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融说,“我晚熟不行吗?”
程梁秋笑,“算啦,一大早的,等中午我给你一包,咱俩去花园抽。”
许暮融哦一声,抬头看天空白蒙蒙的,寒风簌簌,校园里的树已刮秃得一片叶子不剩,大概是期末考试近在眼前,往来的学生大多抱着书本一边走一边翻,许暮融却猝然说了句极不搭调的话:“昨晚上我作春梦了。”
程梁秋只当这是笑话,哈哈大笑,然后问:“说说,感觉怎样?”
许暮融说,“不太记得了,就记得梦里有很多蝴蝶,然后早上起来就那样了。”
程梁秋嘿嘿地笑:“慕容,我告诉你,梦见蝴蝶的人,心中有欲望。”
许暮融把他一推,“你就装吧你。”程梁秋方大笑说:“你别不信,这可是经验之谈。”
两人又开始胡扯八道,不一会儿,许暮融看见正前头江曦婴和两个女老师往这边走过来,不知是在聊什么话题,江曦婴一直在笑,笑时呵出的白气一阵一阵被晨风卷走。
许暮融和程梁秋也走过去,程梁秋迎面喊:“老师早啊!”许暮融却面无表情,与江曦婴擦肩而过,只是那么短的一瞬,他的手似不经意地碰到了江曦婴的冰冷的手。只是碰了一下,其实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可江曦婴仍旧察觉到了,那么快的,像一只羽毛轻轻划过,几乎是多想一点儿就会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那样的轻,不知为什么,却让江曦婴心里头莫名惊悚,尽管穿着厚厚的鸭绒外套,可她觉得自己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三章 在水一方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想着不该想的人,那你就会陷入一种对时光感到厌烦的情绪当中。是怎样的厌烦呢?那就好比许暮融对这个漫长寒假的厌烦,他时常从内心感到难过。看到自己的房间、书柜里的武侠小说,看到母亲陈放在客厅壁窗每一格里的莫名其妙的石雕,还有洗手间里掩藏拙劣的84消毒液,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厌烦。并且他每晚每晚睡不安神,总是觉得时间走得异常缓慢。好容易熬到白天,找了程梁秋文建出去浪荡,偏又在闹哄哄时开始犯困,日子过得简直浑噩。
再后来春节到了,文建随父亲一起回上海老家过年,程梁秋和温翎两家是邻居又是世交,乐得一起过大年。只有许暮融家亲戚少,又有些远,走了两天自家亲戚就算完事,最后只是许爸医院同僚之间的走动。许爸最不情愿也得抽出一天时间带着儿子老婆到院长家去拜会,那即是程梁秋家。
程梁秋家是别墅,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屋,大概一米五高一点儿,不过三四坪大,还是程梁秋小的时候自己搭建的。许暮融到他家客厅时并没见到他出来,于是就自己找到这处。结果却吓了一跳,程梁秋和温翎居然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睡在一起。一边的电视上还连接着游戏,恶魔城,看来这两个是玩游戏玩得累了。
许暮融悄悄走过去,拍醒程梁秋,程梁秋惺忪两眼,打着哈欠说:“啊,你来了。”许暮融压低了声音:“快起来。”程梁秋给他拽下床,这才醒了神儿,一眼看到温翎睡在那头,立刻坐起来:“我的妈,真危险!”许暮融说:“你不说温翎是兄弟,不会出手么!”
程梁秋从一边的塑料筒里翻出一罐饮料,喝到肚里冰冰凉,就地坐着说:“你想哪去了,真的只是玩累了,我还以为她回去了。乖乖,幸好没给我妈看到,真险。”
许暮融反倒笑,“文建要知道了,非掐死你不可。”
程梁秋却不以为然:“都说了我没做,况且这跟文建有什么关系。”
许暮融也从筒子里掏出东西来吃,“文建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他和温翎KISS过了。”
程梁秋一口水喷出来,“你说什么?”
许暮融耸耸肩,“我让他也跟你说一声,他非要我转告。”
程梁秋听了大笑,“真逊呐,咱几个从小就认识,他还给我来这套,我对温翎又没什么。”
许暮融说:“反正我是中立的。”
程梁秋哼了一声,转身见温翎身上的被子快要掉下来了,又伸手给她提上。许暮融在一边看着,“这动作让人想入非非哩。”程梁秋嗤笑,和许暮融坐在一起开始打游戏,边打边说:“其实文建不错,人心细,又很有耐心,挺适合温翎这种性格的女孩。”
许暮融问:“什么性格?”
