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瓒刚走回自家的院子,便看到沈晓星的车从主道拐进来。他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片刻,终还是赶在她们靠近之前进了屋。
沈晓星正与副驾驶座上的女儿说着周瓒的事。她最近满脑子都是自己手上那个课题,在单位忙得快吃不上饭了,祁善忽然来找她,母女俩将就着共用了一个盒饭。回来的路上,助理又不断给她打电话。等到一切处理妥当,她才顾得上细问女儿的心事。
沈晓星记得祁善刚来找她的时候穿得很少,包里塞了件半干的毛衣,沈晓星替她把衣服晾在椅背上,发现里面还裹着一支烫伤药膏。她问祁善是怎么啦,祁善只是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胸口有一小片皮肤被烫得发红,也没什么大事。
下午冯嘉楠才打过电话,说晚上带祁善去吃饭,结果好端端的饭没吃成,人却被烫着了,脸色也不太好看。祁善心里藏事,手脚也并不毛躁,沈晓星已猜到这事八成和周瓒脱不了关系,只是不清楚具体情由。她这个女儿是个锯嘴葫芦,不想说的事,打死也不会开口,硬来是不行的。
“待会儿我去问你嘉楠阿姨,是不是阿瓒这死小子又欺负你了。”沈晓星故意说道。
“妈!我都说了不关他的事!”祁善沉不住气了,懊恼地强调,“你别管,也不许去找任何人。”
不是周瓒干的,她才不会这么着急辩解。
沈晓星看过祁善的伤处,并没有大碍,她更在乎的是女儿眼里怏怏的神情。可这丫头自己吃了亏,还想着为对方开脱,就算这个人是周瓒,沈晓星也有些气不顺。
周瓒对祁善当然没有坏心,但他那脾气一般人吃不消。
沈晓星记得周瓒幼年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不喜欢自是抵死抗拒,可明明想要的也口是心非。
祁善呢,最喜欢说“好的”。心里明明主意拿得很定,面上却和稀泥。
在“不要不要”和“好的好的”之间,祁善从小没少吃周瓒的苦头,但也从周瓒那里顺来了许多好东西。以前周瓒外公的下属送来的新奇小玩意,冯嘉楠从国外带回来的书籍和玩具,还有周启秀客户的各种馈赠…往往周瓒刚扬起下巴说“不要”,祁善已伸出手去照单全收。沈晓星也搞不懂,她这个从小没缺过什么的女儿为什么对各种小物充满痴迷。
然后在祁善家的阁楼上,周瓒会默默挑走他真正看上的东西,剩下的都归了祁善。恐怕冯嘉楠现在也不知道,她强迫周瓒每天必须要吃的苹果和牛奶有大半也是进了祁善的肚子。周瓒对祁善从不吝啬,祁善对他的顽劣行径则是各种包庇。他们自有他们的相处模式,旁人难以介入。
“你们啊,真是‘没头脑’和‘不高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沈晓星摇头道。
她们下了车,沈晓星还在对女儿嘀咕道:“你嘉楠阿姨说晚上要过来拿本书,怎么也没接电话…”
祁善浑似没有听见,她在台阶上发现了好几截被人掰断的枯树枝。这是周瓒喜欢干的事。他来过了?明知她不在家里。
本已被祁善忽略了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扭头望向他的窗口。
周瓒房间的灯光正好熄灭了。祁善默默用鞋尖将枯枝踢下台阶。
这一切都被跟在女儿身后的沈晓星看在眼里。她以前并不担心祁善与周瓒的关系,一个占不了大便宜,一个吃不了大亏。可现在不一样了,孩子越大,心思越多,这早已不是儿时过家家的得失问题。万一两人所愿并非一致,死心眼的那个难免要吃苦头。她暗想,自己也该多留意两个小家伙,若祁善能想通,自发地退到安全距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一早,周瓒若无其事地拿着书包出现在祁善家门口,他对来应门的沈晓星喊道:“善妈,你叫小善快点,否则赶不上公车了!”
沈晓星惊讶道:“小善早就去学校了,她没去叫你?”
