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曦婴说:“回学校啊!反正你没事,跟这儿躺着吧!我会打电话叫你家人来接你。”
许暮融不吭声儿了。
盛大的冬季运动会数百枚奖牌就这样没了许暮融的份儿,好在篮球队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主力而发挥失常,总之六个队伍比赛,他们队拿个第二,也算没什么遗憾。许暮融对这结果当然是不满的,程梁秋却说:“等你的脚好了,咱再找他们学校打一场不就得了。别跟萎了一样。”许暮融于是忿忿回他:“早晚抽死你。”程梁秋却把鼻孔朝天了叫嚣:“你现在可别得罪我,不然我就不背你去江老师家的诊所咯。”
一听到这个,许暮融果然泄了气,想起来那天他妈妈接到电话以后去江家诊所接他,结果当着江师傅的面还非要再带他去省医院检查检查。江师傅跟他妈妈保证没事,结果他妈妈说出很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江湖郎中,什么装神弄鬼之类的,弄得江师傅非常尴尬。当时小老师就在一边,什么也没说,等他妈妈发完脾气,小老师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既然这么不放心,那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也是好事。”然后就陪着江师傅进了诊察室里,许暮融当时看到江师傅那个背影,那样的无奈,心里别说多难受了。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妈,还是去拍了个片子,的确没有伤到骨头,他妈妈这才肯放心。再后来程梁秋到他家来看他,听说了这个事,就坐在地上骂:“你爹妈跟我爹妈一样,崇洋媚外。我告诉你,我爷爷当年活那么久,全都靠的中医,可是现在他儿子媳妇都把中医当巫医了,这就叫愚昧知道不。得了,你放心吧,以后放学了我背你去江老师家的诊所。去他妈的省医院。”
自从许暮融成了跛子,江曦婴就开始有了下班压力,每天只要回家都会看到他和程梁秋坐在诊所里打手柄游戏。江曦婴甫进门,程梁秋总像小媳妇一样过来给她拿包包,口里还念:“哎呀,当家的回来了。”惹得在一边儿上做针灸的大妈大爷们笑得呵呵神。
江曦婴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也跛了?”
程梁秋开始耍无赖:“你问我我问谁啊,旁边这残废连上厕所也得人陪,我还想喊冤呢!”
于是许暮融拿一只脚踹他屁股,“我几时要你陪啦,拉屎又不用脚。”
江曦婴实在听不下去,转身跟江爸说:“我回屋里去了,有事叫我。”他们家就住在这门面同一栋的二楼。彼时江爸正在给一个大伯做针灸,拿着一根巴掌长的针往大伯的脖子上扎,那程梁秋在一边看得打哆嗦,悄悄跟许暮融说,“我的妈,那么长的针是怎么刺进去还不死人的。”许暮融把他一推:“回头也叫师傅给你来一下就知道了。”
江曦婴临出门听到这话,回头笑话许暮融说:“你还敢装前辈,第一次来扎针的时候饭都不吃,扎了一分钟不到就开始翻白眼。”
许暮融摆摆手:“去,去,去,你这哪像个老师。”
程梁秋倒摸着鼻子笑:“说实话,小老师,我觉得慕容他可喜欢你了,不然也不得天天叫我背他来这儿咯。是吧!”
许暮融脸一红,忿忿踹了程梁秋一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江曦婴却嗤笑,“我看还是威廉詹姆斯说的对,疯子的恐怖幻觉取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
许暮融这次倒意外敏捷,吹了个口哨即反驳道:“安啦,绪儒斯早就警告过世人,疯子眼里看别人都是疯子。”
江曦婴瞪他,“你说谁是疯子。”
许暮融一拍大腿,“谁答应谁是疯子。”
江爸在一边听得也想笑,遂叫住江曦婴:“你和学生吵什么。喏喏,今天家里也没做晚饭,你就出去吃吧,顺便带两孩子一起去,别在这儿闹了。”
程梁秋听了喜上眉梢,拉着许暮融大笑:“等的就是这一刻拉!”
