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那我也会还陛下一个同样的结局。非妻,非棋,非己。陛下,我必成为您云雨生涯里不复回首的一悸。”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拉起睡袍穿上。
“你知道,这一步,你不上前,我就可以问你死罪?”他坐下来,以手指勾起她的脸,轻佻,傲慢,“可是,我不能问你死罪,也不能给你第二次机会来践踏我的尊严!你说我该怎么做?”说着,他的手指惩罚性地按住她的唇,柔软的唇,陷落了他粗糙的手指,忽然,他冷冷地说道,“皇北霜,你就跪在我的脚下吧,一整夜,忠诚地跪在我的脚下,直到明朝破晓!”
她就着他的手指,点点头,整个人跪了下来。
那战的手指,很慢,很慢,花去了很多时间,终于从她的唇上移下。他往床上挪了挪,摸到那个小小的木埙,一手拿起,轻轻吹了起来。
埙的声音很寂寞,不似笛的空灵,不似箫的幽雅,像极了闷哼,在这华丽的云雨殿里抑扬起伏。皇北霜垂头聆听着,似觉看到了一片又一片黄沙正被风儿吹起,逐层逐层滚动,沙沙做响,末了,待人睁眼一看,一片新月丘痕蜿蜒而去。
云雨殿里没有云雨,缠绵床第一无缠绵。
冬夜里,他嗤笑自己,一生不知情欲饥渴是何滋味而那个女人,美丽沉静,波澜不惊,在他脚下跪了整整一夜,誓不上前。那犹如鸿沟的一步之遥,像条冥河,彼岸,果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寒冬来袭,桎梏生霜。大漠混战将起,皇北霜却领着条长长的队伍,离开了云沛,广平城关口上,她的族人为她送行,她却不曾回看一眼。
十日之内,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引离汾天大军,围堵浮萍。
那一天收到消息,他坐在战马上,眺看着弥赞的方向。
皇北霜永远也不知道,他一直都想着,不管她落在谁的手里,只要最后胜利的是他,她就飞不出他的手心,就像当年的妤浩一样。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再见她的一天。
知是多少年后,关影宫中,二十一棵解马树,年年都会开花,缤纷如雨,或许这些俗世的花儿始终及不上漫天白雪那般的纯白无瑕,可是谁又知道,雪儿就算飘摇千年,也永不曾有过那样的芬芳。
他总是站在无人的怀月阁,凝视那片美丽的解马树,不知多久以后,才忽尔发现,人的寂寞,也不过就是一场花开前的等待,也不过就是一场花谢后的徘徊…
等待,徘徊,徘徊,等待…
而胜利,早成为一种平淡,再见她的一天,却从不曾到来。
风淡轻,水明静,长廊边,孤影寂!
老爷子,血不拦命,吾命,是幸?抑或不幸?
老爷子,许多年后,我依旧能够见到,你站在门边笑问:可有爱上这个女子?
第一章 番外 若问·刀剑枪
有一种命运,从来都是坎坷,
有一种路途,从来都是曲折。
有一种男人,从来都不寂寞,
有一种女人,从来都不坠落。
有一种歌谣,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资不毛之地,俨然难成德行鱼米之乡,于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么的,烧杀淫掠,没有理由,即使他们并不饥饿,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只要你不属于他们,那么你便不是猎物,就是敌人。
皇北霜以前并不明白这些异样的生命轨道,最起码,不曾这么深刻的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风暴季节的日子,她的脑海里总会无端想起来不该再想起的过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里讪笑过,这一生,有两个男人碰触过她的身体,一个爱极,一个恨极;一个敬极,一个惧极。
冰刺宫后山的宫门悄悄打开,宫门边石柱上的尘沙随着风儿一阵阵卷动,待到落地,夜佩便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随身后,于黄昏霞云深重时一道渐行渐远。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声叫唤。
闻言皇北霜却一笑,拉下绒绒的披风,朗朗直视着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轻轻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转过身,一双幽蓝的眸子望进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唤了她的名字,然后又回过头去,怔然望着立在她与她中间,孤寂的无碑冢。
“你来祭拜他?”过了一会儿,格心薇淡问。
皇北霜顿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来只为思定!”
