鲎闷哼一声,竟不计较,只环视四周,“数人!”
众人一愣,鲎大吼,“数人!”
一个半跛虬髯赶紧应声而出,跑到人群最前面,开始数人。
若问神色如常,坦然直视着鲎。
没一会儿,那虬髯跑了回来,垂头道,“首领,不见了百来个小崽子。”
闻言,鲎危险地眯起眼,盯着若问,“你果真要分镳?”此话一出,一些还不知状况的土匪惊诧不已,连忙从若问身边退开,交头接耳开始谈论分镳者的下场。
若问不多说,飞快抽出腰上佩剑,噌一声,寒光闪过鲎的眼,鲎微一侧头,再回神时,若问身后已经聚集了百来人,鲎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是预备分两拨出去,一开始就没打算硬闯!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若问剑走长风,只道,“我只走人,不分镳。”的
鲎大笑,“放你走我百害无一利,我该在这里杀了你祭鬼!”
若问拧起眉,一手拉下披风,瞳孔逐渐由深紫转为血红。只见他一动,他身后百来人也立刻刀剑出鞘,铮铮然对着鲎这边数十倍的人数,全都豁了出去。
不料,剑拔弩张中,鲎竟不为所动,只闲淡说道,“很多女人都很蠢,很狭隘,喜欢耍小聪明,看不开。”的
若问猝然不解,见鲎根本无一丝杀意,便收起剑锋,问道,“什么意思?”
鲎击弹了弹挂在腰上的弯刀,直道,“你分镳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有个傻女人,自己跑来告诉我,她的儿子要分镳,分镳者应该五马分尸。”
若问有点意外,“母亲?”
鲎不答话,只继续道,“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若问挑眉等他后话,那是与鲎相同的习惯,鲎不禁笑了起来,一手摸了摸满脸的落腮胡,“铁棘族素来信仰咒命,她曾赌咒你那开封宝剑终有一天会饮我鲜血,削我骨肉,逼我弑杀亲子!”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噌地抽出宝刀对着若问,“儿,我可以杀了你,完全可以,可我偏不杀你,偏不在今天杀你,等你有朝一日,剑下的冤魂与我一样多了,我就会来杀你。”
若问直问,“你肯开道?”
鲎大刀一挥,“没错,不过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
“说!”
鲎击掌三下,人群里便吵吵嚷嚷推挤出两个女人,一个是若君,面如死灰,一个是庆纯,伤痕累累,跪倒在地,鲎伸手拎起若君,阴森冷道,“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若问眼一冷,只回,“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杀了你!”鲎相干干脆。
若问望向母亲,只见那双冰冷的眼里全无生气,蓦然间他竟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她就是另一个鲎,冷酷恶毒,恨不得全天下人为她陪葬。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杀她。她与他是没有交集的,他一直这么想。
若君抬头看见若问长剑,忽然森冷长笑起来,她亲手开封的剑,如今,要夺去她的生命,她这段残败不堪,漫漫无望的生命。若君从未这样笑过,那尖锐的声音甚至撕裂长空,只让周围的男人们心凉无际。
若问就在这笑声中,握紧长剑,慢慢抵上若君的脖子,冰冷的白刃割裂了她的皮肤,渗出的鲜血顺着剑缘淌下,一滴滴落入黄土。众人不禁屏息以待,却只有若君自己,丝毫没有惧意,依旧失心地笑着。
若问皱起眉,剑端移到她的胸口上,寻找着她的心脏。然后抬眼看了一眼若君,低道,“你自由了,母亲。”
说着,一剑穿心。若君的尖笑戛然而止,她低头望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利剑,仿佛在瞬间回到了铁棘,她还是狩猎日祭祀的巫女,她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终于在这一刻苏醒,刹那间,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她就剑俯下身,在剑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那个情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不发一言。
若问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倒在地上,人一旦死了,就代表她与周围的一切断绝了联系。
“你可以走了!”鲎说。
若问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鲎,便上前两步抱起坐在地上的庆纯,然后带着百来人跃马离营。庆纯与若问共乘一骑,她靠在若问背上,偷偷回望着躺在鲎脚下若君的尸体,心里乍然作痛,她曾想问她,我们何时离去?而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若问一行不待回首,发狠地狂奔,怎料不及鲎竟猛地远远掷出大刀,刀身旋转而至,嗖一声正中庆纯后背,庆纯抱着若问的腰,咬牙只是闷叫一声,随即汩汩吐血,若问心中不祥,正欲回头探看,却顿觉腰上一紧,庆纯低道,“兄长,我没事,别停下来。”
刹时若问只觉天地间风沙都已化作烈火,焚尽他五内,他失去了一切知觉,只除了策马狂奔时马蹄凿沙的喋喋声,只除了背上不断扩大的血冷浸渍,他知道,那是庆纯的血。
鲎见若问连头都没有回,不消一刻已快奔出他视野,蓦地嚣吼起来,“儿,这把刀老子送给你了,从今往后你我就算是分道扬镳,下次再见,便只论生死,休说前缘!”