周瓒走进教室时还在恨恨地想,小气鬼!亏他昨天半夜满屋子给她找芦荟药膏。
祁善就坐在靠近门口第二排过道的座位,周瓒从她身边经过,把化学作业本扔到她课桌上。祁善正低头默写单词,见状默默地将她亲手写上周瓒名字的本子码在桌角的一叠作业里,头都没抬。
早晨的第一次课间休息,祁善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回来,在楼道“偶遇”周瓒。她按照以往的约定,在学校公众场合不与他交谈,他却一反常态地在她面前站住了。
四周并没有其他同学,祁善也停下脚步,隔着三级台阶,抬头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瓒的手搁在楼梯栏杆上,埋怨道:“你干吗不等我!早上我的牛奶都没人喝了。”
祁善默然。事隔一晚,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也不打算借题发挥。只要他道歉,这件事就此过去。示弱并非周瓒的长项,然而他既然说得出那些刺耳的话,拉下面子说“对不起”也不吃亏。
周瓒何尝不懂祁善心思,可那三个字卡在喉间。他扭头去看扶栏上自己的手,避开她的眼神或许会容易些。嘴还没张开,班上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地从楼下走上来,其中就有撞见过他们在一起的张航。
周瓒一愣,随即和祁善擦身而过。
“快响铃了,你还下楼?”张航好奇地问。
“上厕所你也要管?”周瓒随口道。
“楼上的厕所坏了吗?”班上另几个男生疑惑地议论,张航留心看了祁善一眼。
周瓒走到楼梯转折处才借机回头,然而祁善的身影已不在原处。
后来课间操的时候、傍晚在学校饭堂,周瓒和祁善也有过短暂的碰面。可是身边总有旁人在场,祁善也不再与周瓒有过眼神接触。
周瓒吃饭时给她发信息,郑重其事地在“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加上了感叹号。等到餐盘见底,她也只回了一个“嗯”。
身边几个男同学正热烈讨论着昨天晚上的球赛,周瓒郁郁不乐地搁下筷子。
“周瓒,你喜欢的球队可是输惨了!”
周瓒敷衍地笑笑,再看向祁善后脑勺时心中也涌起了怨气。
他已经够烦了。今天早上,他爸妈平静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各自去上班。没有人脸上看得出伤痕,他们房间的摆设和床单也一丝不乱。只是出门时,他们的背影浑似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周瓒头一回对他父母的婚姻产生了忧虑。祁善是唯一能听他诉苦、给他排解的人,可现在连她都给他脸色瞧。
接下来的几天,祁善和周瓒没有任何交流。这本是他们在校时的常态,当心中少了笃定,倒有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周六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周瓒整理要带回家的东西,发现公交卡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他在背包里翻着翻着,忽然灵机一动,给祁善发了条信息——“我的公交卡丢了。”
祁善正在和张航说话。她也不知道张航为什么对下周要交的作业有那么多牢骚。作业是多了点,但她只是负责收集的人,张航找她抱怨不休又有什么用呢?可祁善一向认真负责,这也是她三年来始终高票数当选学习委员,并且让各科老师都非常满意的原因。尽管张航没道理的质疑一个接着一个,她也不得不在宝贵的课余时间里耐心地向他解释。
周瓒等了好一会,才见到祁善拿起手机。片刻后,她转头斜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像在说:“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
周瓒低头,嘴角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等到放了学,周瓒回男生宿舍拿换洗衣服。他没有答应和舍友一块去操场跑步,但也没有刻意加快步伐去追赶祁善。祁善既然没说什么,就肯定会在回家的公交车站附近与他会合。
周瓒经过教学楼附近,同桌莫晓军给他打电话,催他赶紧回教室看一眼。周瓒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莫晓军只是笑,还神神秘秘地说:“快来,反正不是坏事。”
他们班教室里一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事情的起因和班上一个叫朱燕婷的女生有关。
朱燕婷是高二那年转学来的,她是特长生,听说之前就读于邻省一所知名的艺术学校,从小练习杂技,还得过不少奖。朱燕婷不想早早放弃文化课,但艺术学校在这方面存在短板,于是高二那年,她在家人的打点下转学到了如今这所重点中学。学校也是看重朱燕婷之前赢得的各种荣誉,忽略了她文化成绩的不足,破格接收了这个特长生。
朱燕婷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匀称,五官明艳。她自幼学艺,成长的过程中屡屡随团四处演出,生活经历迥异于班上的同龄人,就连打扮和举止,都有着其他女生所不具备的“风情”。可她的性格偏不似长相般成熟世故,也许是因为和周围的同学难有共同语言,学习成绩的落后也让她自卑的缘故,朱燕婷并不热衷于融入新的环境,她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朱燕婷刚转学过来的时候一度曾是男生宿舍的热门话题,可对于有心撩拨的男生,她从不假以辞色。在女生宿舍里她也是个异类,因为不合群,她被所有的小团体所排斥,她的孤僻在别的女生看来是装模作样,连她习惯的言行打扮都被视作充满了“风尘气”而被鄙视非议。
最糟糕的是,自从朱燕婷到了他们班,同学们但凡有些小心思和坏打算,很容易就会传到班主任老孙那里,就连女生宿舍熄灯后开“卧谈会”时那些口无遮拦的话,也统统被老孙所掌握。后来身为教职工子弟的张航无意中得知,原来朱燕婷的姨父就是老孙,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身边潜伏着班主任的耳目。从此以后,无论男生女生看朱燕婷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异样,她却毫不在乎。
就在不久前,班上唯一对朱燕婷“痴心不改”的男生郭志勋偷偷向她表明心迹。第二天一早,全班同学就发现他写的情书被贴在教室黑板上。老孙最痛恨班上学生早恋,何况郭志勋打的还是他外甥女的主意。郭志勋遭到了老孙的严厉警告,还被请了家长。朱燕婷彻底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了。
今天放学后,本打算走出教室的朱燕婷无意中和值日生张航迎面相撞,朱燕婷险些摔了一跤,手上抱着的书和文具撒了一地。张航是郭志勋的铁哥们,早就看不惯朱燕婷,装作替她收拾东西,蹲下来帮倒忙,无意中让他发现了一件“宝贝”。
张航赶在朱燕婷出手抢夺之前飞快地拿走了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在莫晓军的掩护下闪到教室一角,翻看了几页,当即站到最后一排的课桌上,大声朗诵着笔记本里的内容:“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样深,那样冷的,昔日的心底。我以为,只要绝口不提,只要让日子继续过去,你就终于,终于会变成一个古老的秘密。可是,不眠的夜仍然太长…”
当时教室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未曾离开,大家都欣赏到了张航声情并茂的“表演”。明明是缠绵的句子,在他夸张的演绎下却透出了几分滑稽。
祁善正在后排角落的小柜子前填写《班级学习日志》,见状也不禁看了过去。她听出张航朗诵的内容出自席慕蓉的《晓镜》。少女情怀总是诗,朱燕婷在笔记本里抄录几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朱燕婷似乎并不那么认为,她不顾几个男生的有意阻挠,疯了般朝张航扑去。
张航并不害怕,高高扬起那本子,大声笑道:“你们猜她是想着谁呢,还画了他的样子…大家都来看看!”
