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善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自己映射在玻璃上的身影。她的卧室里没有梳妆台,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难道真如嘉楠阿姨所说,作为女孩子,她在打扮上太过疏懒了?
沈晓星和祁定去了祁善舅舅家。昨天晚上,沈晓星再一次问女儿到底要不要一起去,祁善没有马上回答。第二天一早,祁善发现爸妈已经出门了,他们没有叫她。
上午祁善和嘉楠阿姨去采购生日聚会需要的用品,周瓒不知跑哪儿去了。一吃过午饭,嘉楠阿姨便催祁善回家梳洗打扮,再晚一些,同学们就要来了。
这是上小学以后他们的生日聚会上头一回出现其他同龄人,大多还都是同班同学。这下不管是谁的意愿,周瓒和祁善两家是世交和邻居这件事从此再也没法在人前回避了。祁善身上穿着的是嘉楠阿姨昨天强行买给她的连衣裙,深蓝色亚麻质地,胸口剪裁恰到好处,略蓬的裙摆,显出细细的腰部,端庄又不失少女的活泼,心思都在不经意处。按照冯嘉楠的说法,这样会显得祁善身形窈窕,皮肤细白。
祁善把头发上扎的马尾也拆散开来,一下下用梳子刷着及肩的直发。一样的高挑个子,一样长度的头发,为什么在朱燕婷身上就那么俏丽而生动,自己却浑然像一本摊开的字典?她尝试着抓起一绺发丝编了小辫子,又在玻璃窗前咬着嘴唇,做出唇角微微上扬的样子。对了,眼神应该再灵活一些,斜睨着,专注而炽热,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什么都不必说,都在一汪深水似的眼睛里…她不由自主地模仿着朱燕婷,那是她不太熟悉的小女儿情态。祁善意识到这一点,不由有几分悲哀,却又终于对自己坦诚:她是那么嫉妒朱燕婷,嫉妒她无所顾忌的美,嫉妒…她留在了周瓒的眼中。
作为今天的半个主角,祁善也应景地邀请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同学,其中有她的同桌谢颖颖,还有和她一块管理英语角的程欣。她们都是今早才知道自己要来参加祁善和周瓒的十八岁生日聚会,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是发小,这个发现让她们感觉既古怪又兴奋。
周瓒家的客厅里已经来了莫晓军等几个男孩子,当然,还有祁善第一眼就看到的朱燕婷。讽刺的是,祁善今天难得精心打扮了一轮,首次出现在周瓒家的朱燕婷却一反她往常娇艳出挑的着装风格,只穿了件格子衬衣,下搭牛仔裤,头发也整整齐齐地梳着,简单朴素得像换了一个人。
“祁善,我以前还都不知道你的小腰这么细。”谢颖颖故意笑嘻嘻地去拧了一下祁善的腰。
程欣也道:“是啊,祁善你今天看起来不像学习委员,倒像文艺委员了!”
莫晓军收起初见祁善的惊讶之后,搂着周瓒的肩膀,羡慕道:“难怪你玩是玩,作业总不会落下,原来家里藏了秘密武器。”
“把话说清楚了。”周瓒笑骂道,“她住在我家隔壁。”
周启秀和冯嘉楠双双出面招呼客人,引来少男少女的一顿羡慕。
——“周瓒你爸好帅,妈妈也好年轻。”
冯嘉楠笑得优雅而亲切,周启秀揽着妻子的肩膀,满脸宠溺。教人怎么也看不出来,半个小时前,他们刚在楼上进行过部分财务的交割。周启秀做出了妥协,如冯嘉楠所愿一一签字,当他把钢笔递给冯嘉楠时,她压制着嫌恶,小心避免了一切与他的身体接触。
朱燕婷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冯嘉楠的视线扫过她,笑容不变,嘴上说道:“大家千万不要拘束。今天是阿瓒的生日,也算是为小善一起庆祝。我不太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都是小善帮着我布置的。你们都是好同学,玩得高兴点。”
周启秀语带歉意,说自己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离开前他说自己订了晚上吃饭的地方,大家到时直接过去就好,没有长辈在场,小朋友们也会更自在。
谢颖颖说:“周瓒,你爸妈真开明。难怪你胆子大得很。”
周瓒笑笑,并不言语。
冯嘉楠温声道:“你是谢颖颖,小善的同桌对吧…程欣,我们也见过,上次我去学校接小善,你们走在一起。”
“是啊,阿姨。上次我还以为你是祁善的妈妈。”程欣忙接话。
“小善爸妈今天临时有事,交代我替她张罗。其实我们两家亲得像一家人,凡事分不得那么清楚。”冯嘉楠好像这才看到坐在女生们另一边的朱燕婷,亲切问道:“你也是小善的朋友吧。”
“她是我请来的。”周瓒微笑道,“她叫朱燕婷,是我的朋友。”
“哦…你是阿瓒提过的那个练杂技很棒的女孩子。”冯嘉楠恍然,顿了顿又说,“阿瓒对新鲜的人和事特别好奇,这点他随我。我听说你得过很多奖,一定特别不容易吧,小小年纪到处闯荡。可惜我们家不够大,否则真想看看你露两手绝活。”
“妈…”周瓒的语调里透着警告和不耐烦。
朱燕婷垂首笑笑,他们家的客厅宽敞得很,可惜她今天不是来“表演杂耍”的。她说:“不好意思了,阿姨,我身上带着伤,已经很久没练了。”
“是吗?”冯嘉楠闻言惊讶,转而又安慰说,“没事的,你长得漂亮,干什么不好呢?”