格心薇听此却回以两声讥笑,“你已无痛,何需思定!”说着,她伸手拨开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一瞬间却充满了悲怆,可她还是笑了,对她道,“皇北霜,你已经有了绚丽的一生,又哪来放不下的伤痛?最起码,你不曾像我这般痛过…,你知道吗?我嫉妒你,很嫉妒。”
她说她嫉妒她,但,那再也不是因为她曾是她的替代品。此时霞光渐渐隐去,两张相似的容颜只在明媚转暗间忽然变得不同。这里是若问的无碑冢,她们不约而至只为痛定思痛,然而有些东西,早就随着记忆刻进了魂魄,再也无关伤与痛。
直到天空彻底暗下,霞影换做了月影,格心薇才起身回程,回头望见皇北霜仍是站在冢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格心薇怔怔然瞧了她一会儿,竟忽尔抛下一句话,“我的儿子,会让若问的名字重生!”
她说的有些激动,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痴狂和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只是这一瞬间很想要激乱她吧!可她又错了,皇北霜仍是站在那里,迎着冢风从怀里取出一只玉萧,徐徐吹起,风拂过,她的披风像被什么东西掀动一般,似怀抱似撩摸地拍打着她的身体,而她的眼神,若即若离。
箫声,穿越了风与沙,飘到了从前。
格心薇闭了闭眼,终于离去…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
皇北霜望着面前的无碑冢,心中暗思浮动,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她的生命里,是否也就不会有擎云,不会有关影,不会有浮萍,更不会有,刀,枪,剑!
若问出生在一片狼藉里,四处都是金银珠宝和美酒佳酿,那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堆了满地,周围来往寻欢的男人还络绎不绝,直到淫迷喧哗中一阵嘹亮的哭喊叫醒了暗夜,人们才纷纷抬头张望,只见角落里,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浑身浴血,神情呆滞地看着身下呱呱落地的孩儿,少顷,竟是狠心将他一脚踢开。女人缩成一团,嘴里断续地念着,“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就这么一个问题,注定了若问一出生便不受母亲的宠爱。
若问的母亲名叫若君,来自奴隶民族铁棘,以造剑闻名。若君十九岁生辰那日,被选为狩猎祭典的巫女,穿着洁白的官衣站在圣台上,她诚心诚意向神祈祷,却在冥冥中偏逢风云变幻,回应她的是近两千匪骑一夕屠尽“笙歌告天,铸剑侍神”的铁棘。族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是些芳龄少女,或被买卖交易于他方,或不堪忍受羞辱于人下,死伤流散,风雨凋零。若君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有罕见美貌,土匪们不舍杀害,便一直留于营寨以供随时取乐。若君不知道自己究竟侍奉了多少个男人,十年里比妓不如,她自杀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成功,每每她的这些行为不过是给土匪们提供了额外的乐趣罢了。若君生下第一个孩儿的瞬间,只望见了一双紫色的眼,那是不可置疑的首领的血统,仿佛再一次印证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已是从里到外都肮脏了,她肮脏得生下了一只鬼,一只励鬼!
若问长到七岁,再也没能碰过母亲一跟手指甚至一寸衣襟,待他十岁时,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庆纯便是八岁了。小孩儿的若问没有打擂和参与抢劫的能力,他只能在其他人酒足饭饱后,一个碗一个盘子地捡集残羹剩饭食以充饥。而他的妹妹庆纯则总是躲在一边,面黄肌瘦,紫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小时候的若问总是这么吼她,而庆纯经常饿得眼睛都陷下去了,却还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巴巴儿地望着他。若问被她望久了,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整晚都失眠,比饿着肚子还难受,不知不觉得他就开始隔一天便与庆纯分享食物。庆纯活了下来,没有饿死,感谢上天,他们都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遭遇恶疾和瘟疫。
若问的父亲是首领,拥众两千,固守北漠以北,他的名字叫鲎。鲎喜欢美女,基本上是每晚都唤来不同的女人作陪。但即使是美丽如若君者,鲎也仅只是留恋一夜而已。其后多少年过去,鲎四十八岁了,鬓发已经开始渐黄渐白。当他坐在擂堂大椅上,看着擂台里两连胜的少年,转身以一双与他相同的紫瞳傲视八方时,鲎在一瞬间恍惚如梦。
“你叫什么名字?”鲎不由开了口。
“若问。” 若问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踢开脚下败将,跃下擂台走到他的面前,从容不迫拿起两袋干粮。
鲎却忽然伸手按住布袋,血腥的眼沉沉睨着他。
若问挑起眉毛,“我胜利了,这是我应得的!”
