王首肯,我想将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格心薇看着他,以眼神询问。
那战一笑,说道,“我云沛很愿意支持女王陛下复辟麻随,今后依旧由雨族格氏称王统治。汾天,就当随他而来,亦随之而去的一场噩梦吧!不知您意下如何?”
格心薇闻言一阵大笑,许久才停下,“陛下,原谅我的失礼,我很明白,世人都不愿意承认他曾经存在,如今,更希望能够抹杀他的存在,他终究是一道那样深的伤痕!”
那战见她微有失态,却毫不忌讳这话题的本质,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欣赏,点了点头,他道,“既然陛下都明白,是否愿意表个态?”
格心薇收住笑,冷道,“当然可以,能够得到云沛的支持,毕竟是我麻随王室的荣幸。复辟之日,定将与贵国永修盟好!”
那战闻言十分满意,举起手边酒杯,对她一敬。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夏至。
建国不足一年的汾天从历史上剔除,传统麻随贵族复辟格氏王朝。至尊者为九公主格心薇,单身女王,身怀有孕。其子父谁,无人敢提,说事人只道是天降种,地送子,久而久之,在那一段麻随历史上,终是成为一个众所周知却无人道破的秘密。
漠沙飞,这已是不知第几次,擎云与那战如顶天脊梁的相对,他总是黑衣,一派公子的淡雅,他总是红装,一身王公的深沉。他们的棋,输赢从未改变,他们的结局,却偏爱鲜艳的一边。而鲜艳的一边,总是离自己的幸福,有着如同鸿沟的一步之遥。
擎云坐在桌边,看着那战,两人手边已经摆好交换过的协议,盖下章,签下字,嬴的人没有嬴,输的人也没有输,尽管人生是不会和局的,但总会有个结果。好象现在,他们要认可这个结果,需要花上一眼相看的时间。
那战终于低下头,再次看着协议上,最为显眼的一排字:
“作为交换人质,关影王后皇北霜,须得定居天都,否则一切免谈!”
这是擎云开出的条件中,最基本的一条,那战看着这一条协定,笑了笑。
擎云将天都叛变的丞相赵瑞收押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以人质交换,把他的弟弟擎岭送到了那战的帐下。而那战的王后,将在他签下协议后,彻底断绝了与他的关系,五十年的和平,五十年不会相见的和平,只待他的印章盖下。
那一片解马树,再花开多少,都将落尽。
那战想了一下,拿出印章,狠狠盖下,然后看着擎云道,“让她的族人为她送行吧!”
擎云一笑,抽起协议,也盖下了印章,回道,“不必了,她的族人除了送行,也不曾给过她什么!”
那战看了远方一眼,淡道,“我还是她的丈夫,难道也不该送送她?”
擎云闻言,莫名有股怒气,便一甩衣袖,回道,“此名已弃,她没有丈夫!”
那战看着他,点点头,顿了一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擎云一愣,半天没有会过神来,直到淼景在一边轻轻推了推他,他才是站起来,伸手与之相握。
两人的手紧紧握住对方好一会儿,终于松开。
然后,鼓声响了,漫天地响。
一个士兵冲到两军中间,丢下手中的剑,激动地大喊,“休战了,休战了——!”
反复对天的欢呼拉起了他高昂的情绪,两边的士兵闻言,先是静静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一片如海般的吼叫穿过了云霄,浩瀚的呐喊中,擎云和那战各自离开。
他们不是神鬼!就算曾经是…,那也已经是曾经了。
他们生活着,不满足的,已经满足了。
或许生命的意义从来就不在于最后的得失,而是一段内心的起伏,而是一场灵魂的相遇。他们背对背地离开,直到三军纠缠如一锅的开水,他们才笑了,没有回头,只是策马而去。各自的选择,常赖一瞬的承诺。
承诺了,于是遵守了,遵守了,于是足够了。
…
站在边城广平城头,那战看着远方越行越远的天都大军,那处一片灰飞。
直到最后,皇北霜也不肯见他一面,他送去的信,没有一封得到回应,她带着关影王后的身份离开了他,毫不留恋,毫无犹豫。
皇北霜…
那战眯起眼,看着那处华丽的鸾轿。从来就不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从来就没有答案,他对她来说,处在一个怎样的位置。
他这一生,拥有过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能与他平起平坐。还记得小时候,太上王曾说,一个伟大的君王,不可能有女人与之齐肩。权利的巅峰,意味着孤独和忍受孤独,而女人带来的安慰,永远不能越过黑夜。每当黎明到来,缠绵结束,他能做的,只是走上大殿,受万人朝拜,然后踏在脚下的,是国土,握在手中的,是利剑,藏在心里的,是霸业,留给来生的,则是爱情。
爱情,留给来生…
没有了皇北霜的广寒宫,只有一片寂寞的解马树,每逢花开时节,都有一位妃子伫立其中,那就是真渠幼佳。
只是不到两年,幼佳却抑郁离世,留下一子那仲,列王位第三继承人。她陪伴展王以来,把持三宫,从无纰漏,对国王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一心一意的爱戴终令她光芒万丈,于是朝臣商议再三,决定将其葬于展王陵边的关后陵,那本是为关影王后修建,一直闲置,最后却葬进了另一位绝色红颜。
只是,绝色的红颜又如何,她是他的爱,但不是他的最爱,她是他的女人,却到死才顶替了别人成为他的妻子;绝色的红颜又如何,为他在解马树下花开如雪中守侯,却常只是自问能否永不介怀,这一段存在却有飘渺的情思如何能够散得开。
总想问,你是否爱过?如果爱过,那么她是谁?如果没有,那么你是谁?