程梁秋说:“就是那种很需要安全感的类型。”说着,程梁秋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巧温翎转个身朝那头睡去,程梁秋叹了口气,“不过,温翎的爸爸不会答应的,文建家和温家差得远了,将来不管文建怎么努力都没用。”
许暮融说:“只要温翎喜欢就行了。”
程梁秋笑,从筒子里掏出包烟,递去一支给许暮融,“人要是长大了,喜欢的东西就变了。现在觉得能做到的事,到时候就做不到了。”
许暮融听了这话,莫名气愤,把手柄扔到一边,站起身说:“不玩了,我出去透透气,你这破屋子闷死人。”程梁秋却还在犯困,于是跟着许暮融一起出去,走到楼梯口才说:“那我回自己房里再睡会儿,年饭还得晚上才吃呢,你说说去哪儿玩,我睡醒了再去找你。”
许暮融才懒得管,人已经走到门口,只回他道:“找什么找,我随便溜达一下就回。”
程梁秋切一声:“今天还有钱伯伯和孙阿姨家的人要来,为这我妈特意请了个厨子来做菜,你回晚了吃不着我可不管咯!”说着便上楼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许暮融嘴上说是出去转转,其实径直走出了这片别墅区,找到最近的车站看牌,牌上有直达他们学校的车。他形单影只地在车站里等待着,一边看到马路上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往来的汽车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乘客而已,像是几节运动着的空箱子,然而这些空箱子将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许暮融内心已经无暇追问自己的反常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整整一个寒假数十天的夜晚他彻夜睡不好觉,他开始像电视剧里陷入情网的男人那样动辄就要吹个风淋个雨,还会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发呆一整天。因为他很想见到江曦婴。
是的,他承认了,于是这感觉排山倒海主宰了他。
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晦涩而艰难的爱恋总令人无法不冲动的。
因此,他决定先原谅自己。
大过年,江爸的诊所依然天天营业,可是天天也没有病人来,只有附近的老伯常常泡上几杯茶叶端到诊所里和江爸下象棋,江家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出去走动走动亲戚。许暮融站在马路对面看了许久,只看到江爸出来倒掉不新鲜的茶水,并没有江曦婴的身影,他踌躇着该不该过去,可江爸已经看到他了,还在那边招手,“许暮融?你怎么在这儿?”许暮融只得拉好衣领走过马路,“呃……我路过,正巧看到江师傅出来,还想着过来给您拜个年。”
江爸乐呵呵,“进来坐一下吧,外面冷,免得着凉。”
许暮融依言进去坐下,看到一堆下棋的老伯都抬头看过来了,于是腼腆道:“伯伯新年好。”
江爸给他倒上一杯热茶,笑咪咪问:“脚怎样了?全好了吗?”
许暮融说,“早就好了,一直想来谢谢江师傅。”江爸心里高兴,叫他多坐一下,又说江曦婴也快回来了。许暮融顺势问:“小老师干吗去了?”江爸说:“她去超市买东西。”许暮融原本还想说这时期候超市里人多得恐怖,小老师搞不好挤不出来。却见门口停了一台计程车,曹操到了。只听到江曦婴在外面喊:“爸,快出来,帮忙搬东西。”
江曦婴哪晓得出来的是许暮融,等她从车上卸下一箱牛奶还有一堆日用品时,回头一看,简直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脚好了?”
许暮融听她还关心自己,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两三步过去帮她搬东西,一边说:“买这么多牛奶干嘛?”
江曦婴跟在后面,“限时特价,我就买咯。”许暮融嘀咕她:“势利鬼。”
江爸只从女儿买的东西里翻出了一盒好茶叶,之后就叫她把东西搬到家里去,免得堆在诊所占位置。江曦婴便对许暮融说:“那你就吃点儿亏,再多走几步路吧。”
许暮融哪有不乐意的,可嘴巴上还要驳她:“行,一步十元,货到付现。”
江曦婴嗤笑一声,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楼道上,只上一楼转弯儿第一门就是江曦婴的家。这楼道的灯还是小灯泡,整个的墙壁涂漆已经七零八落了,墙面也很脏,有许多刮痕和脚印,最后还有“2楼”两个字,也像是小孩用粉笔写上的。许暮融说:“你家真破。”
江曦婴把门打开,“再破也是我家,不进来拉倒,免得我还要招待你。”
许暮融闻言,飞快闪进去,放下了牛奶箱才说:“一步十元。你少说要给我一千元。”
江曦婴倒杯开水给他,转身到自己房里拿东西,只笑着说:“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一步十块?门儿都没有!”
许暮融跟着走进她房间,房间里的窗子一直开着,空气冷冽,环视四周,只有床和带书柜的桌子,没有镜子,没有贴任何一张明星海报,她的床很小,也没有用床罩,床单和被子都是淡黄色碎花纹的,枕头是浅绿色荷花边,床上没有放娃娃,床头放着一本小册子。
许暮融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边,拿起小册子来翻,江曦婴大叫:“你快起来,脏死的就直接坐我床上。快起来,去外面客厅坐。”
许暮融耍赖,往被子上边儿一靠,继续翻着手里的小册子。江曦婴拉不动,只好笑他:“你看不看得懂啊。”许暮融不吭声,这本小册子是Leonard Cohen的《Beautiful Losers》,里面收录了Cohen所有作品,当然许暮融是不会知道Leonard Cohen是谁的。就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眼神凝聚的老男人。
许暮融问:“这是你的偶像?”