鲎的话在空中回荡着,随即沉寂。营地外汇集起来的两百来人全随若问踏沙而去,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外,若问才看到地平线处露出一座小小的绿洲,他满脸灰沙,终于回头对庆纯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笑,他本来想对她说,“再坚持一下,前面有绿洲。”
可她,只像睡着了般,已经坠入了永远的梦乡,当皓月出云,若问的马逐渐停了下来。腰上一松,只见庆纯搂着他的两只手,正如纠结解脱,缓缓地自他身上滑下。
若问没有说话,呼啦撕下一条衣布,将庆纯的身子与自己紧紧系在一起,策马奔向绿洲。终,他是一无所有地到来,也一无所有地离开。
潮沙陷离魂,情长累儿女,
时光荏苒,狂沙依旧,铮铮两年过去,若问十九岁,已经是北漠上不容忽视的匪首。他的生活很简单,只剩刀剑与兄弟。当然,也不是没有兄弟背叛他,可拼拼打打下来,总也有人来有人去。他倒是无所谓,留下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掉的,要么带走灵魂,留下尸身,要么各凭本事,分镳破出。在他而言,人生不外这几种人,这几多事。
若问很喜欢女人,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对他是一种抚慰,从他十三岁开荤以来,他就没有断过云雨之欢。有时干成了大事,他还会特别的兴奋,一夜叫十来个女人侍奉。但他从来没有特别怜惜或喜欢的对象,在他的心里,女人的身体并不值得留恋。
如果不是蛮狐,或许若问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可是,意外的,在若问一生中,妻,竟是他第一个尊重的女人。他并不爱她,也不眷恋她,但,他尊重她。
妻的名字叫枘,长得很像庆纯,蛮狐就在她大婚时掠走了她,只为了她的相貌,可以讨好若问。若问坐在宽长的椅子上,正是旖旎过后,衣衫不整,靡靡颓废的模样,见到枘一身新娘衣装,竟顿时起了玩心,只笑道,“一觉醒来就多了个新娘子,干脆老子也来当回新郎官?”
枘啐了他一口,若问却脸色不变,淡道,“吐我口水,有点胆子!”
枘咬牙,“要杀快杀。”
若问蓦地大笑,“小姑娘,咱们不杀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枘见他邪恶的神情,毫不遮掩的痞气,心中乍然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境地,只默不作声,静待着结局。然而,在她,那结局却是她不能承受之痛。若问在一帮兄弟的挑唆下游戏般与她成亲,与她三拜,与她交杯,最后,在一阵又一阵下流叫声中,与她当众“洞房”。 十七岁未经人事的枘,承受着若问的折磨,不发一声,咬碎了牙,不接受他的吻。
然而,娶妻方才十日,若问便对她有些厌恶了。在他的床上,枘从来都没有反应,这让他觉得很不满足,令他不得不唤其他的女人来作陪,而枘就缩在一边,看着墙,或者看着窗。
其后,不知又是过了多久,狼头围到一队游民,便赶紧派人回了消息,那时正是隆冬,他们需要更丰富的物资,于是若问倾巢而出,一出半日时光,就已满载而归。
战利品像小山一般堆在大堂中央,土匪们的兵刃上还萦绕着挥不去的腥气,被掳来的女人们则全部裸绑在一边,等候挑选。若问黄昏时下令打擂,诚象便将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直接归属若问,一份则为储备,剩下的,只由打擂分得。
战利品中有一条长长的金色锦带,上面绣着太阳和月亮,刺金,十分精细。蛮狐见着它竟特别的兴奋,只道,“日月披身是个好兆头。”于是便将它绕上了若问的腰间,若问很是得意。打擂后的前堂总是凌乱的,不过意外的是,那天晚上难得有个女人,站在门前,一直冷眼旁观。
她是枘。
她第一次冷笑,而若问坐在大椅上,隔着淫糜的大堂,看着枘。很奇妙地,他竟然自己起身,朝她走去。
枘从来不怕他,只是看到他腰上锦带,脸色骤然间发白,她猛伸手拽住带头,直直问他,“杀光了?”
若问道,“杀光了!”
她又问,“一个不留?”
若问道,“除了几个女人!”