江曦婴直觉得头疼,可也不愿意这两小鬼赖着不走,只好带他们出去。最后居然被程梁秋骗到了一家大酒店里坐着,三个人点了六个菜一个汤,等着上菜的时候,看看外头又飘雪了。江曦婴瞅着程梁秋问:“是不是知道我钱包里只有这么多钱,你还看着点的?”
程梁秋说:“放心。你打公汽回家只要1块钱。”
江曦婴拍他脑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今天请你们拉,那以后上课你们都老实点,不许闹我,OK?”程梁秋猛点头:“OK,OK。”
江曦婴抚着心窝窝笑曰:“我心甚慰!”
这一回程梁秋也真有些喜欢江曦婴了,上来一盘菜,他还先给江曦婴夹上一筷子,说:“小老师,你真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够真诚,以后啊我肯定做你的乖宝宝。”
江曦婴听着心里舒坦,转头问许暮融:“你呢?以后听话不!”
许暮融不搭理,程梁秋开玩笑说:“老师你别理他,他那个来了,正犯别扭。”
许暮融又在桌子底下踹过去一脚。
于是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还算好,虽然花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但是重要的是开心。比较奇怪的是许暮融的话特别少,基本都程梁秋一个人在话唠。
江曦婴坐在一边看着许暮融吃饭,看到他耳边的虎爪随着咀嚼动的动作一鼓一鼓的,显得特别乖巧,哪里还有平常调皮跋扈的样子,江曦婴心想:一个人所能拥有的面孔,给别人看到的样子,一定并不全都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总有一些无心的东西,其实自己察觉不到。
饭桌上程梁秋还讲了很多关于他爹妈和许暮融爹妈的事,还有省医院里一些感人的故事,以及不知打哪儿听来领导们所干下的“光辉事迹”,他讲得那叫一个带劲,噼里啪啦刹都刹不住。
吃完饭时将近8点,穷人江曦婴备出一元钱打道回府,程梁秋也扶着许暮融一起出门,其实许暮融已经能够自己走了,就是动作慢,程梁秋一老笑话他像个破机器人。
三人站在酒店门口,只见外头大小房屋顶上都覆了一层薄雪,小马路也在三轮车和出租的蹂躏下显得十分凌乱,好在雪早早停了,寒风渐弱,路灯亮起以后,并没看到几个路人,只看到许许多多车轮印子交错着朝向一点,远远的,幽谧而伤感。
“江曦!”
江曦婴正挥手给程梁秋拦计程车,忽然听人叫得亲昵,回头一看,居然是大学时代的室友元惠。江曦婴可高兴了,跟元惠抱在一起,元惠大骂她没有良心,毕业以后几次聚会都不出现。江曦婴也忘了形,回骂她只知道过生日的时候才来找她烧钱。
两人亲热完,元惠瞧一边上还有俩小子,问:“你弟弟?”
江曦婴就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学生。
元惠也回头叫上后面的三个朋友,还都是认识的,寒暄完毕,元惠把江曦婴一挽:“走拉,跟我们一起去唱歌。”
江曦婴尴尬得不得了,我我了半天找不到理由推脱,结果程梁秋拖着许暮融跑上来,尖声地叫:“她没钱了。”元惠笑倒,说:“这真是你学生?咋一点儿不怕你。”
江曦婴无奈:“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算了,我还是送他们回去把!”
谁知程梁秋许暮融两人杵着不动,程梁秋说:“小老师,难得碰见你朋友,带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很久没有过夜生活勒!”