鲎一笑,“你多大?”
“十五。”若问十五岁,没有一件兵器,他浑身是伤,肉搏取胜。
鲎点点头,“下次干事,你也去!”
若问开始和土匪们一起外出活动,年轻一辈中,属他最为显眼,一是因着他强,一是因着他那双像极了首领的眼,紫光一闪,再入沉红后,必将尸骨遍野。
每当若问黄昏后策马回营,庆纯便会站在路边等待,直到他的黑马入栏,她便退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兄长。若问从不搭理她,只是与她擦肩时,总会抛下些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珠钗,冬天时,他还会扔给她棉衣,但他从不搭理她。
若问拥有的第一件兵器是剑,那是铁棘族巫女专用的剑,不曾开封过,斩不死人。最初是若问母亲带来的,她一直佩带在身上,但在若问的记忆里,那把剑曾是最为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在一次打擂分脏时,他放弃了点选新掳来的美人儿,只一味要了母亲的剑。
这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好奇心驱使鲎当场试剑,却连挥三下也没有斩断绕在土桩上的绳索,鲎将剑扔到地上,对若问道,“无刃之剑,你要它做什么?”
若问拾起剑,少年轻狂的他,不知道在首领面前应适当收敛本领,竟是蓦地转身,一剑斩断了绕在擂台柱上的绳索,剑气之戾,激起一地飞灰,落在地上的绳索断口上,依稀还闪着些火星,令在场的人不由唏嘘惊叹,大喊助兴。而若问则挑起一眉,对天举剑,笑道,“我可以让它开封,从今随我征程!”
那一天,那一剑,成了若问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够狠够绝,他够强够胆,只凭这些已让年轻一辈饱受压抑的土匪本能地臣服。入夜后若问将母亲带到自己帐下,令她为宝剑开封,若君看着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已然越来越像鲎的儿子,心中充满愤恨。于是她以血拭刃,咒歌一夜为剑开封。仪式,尽管只有她一人主持,但那就像是一种信仰逐渐找到了方向,它召唤了新的领袖。自此许多人开始私下投诚若问,不出三年,若问十八岁,已经能带领自己的兄弟独立出行干事。
血亲是一种本能,凡抵制者,皆非常人,鲎便是如此。在土匪圈里,他们并不刻意阻止女人们生孩子,但凡孩儿诞生,他们也毫无怜爱教养之心,除非女人们愿意养,否则就是把孩子半途扔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上了年纪的鲎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尽管他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动摇,但他对若问的限制,终于还是激发了两辈人的冲突。
若问手里的人并不多,仅仅两百来人,不如鲎握众两千。可每次干事,若问的收获总最为丰盛,非他人可比。然而,每当他血骑踏漠,凯旋回营,却必须将战利品的三分之二赠送给鲎,剩下的三分之一,还要通过打擂赢得。鲎用这种方法压制着若问,时间一长,若问手下人自然不甘,很快便以诚象为首一致鼓动若问破旧,建立自己的领地,若问当即与之削衣起誓,计划破出。
要离开,未来不得而知,可若问从不犹豫,他该有属于自己的人马和领地。只是,望着不见星光的遥穹,呼啸的寒风拂过他长剑,若问却偏偏不期然想到了两个女人,母亲若君,还有,妹妹庆纯…
“兄长!”