“呀,嘉楠阿姨,你不是预约了美容院?时间快来不及了。”祁善也有些坐不住,她有一个坏毛病,看到别人尴尬,自己仿佛也会冒出几分难堪,连自己预设的立场都顾不上了。她半开玩笑地对冯嘉楠说,“阿秀叔叔都知道大人们不在场,我们才不会拘束。”
“好好好,
你也来赶我。”冯嘉楠无奈起身,又说了几句“大家好好玩”“别忘了去吃晚饭”这样的话,这才拎着包出了门。
冯嘉楠的车一开走,莫晓军忙拍着胸口对周瓒说道:“你妈在单位里八成是做领导的吧?”
谢颖颖也说:“祁善,你和周瓒妈妈关系真好,她一定很喜欢你。”说话间,她的眼睛还不经意地朝沉默着的朱燕婷瞄了一眼。
祁善心中的不自在犹未消退,含糊道:“也不是啦,只不过我们相处的时间比较长。她对谁都挺好的。”
周瓒似乎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他剥了个橘子,耐心地撕着橘瓣上的白络。想要把橘子上的白络清除得干干净净,橘瓣的薄皮一丝不伤,这是需要几分技巧的,手不能轻也不能重。祁善爸妈常数落她,说橘子的白络最有营养了。周瓒却会在惹她生气之后做这样的讨好之举。
祁善早就想过,这双为她剥过无数次橘子的手或许总有一天会为另一个女孩服务。如果一定要这样,她也自私地祈盼着他不必剥得那么干净,偷懒一些才好。
周瓒动作熟练,须臾便将光溜溜如同初生婴儿般的橘子递给了坐在他不远处的朱燕婷。祁善默默掉头,和谢颖颖、程欣聊起了天。
“好好的橘子,为什么要弄成这样?”朱燕婷面露感激,却也带着不解,“外面那一层东西吃了对身体好,你不喜欢吗?”
周瓒举起那个橘子看了看,说:“闲着没事而已,不吃就不吃,反正也酸得很,不适合你。”
他说着便把辛苦剥好的橘子扔进了垃圾桶。其实朱燕婷只是好奇,嘴上多说了两句,并没有真的打算推辞,见状有些心疼,却也不好说什么。
没有长辈在场,都是半大的孩子,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莫晓军和另一个男生说,干巴巴地吃东西没什么意思,不如大家玩杀人游戏。谢颖颖他们欣然加入,大家围坐在茶几旁,没过多久,客厅里就被笑闹声填满。天很快暗了下来,一干人又转战到周瓒爸妈预订好的饭店,席间又来了几个平时和周瓒打球,或是航模小组里认识的玩伴,闹哄哄的坐了一桌。
这会儿周瓒的兴致看起来不错。白酒是被他爸妈明令禁止的,啤酒他们没提,于是呼啦啦地上了十几瓶。
周瓒第二次示意服务员拿酒时,祁善发现他脸都红了,怕回去又要惹他妈妈不高兴,讷讷地提醒了一句:“够了吧…喝多了不太好。”
周瓒不语,朱燕婷却把他面前最后一点酒倒进杯里,对祁善微微一笑,说道:“没事的,祁善。他醉不了,他喝不下,我帮他喝。”
男生们一听,哪里会放弃这个起哄的好机会。莫晓军还为之前自己找过朱燕婷麻烦,现在她却和周瓒关系暧昧而头痛,借机也连夸朱燕婷够意思。他借着几分酒劲笑着对众人说道:“你们看看,青梅竹马和正牌女友的态度就是不一样,我也知道周瓒为什么要这么选了!”
祁善一怔,幸而她惯常是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古井无波,才没叫人看破她那一霎的失落。莫晓军这倒是实在话。难怪她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唯独讨不了他欢心。
周瓒对莫晓军做了个要揍他的手势,半真半假地骂道:“你知道个屁!”