江曦婴瞪他:“小孩子哪来的夜生活。回去,回去,别忘了这儿还有伤患。”
话才说完,许暮融即闷闷回了一句:“我也要去。”
元惠几个人笑死了,推着江曦婴往前走,元惠说:“好拉,带这两个小弟弟去也不错。反正今天是我请客,你不许拒绝。”
于是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他们搭了两台计程车来到附近最大的一家K厅。找了个小包房,包房里暖和得很,服务员还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绿茶,元惠另外又叫上两打啤酒两个水果拼盘。
第一个开唱的是程梁秋,唱BEYOND的原谅我今天,竟是意外的好听,那种干净舒缓带着少许悲怆的少年唱腔充满了与这个商业时代格格不入的缅怀。直至唱到最后一个音,元惠都似陷入了回忆般不曾开口说话。
程梁秋唱完,还得意地丢飞吻,江曦婴便说:“幸好你没唱什么古惑仔之类的怪歌。”
元惠笑了笑,只叫朋友递来话筒,“轮到我了。”元惠点了一首英文歌,当前奏响起,江曦婴略略有些惊讶,看着元惠,元惠说:“还会唱吧?我唱男声的,你唱女声。”
程梁秋觉得新奇,看屏幕上映着一行英文字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可惜没有MV。“没听过这首歌哩。”程梁秋侧头跟许暮融说:“我还是第一次在K厅听人唱英文歌。”
许暮融没说话,仔细听着歌,大概听出这首歌讲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比作一朵旷野的玫瑰,但许暮融的英文水平不佳,只模模糊糊听出了这是一首结局悲伤的歌曲。
元惠唱的男声的部分其实并不好,可是江曦婴所唱的女声部分却充满了引诱与感慨,仿佛歌曲中这个叫做Elisa Day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程梁秋悄悄楸着许暮融:“小老师这么呆的人,竟然唱得这么好,不过你觉不觉得这首歌有点怪怪的?好像恐怖片!”
许暮融哪管他说什么,专注听着,也明明白白听到一句“He would be my first man……”(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许暮融心里想:这首歌的名字我记下了,回去要好好查一下,看看到底唱的啥。
随着歌曲旋律的起伏,包房里的人各有所思。元惠唱完以后沉默着,江曦婴也没说什么,只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
元惠说:“喝酒吧!”自己先干了一杯。
江曦婴也倒满,却没办法Bottom Up。
元惠笑:“你还没练出来啊!”
江曦婴说:“喝多了头晕,这辈子也练不出来。”
这时朋友们都开始自顾自地点歌,不时还会听到程梁秋得意非凡的表演。元惠却不声不响地挪到江曦婴旁边坐下,看看样子是要开始叙旧。元惠问:“你和他还见面吗?”
江曦婴摇摇头。
元惠说:“我有他的电话。”
江曦婴笑:“不用了,其实早就结束了。”
元惠不信:“可我上次打电话到你家,你爸接的,你爸说你一直没有再交男朋友。”
江曦婴还是笑,之后伸手拿过那半杯啤酒,咕噜咕噜喝尽,“这种事勉强不来的,何况我现在过得很好。”
元惠仍然觉得可惜,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她印象中,江曦婴并不喜欢对别人倾诉自己的内心,认识她这许久了,若不是有同室之谊,或许转个身她就不记得还有元惠这个人。元惠常常会觉得江曦婴的个性虽然温和,内心却非常冷酷,她似乎和谁都相处得很好,却对谁也不会留恋。
彼时许暮融坐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就着天花板上霓红球转动的光芒瞧见江曦婴分外平静的面容,许暮融无由感到焦躁,忽然就问:“他是谁啊?小老师的男朋友?”
元惠说:“是啊,还是一个很拽的人。”
许暮融自然要问:“能有多拽啊!”
江曦婴捏住元惠的鼻子,“你别乱说。”元惠飞速逃开,倚在一朋友身上,笑道:“拽啊!大一组织乐队唱遍了本市所有酒吧,大二开始漫游全国,大三休学,出了一张很红的原声大碟。”
这样的经历对高中生来说显然是稀奇的,于是程梁秋和许暮融几乎同时问:“什么碟?”
元惠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遥控点了一首歌,电视屏幕即打出一行字“晴空万里”,歌的前奏是高调急速的吉他,就像清晨时醒来的沉睡者迎着冉冉旭日将窗帘撕裂,这支歌的MV制作也很特别,开始时整个画面只是一只手在床单上抓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抓紧。接着是晦涩而意识流的歌词,配着忽然从舒缓沙哑转至嘶竭的吼叫,最后就一直重复着相同的高潮。
遇见你之前,失去你之后,
抬头只见晴空万里,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这首歌太熟悉了,在许暮融读初二的时候,满大街都在放,就连那些两元杂货店里也放这个。乐队的名字他已记不得,但他记得那主唱是个非常喜欢画浓妆并且在身上到处穿环的男人。他长得有些阴柔,声线也很幼细,只出了一张大碟,之后便传闻他与经纪公司起了纠纷,被永久雪藏。
元惠说:“这是他整张碟里唯一一首原创,献给曾经最爱的人。”说到这儿元惠一笑,“猜猜那是谁?”