黑夜风冷刺骨,庆纯穿着黑色的毛裘站在若问背后,她知道,虽然他不理她,但如果此刻换了是别人站他身后,势必枉死剑下。这十几年来,她只对若问说过两个字,兄长,这两个字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只是告诉她何为兄长后便辱死红帐。失去了护佑的庆纯,很本能地,在那么多小孩子土匪中,只愿与若问亲近,因为他同她一样,有着一双紫色的眼。
若问没有回头,敢叫他兄长的人一直只有一个,让他在心里唤过妹妹的,也只这一个。见他仍是不搭理,庆纯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兄长送我的裘,连大爷都喜欢,他跟我要,我没有给。”
若问闻言,才忽然觉得不对,猛转身,一把将裘衣扯开,庆纯白嫩的肌肤顿时裸露在寒风中,上面遍布青疮紫痕。
“谁干的?”第一次,若问开口同她说话。
庆纯别过头,重新拉上裘衣,“兄长,庆纯早就不纯洁了,庆纯让鲎爷身边的人都糟蹋过了。但庆纯很聪明,这些委屈不会白受,鲎爷一直对你想杀未杀,都是庆纯在大爷们的耳朵边上吹的枕边风。”
若问抓着她的手一紧,在他眼里,那个永远躲在一边叫他兄长的小女孩,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她简简单单活着,他就能护她周全的女孩,竟然在岁月流离中,走过这样一条路。他曾经也疑虑过,总猜测着鲎会在何时与他动手,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些动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庆纯望着若问淡笑起来,头微微缩到毛裘里,乍作取暖,她的眼睛亮晶晶地,一如每一次若问所见的那样美丽,“兄长是要走了吧,我…”
“我带你走!”不待她说完,也不管她要说什么,若问为她系紧了裘衣,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要建立自己的营地,你和我一起走。我出去干事,你就在营地里打点细物,我凯旋而回,你就站在栏边迎接。你是我的妹妹,不需要侍奉任何你不喜欢的男人。谁再碰你,我就杀了谁。”
庆纯听得直落眼泪,这些年来,她何曾奢望过有朝一日兄长会说出这翻话?
然而,若问瞧她掉着眼泪,却还一眼不眨,直在心中泛起些从未有过的怜惜,干脆一把搂她入怀,用磨损不堪的披风为她遮住风沙。然后笑看黑夜,只道,“庆纯,天有天道,鬼有鬼桥,偏这人世大道,是鲜血淌出来的!”
突围也是在一个夜晚,若问让庆纯回去收拾些东西。
那一晚风很大,呼呼地吹,好像一群骚动的冤魂在同一时间痛哭。寨子里守备的人走来走去,总是莫名其妙觉得浑身发冷。直到夜入深沉时,鲎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叫唤若君去他房中伺候,那时庆纯正好同若君一道,便给连拽着过去。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坐在鲎的面前,鲎喝了很多酒,可他似乎是越喝越清醒,他将一个又一个酒坛砸到地上,然后让庆纯在大片的碎渣上跳舞。
“你真棒,我的美人。”鲎倚靠在炕上,看着满脚鲜血的庆纯,兴奋地狂笑。庆纯就要站不住了,她的脚没有了知觉,但她却一直望着若君,望着她,像在问,我们何时离去?
而若君只是冷冷地笑着,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久,鲎的营寨起火,首先是擂台和围栏,引得大部分人都冲到前堂救火,若问让百来个弟兄混在其中,趁慌乱时便大剌剌先从大门跑走,一百人顷刻不见了踪迹。鲎见了外面火光冲天,竟镇定自若,随手套了件衣服走到外面,没一会便陆续聚集了不下六七百人待他号令,他皱着眉,首先就问道,“若问呢?”
众人向后一望,若问正站在那里,淡应了声,“在!”
“哦!”鲎挑起一眉,“怎么回事?”的
若问按剑的手不动声色地一紧,回道,“天降火!”
天降火,那是白天里烈日高悬时常有的事,可现下这夜,黑冷无边,何来的天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