江曦婴说:“我喜欢他的音乐和文字。”
许暮融哦了一声,把册子揣到怀里,“借我看行不行?”
江曦婴说:“不行。你对这个没兴趣的。”
许暮融不理,“你怎么知道我没兴趣。”
江曦婴似乎天生就不喜欢多作纠缠,见他非要,也只好随他,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碟给他,“这是他的精选,你别给我弄坏了,看完了就还我。”
许暮融说:“弄坏了大不了我赔你一个。”
江曦婴闻言,略带羞愧地说:“这是盗版的,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许暮融哈哈大笑。
“你这样还当老师。”
说到老师二个字,倒是触发了江曦婴,她忽然转身走过去,俯视着许暮融:“我问你,你上学期到底有没有好好念书。”许暮融说有,江曦婴说:“有?那好,我问你,秦朝达到一法制,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的前提条件是:A、国家统一,B、建立法治, C、生产力发展, D、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你选的什么!”
许暮融说:“秦始皇的雄才大略。”
江曦婴咬牙切齿,“选A!还有,编写《民法大全》的皇帝是?”
这题许暮融颇有自信,速答:“Justinian!”
江曦婴恨恨地说:“你给我写中文!查士丁尼。”
许暮融却还有理:“外国人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写法可多了,就算我写个‘夹死婷婷‘,也不能说我错了吧!”
江曦婴怒火中烧:“那现代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是哪三者融为一体的国家制度?”
这回许暮融不吭声儿了,江曦婴说:“答不出来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你卷子上写的是‘圣父、圣子、圣灵’。”
许暮融蓦地喝出一句:“Oh,Jesus!不是你教我们答不上来也不要空着吗!”
江曦婴忽然觉得头晕,想想自己是说过这话,满腔愤怒顿时萎靡下来。
许暮融忙趁机问她:“卷子改出来了?我多少分?”
江曦婴无力地答:“63分。”
许暮融倒很高兴:“喔耶,及格了。”
江曦婴想,算了,反正他将来也是要读理科的,懒得计较太多,收拾好东西就站在门口说:“走吧,我要下去了。”许暮融只好起身,出门时又依依回望一眼,望到书桌面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急奔去一看,正是江曦婴大学时代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有全班的,有宿舍的,还有社团的,另外还有一张像是在酒吧里拍的,照片上的五个人全都作重金属打扮。
江曦婴在客厅里喊:“快点出来,还在看什么?”
许暮融恹恹走出来,跟着她出门。走过楼道时,终于忍不住问:“小老师,我刚才看到你桌子上压的照片了,有一张看着像打手。”江曦婴只是笑笑:“那是以前一同学的乐队初次在酒吧里表演时拍的。”许暮融说:“就是你前男友吧。”
江曦婴无所谓地回答:“是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候挺有趣哩。”
闻言许暮融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觉得着急,“小老师,你怎么喜欢这种浓妆艳抹不男不女的人!”
江曦婴却只笑着说:“因为无法抗拒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其实如果许暮融再大一点,就会明白一个人只有对过去真正释怀了才有可能对过去的问题回答得这么坦率,然而现在的许暮融只是感到十分不愉快,他满脑子想象着江曦婴与那个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纠葛,而这疯狂想象的最后一幅画面竟是他曾经看过的晴空万里的MV,从起初苦闷压抑的激情,到最终破茧成蝶的自我。
许暮融的大脑腾地一下空白了,他莫名开口:“老师跟他上了?”
江曦婴吓一跳,尴尬无法形容。
许暮融矗着不走:“老师不是处女了。”
中国式女性的尊严,终归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根深蒂固的压迫,于是这样的问题使江曦婴无法不感到恼火和羞愤。尽管她并没有把许暮融放在眼里,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既是一种人格上的被冒犯,亦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安,是一种失身女性对其下一个男人会何如看待她的不自信的表现。江曦婴很希望自己像美国人一样开放,很希望自己打从心里认可男人与女人有着平等的性立场,然而这是不容易办到的。
并且此刻许暮融也只是想着要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愉快,于是还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小老师,你被骗了。”
江曦婴愤怒到极点,快步走到前面,背对他说:“你滚。”
许暮融不甘心,便在后面喊:“你这么生气,只能证明我说得没错!凭什么你我叫我滚我就滚?”
江曦婴说:“你滚不滚都随便!”之后便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许暮融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又觉得惹恼了她,自己也难受。于是晃晃悠悠回到程梁秋家,一看时间,快要开饭了,长辈们也陆续到齐,许暮融恭恭敬敬轮番向长辈们拜完年,便坐在客厅里想事儿想得出神。后来程梁秋从楼上下来,示意温翎悄悄蒙住他的眼睛。
程梁秋故意吊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许暮融说:“温翎。”
温翎便和程梁秋一起坐到沙发上,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许暮融说:“这有什么难的,温翎手上有香味儿。”
温翎脸听了脸一红,程梁秋这才醒悟,侧过头来笑话她:“你用香水了?”
温翎急忙解释:“只是擦着玩玩,不经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