她往后踉跄几步,手上却还紧抓着那锦带,若问立刻反应过来,司空见惯之事了,断是冤家路窄,死的正是她族人吧,区区几百罢了。
若问面无表情,瞧着她摇摇欲坠,只觉得浑身兴奋,他蓦地打横抱起她,直往卧房里去,在有床可用的情况下,他从不就地寻欢。
枘于清晨时制枪,藏于床下,日落时分,刺杀若问,未遂,仅致其疮疤。枘年约十九,新婚不越半年,云雨无欢,自问生死无颜,于床榻缱卷时自绞双眼,誓死不见仇人面。
若问出意外之举,为枘冠姓,匪类无不愕然,大漠匪首以毁容盲女为妻,三年不见下堂。春秋归去来,三年共一枪,枘刺杀若问从未成功,抑郁成疾,受病痛折磨,作茧自缚,终得若问穿胸一枪,了此余生。
若问这辈子,杀人如麻,手下亡灵不计其数。他饥饿则夺人之食;他寒冷则去人之衣;淫则云雨,怒则毁物;富则尽欢,险则搏命。若问从这样的人生中找不出真理,却找得出答案,能够继续存活下去的答案,能够为自己而战的答案!
他的刀,弑父;他的剑,葬母;他的枪,夺妻。
他的这条命,依附着他的心,从不迷惘,他不觉得这是冷酷的,相反,他对死于他手下的人们有着诉说不清的情感。
若问过二十五岁后才遇见皇北霜,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美丽,当然了,还有些聪明。不过,那种美丽与聪明,似乎远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若岚绯问格心薇,他的女人多的是,但说肉体之欢,他并不觉得自己饥渴。可是,女人,如果于他已无饥渴,那么,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能令他追至穷途末路却依然无悔?
皇北霜像一根火引,燃烧着向他窜来,与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成为一种绚烂。
还记得,那个绿洲真的很小,时逢若问与皇北霜初逃落涧,避风而往。小绿洲上人群杂乱不安,但绿洲外呼啸的风沙压制了一切,难民们互相拥抱着围成一圈。偏就若问与难民群划界而席,他背对着尘沙最猛的方向,将皇北霜搂在怀里,他的怀里没有风沙,只有起伏的心跳,一双暗紫色的眼瞳还机警地环视四周。
“小沙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须臾,若问毫不在乎地说,两眼直直盯着她,而她此时只是脸色苍白,不堪愁绪的模样,只见她轻抬起头,眼神忽悠一闪,似是想要说话,却让若问以一指点住,他的脸靠下来一些,声音低沉沙哑,“别说话,会吃沙!”然后,便狠狠地吻下来,肆无忌惮。他知道,她从来不敢拒绝他的吻,徒劳的抗拒只会弄巧成拙罢了,她或许不了解他的一切,但最少,她了解他的强势。只要他暂不做更深的索求,她总是会选择明哲保身。
风暴持续了多久若问并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只在感受怀里温香的女人。后来风暴变大了,他干脆搂她一起倒下,压着她,很久,直到风沙将他们都掩埋了,他才发现耳边的呼啸已不知何时停止,他像沙地里的跳鼠般,猛地从沙下钻出头来,只见尘灰飞动,细细黄沙从他的衣服一缕缕飘下。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低下头,满意于她脸上没有沾上一粒尘埃,她依旧面容皎洁,清冷的眼睛,正微眯着,重新适应明亮的光线。
“你还不下去!”须臾,她果然恼火地低叱。
若问却笑了起来,偏就那么压着她,一动不动。
男人就该压着自己的女人…
皇北霜见他不动,自己又无从抵抗,只好侧过脸,冷冷回道,“算了,算了,不起来也罢,就让这黄沙土堆做你的坟头罢,从此通黄泉!”
若问的呼吸很重,他不肯起身,然而面对皇北霜这样刻毒的话,他竟觉得情趣盎盎。
“知道吗?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摸她的脸,鼻子,眼睛,嘴巴,眉宇…,她的神情在他看来永远都是鲜活的,就像黄土世界中,唯一一抹艳红。
“皇北霜!皇北霜!”他盯着她的眼,字字对她说,“阴曹地府我寂寞不了,可是,黄泉路上,我定要是你这曼妙的身躯相伴!陪我吧,这一生…”
这是若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仿佛求救般的呢喃!
只不过命运从无万解,处处都是谜题,不能掌握的,不能满足的,不能得到的,对于若问而言,或许从来都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属于别人,抢不到,得不到,也——
毁不了…
刀!
月刃光寒,
浊酒共血染。
枪!
赤缨腥澜,
娇躯何相伴。
剑!
气冲荒滩,
乱冢通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