大部分男生都开始起哄,女孩子们都在交头接耳。朱燕婷还没来得及靠近,张航将本子抛给了莫晓军,朱燕婷扑了个空。
莫晓军一看就笑了,“咦,这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啊!”
本子开始在许多人手里接力传阅,少数不参与的同学也都冷眼旁观。
“是她画的吗?她暗恋的人长得还挺不错!”
“有点像崔霆!”
“不对,我觉得更像周瓒!”
“周瓒?快给我看看!”
“我也要,我也要!”
…
这些猜测让教室里的气氛开始白热化,枯燥的高三生活正需要让人浮想联翩的调剂。朱燕婷徒劳地四处追赶,本子总在她触碰到之前转移给下一个人,很快绕了一圈,又回到张航这个始作俑者的手中。
张航忽然将本子抛向离他不远的祁善,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祁善没有任何防备,本子落入她怀里,她本能地用手捂住。
祁善和朱燕婷没说过几句话,她并不把朱燕婷当朋友,却也无心作弄。换作以往,祁善会置身事外地将本子搁在身旁的桌子上,等待朱燕婷自己来取。然而牵涉到周瓒,她鬼使神差地将本子打开,低头看了一眼。
周瓒和隔壁班的崔霆都是他们学校最有女生缘的男孩子。好看的男生长得都有几分相似,高高的鼻梁,轮廓分明的脸…被人错认也不稀奇。
朱燕婷的画是一幅素描。
只消一眼,祁善便心知那个侧身回望、眉眼含笑的男生绝不是崔霆。
朱燕婷朝祁善走来,精心编织的辫子也有些凌乱。奇怪的是,这一次没人拦住她。
祁善恍若未觉,她默默将本子翻到了另一页,上面用各色墨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个字母——Z。
本子被人从祁善手里抽走,朱燕婷却在她几步之外停住了脚步。祁善抬头,站在她身边的人是周瓒,他抓着那个本子,皱眉问:“有什么好看的?”
周瓒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本子抛给了朱燕婷。朱燕婷并没有说感谢的话,哆嗦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围观的同学一哄而散,祁善垂着头,手里紧紧捏着一支圆珠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难堪。对了,她的《班级学习日志》还没写完。
等到祁善工工整整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和张航。
张航坐在课桌上,两手撑在身旁笑着打量祁善。当祁善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才跳下地,拍着手上的灰尘说:“我是值日生,今天轮到我锁门。”
周瓒在教学楼背后一个放劳动工具的平房前找到了朱燕婷,她正蹲在一个下水道旁,扯下惹祸本子的扉页,将它们逐一撕得粉碎。
周瓒没有走近,双手插在校服裤袋里,歪头打量朱燕婷。这里是他躲避无聊课间操的场所,好像有那么一回,他看到一个女生在工具间平房的屋顶上倒立,忽然身体向边缘处倾倒。周瓒以为对方会摔得很惨,谁知她一个漂亮的空翻轻盈落地。他觉得有趣,朝她笑了笑,发现原来是自己班上的转学生。那次以后,周瓒又在这里遇见过朱燕婷好几回,他躲在这里偷偷地抽烟,她好奇地看。周瓒笑着问她要不要向老孙告状,谁知她竟也问他讨要了一根,两人默默地吞云吐雾。
朱燕婷手背上有一道伤口,蹭破了皮,微微往外渗血。想来是在方才的本子抢夺战中碰到了桌角之类的尖锐处。
“喂!”周瓒叫她一声。朱燕婷回头,他将背包里的一盒芦荟药膏扔了过去。
等到周瓒跑到公交车站,祁善已经上了前一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