许暮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哽得厉害,程梁秋却兴奋得不得了,吹着口哨说:“小老师,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段事儿。”
江曦婴不理,怕他们越说越来劲,想到时间不早了,于是把一边的许暮融拉起来,对元惠说:“明天还要上课,不聊了,我先送他们回家。”
元惠一看都十一点半了,自己明天也有事情要办,于是叫了结帐,几人走出K厅,外面黑区抹区的,元惠说:“江曦,有空要找我!”
江曦婴只是笑:“行行行,改天我请你。”
许暮融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明天醒来时,觉得身上凉嗖嗖,于是他完全不想下床,可他妈妈却在门外面敲个不停,妈妈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睡觉还要把门锁上,早上叫他又不起,这上学要迟到了都,文汉你还管不管啊。”许文汉即是许暮融的爸爸,此时正在吃早餐,娑娑抖着报纸专拣政经类的新闻来看,听到老婆唠叨,许文汉说:“孩子长大了都见不得人管他,你这一刻不停地盯着,怎么没把他成绩给盯起来。”
许暮融厌恶地听着门外的絮叨,终于爬起床,一声不响到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到厨房的餐桌上拿了根油条衔着,一边套上外套,也不扣好,也不回头,“我去上学了。”
许暮融神情恹恹,还扭着一只脚,勉强骑上自行车,温温吞吞地,在这大冬日的清晨,他呵出的白气倒比他本人还显得精神。到学校后,许暮融直接把车骑进车棚,看到管理员老伯正在插牌子,不时还打了几个喷嚏。许暮融转头看看四周,正巧看到程梁秋也骑车过来了,后坐上还载着一女孩。
许暮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梁秋骑到跟前,让女孩先下车,他才踮只脚在地上,说:“乖乖,你自己骑车来的?脚没事儿了?”
许暮融说,“吃大还丹也不会这么快好吧,反正还疼。”
程梁秋哦了一声,回头跟那女孩说:“放学一起走,你在教室等我。”然后跟许暮融一起往教室走,许暮融问:“这又谁啊!”
程梁秋说:“三班的啊,冬运会时还来给我们篮球队加油。”
许暮融没理,从小他就觉得程梁秋的爱好除了篮球就是女孩子,不过他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有女朋友,温翎为此总是骂他,说他奸诈到了极点。
程梁秋见许暮融又开始不声不响地,特别奇怪,似乎冷淡淡看谁都不顺眼,这才大清早呢就不爽讲话了。正想问他,谁知他又突然开口:“秋刀,我看你对小老师很热衷勒。
程梁秋听了,想都没想即回道:“是啊,你不觉得她很有趣么。”
许暮融说:“只要是女的你都觉得有趣。”说完顿了顿,又问:“难不成在打她的主意?”
程梁秋大笑:“怎么可能啊,先不说我怎么样,可是要江老师跟我们来真的,那就像叫我们跟小学生来真的,可能吗?一大早你这脑袋里都想什么了。”
许暮融切了句,“不要你管。”接着又尖声问:“难道我是小学生?”
程梁秋莫名奇妙,“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上次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了,结果你偏要伤人自尊,还害得我跟前跟后地赔罪。”
许暮融对这事的确有几分愧疚,回想到自己做的,心里更不是滋味。程梁秋问他:“到底哪里不满意。”许暮融说:“没有不满意,就是没意思。”
程梁秋想了想又说,那我再重给你介绍一个。
许暮融忽然笑出来,“我说你高三要出国的吧,弄这么多女朋友到时候怎么收场?”
程梁秋尖叫,“我没有女朋友,大家只是合得来一起玩罢了。”
许暮融不禁感慨他这天生没有负担的性子,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走到实验楼附近,许暮融突然说,“带烟了么。”
程梁秋惊讶,“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去年叫你试,妈的你还骂我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