而这些问题,都随一掊净土回荡在这孤寂的灵冢!幸福的,是谁?
夜临,梦清清,眼冰冰,倚斜影。笑,醉丁零,唇凄凄。
酒中现苍穹,雨蒙蒙,美人,浅月,私语稀稀,谁临幸。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秋盛煦日,又是和亲时节。
天都冰刺宫历经如前朝旧事一辄不变的动荡后,再次伪于平和。朝堂上,独坐听政的北靖天王,淡笑着,算尽人心真假的眼神,转眼间闪过。
他是天都历史上,亲政年龄最小,但是时间相对较长的一位国王,至今十二年,持国有道,励精图治,令得天都越见强盛。五十年停战协议的签定,意味着他再也不会把眼光放在侵略和扩张上,换言之,他开始以治心,取代治疆,以治人,取代治兵。
他依旧保有着天都强大的军事实力,去年大战,洗劫鹄劾等国所带来的资源输入,实令天都受益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有人想兴风作浪,恐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这一路和平下来,冰刺宫理政殿上,每日议程,大臣们总在最后一刻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靖天王何时册立王后。时至今日,依旧还无妻无子的他,最需要的,莫过一位真正的继承人,以予稳定民心。
却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深沉地一笑,眼神好像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这日,下朝后。
擎云一身黑装,穿过冰刺宫漫长的走道,一直走到后山,看到山边一片新种的解马树下,那个素衣恬静的女人,对他轻轻招手。
他像回到了家一般,飞快地跑了过去。
皇北霜瞧他头上还沾着树叶,知晓定是急着来看她,都不曾留意缤纷落下的树叶。淡淡一笑,为他拭去,才道,“又是和亲时节,陛下为何不接受各族各国和亲之好!”
擎云笑道,“难道你希望我接受?”
皇北霜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毕竟是国王,她自己不愿意做王后,难道也得让他一辈子当一个没有王后的国王?
擎云望了望她身后刚见发芽的解马树,拍拍她的脸,又道,“不要胡思乱想,皇北霜,你已囚在我心中,世间再无女人能够关在这里。”
皇北霜笑了起来,牵着他的手,细数着他掌心上交错的命运线,线线与她相连。
擎云总是给她她想要的生活,他知她要得不多,无非一份淡泊和平,当他做到了,她也愿意为他付出更多。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尽量地在一起,她听他在政治上的攻防策略,为他提出中肯的意见;他听她吹奏比月的幽曲,为她画下如月的柳眉。他们自由地相爱,尽管爱本是一种不自由,他们尽情地相守,尽管相守终会走到尽头。然而何妨,一生何妨!
心口里的人,是囚,是爱,是真。
普天之下,谁与吾亲,只此一囚,无再多情。
虽然不是他的妻,却为他生儿育女,虽然不是他的妻,却能与他白头到老。
次年初,皇北霜生下一对龙凤胎,女儿取名寂雪,赐姓皇。儿子取名擎风,承王姓霍氏。不三日,靖天王立擎风为太子,宣布永不立后。
同年,麻随,单身女王格心薇生下一子,紫瞳黑发,双唇紧闭,不见啼哭,婢女掌掴三下,方大哭。其声音嘹亮,震耳欲聋,竟唤出满天红光,一时间电闪雷鸣,全国为之骚动,巫祭师殷芳称其必是灭世创神,浴血凶灵降生。
女王闻言大喜,抛弃雨族王姓,为其取名:若问!
…
那段日子,还有多少人刻骨铭心,那段历史,还多少人致死不忘?
至公元三百三十三年,史记叟容豁再度著书,历时一年,完成《漠国南北序》,此序分为两卷,上卷“天命”,概述五大政权民族——云沛,天都,鹄劾,弥赞,麻随之国策,国基,国风。下卷“战棋”,此卷行文自在,不若正史笔锋犀利,反倒是像茶楼说事人的快话,主要记录公元三百三十一年至三百三十二年一年之间所发生的政治变动。
《漠国南北序》于公元三百三十五年流入民间,成为各国治学传说必考之文献,然而,如同皇北霜的《大漠集卷》没有最后一页,《漠国南北序》自天都冰刺宫流落后,便没有了下卷“战棋”。许多经历过那一年风云变幻的人,对此却并不出奇,都道,此乃天意。
那一年,大国争霸,土匪横行。
那一年,找不出谁是正义。
总想着,那一年,是不是奇梦一场。
然而又有谁知道,动乱之后仍将动乱,恩仇之后,剩下的,不过是一首歌谣。
唯漠莽莽奔千里,
一望无垠是非替,
不问新君,
不寻旧帝!
几回文人寻觅觅,
匆匆不相理,
但凭风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