一直到了最后切蛋糕的时间,祁善都没怎么说话。大家七手八脚地插好了蜡烛,簇拥着两个“寿星”上前,要他们吹蜡烛许愿。
祁善并不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让周瓒来好了。其实明天才是我的生日。”
“都一样啦。”谢颖颖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祁善踉跄了一步,抬起头来,正好与站在她对面的周瓒目光相对。他在看着她。这是他们今天以来第二次有默契的视线交流。前一次是祁善穿着新衣服刚走进周瓒家,他挑眉打量,眼里颇有些意外。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只隔着跳跃的烛光。此时的周瓒仿佛回到了祁善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望向她的眼里,有促狭,有亲昵,还有几分了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十八年以来最长的一次冷战,仿佛没有旁人在场,就连朱燕婷也不存在。
他们还能“一样”吗?
“磨蹭什么,我替你一块吹了!”周瓒俯身吹灭了蜡烛。
吃过了蛋糕,大家各自挥别。祁善刚回到家,还来不及换衣服,忽然收到周瓒发来的短消息。
“下来,有话跟你说。”
祁善脑海里莫名闪过了周瓒吹灭蜡烛前停留在她脸上的眼神,不争气的心怦怦直跳。他会跟她说什么呢?她在房间里盲目地转了两圈,用掌心抚平了裙摆上的皱痕,这才深吸了口气,匆匆跑下了楼。
没有一丝风经过,马路旁的树丛静悄悄的。祁善在两家之间的空地上徘徊,裙摆摩挲着光裸的小腿,那触觉并不惹人生厌,只让人躁动不安。她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祁善回头,想要问周瓒搞什么鬼,却看到班上的张航捧着一盆文竹,站在几步开外。祁善惶惶然地又掉转过身,另一边依然不见周瓒的影子。
张航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局促,抱着盆栽的姿态也显得有些笨拙。他忽然上前两步,将文竹递到祁善面前,说:“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想单独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祁善本想说,不,不,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可她又为何盛装?为何在心中悄然许过了愿望?
她木讷地接过张航的“礼物”。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张航挠了挠头,赧然指着文竹道,“早上我在学校门口的花店看到了它,挺适合你的不是吗…祁善,我觉得你很特别。”
是的,她特别得就像这盆文竹。绝佳的绿叶,可有可无的点缀。
祁善问:“是周瓒让你来的?”
张航留心祁善的表情,他拿不准她现在的样子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他说:“我让周瓒帮了个忙,你别生气啊。”
“哦。”祁善点了点头。她抱紧怀中的盆栽,退了一步,轻轻说了声:“谢谢你。”
她道谢的模样都是一贯的认真,甚至还郑重地弯腰鞠了个半躬。
张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没等他来得及说话,祁善已开口道别:“我要回家了。再见。”
她话音刚落就转身要走。张航有点纳闷,还有点不甘心,朝着她的背影叫了声:“祁善,等等!”
祁善依言回头,面孔温顺而平静,像投映在深潭上的月亮。
张航一时间忘记了刚才想说的话,傻傻道:“你今天穿着这条裙子,都不像你了…不,我的意思是说,裙子很好,你,也很好…”
“是吗?”祁善倒退着走了两步,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感激,“真的,谢谢你。”
祁善加快步伐,一路小跑地进了自家的院子,终究等不到打开大门,手里还抓着钥匙就抱着膝盖蹲了下来。祁善的心绪情感一如她的表达,总是沉静而缓慢,连悲伤也平淡无奇,悄无声息,如月光被搅碎。
周瓒是最后一个离开饭店的,他送朱燕婷去搭公车。朱燕婷发现了,周瓒喝酒上脸,稍微抿一两口面颊便开始泛红。这在她看来本是个可爱的小毛病,可是周瓒酒后反而比往常沉默,眼底的笑意仿佛也消散无痕。
真是有趣,明明是他执意要做的事,做成了也殊无欢愉。就好像别人抽烟是为了快乐,他抽每一口都像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朱燕婷曾以为周瓒喜欢声乐,也认为他天生是吃这行饭的人,宁愿冒着逃课的风险,晚上把他带到她以前团友做经理的酒吧。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这里试唱,甚至兼职跑场。然而一连几天,周瓒都做了台下的看客。
朱燕婷并不了解她喜欢着的这个男孩。可在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了解”并不包含在恋慕的必要条件之中。管他呢,就算她对他一无所知,哪怕他的名字也不叫“周瓒”,这都丝毫不妨碍她的迷醉。
“你妈妈不喜欢我。”朱燕婷皱着鼻子朝周瓒笑笑,如同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是因为我以前是练杂技的吗?”
她喜欢过的第一个男孩,便是因为他家里人觉得练杂技的女孩子和跑江湖的无异,都是不入流的行当。为此那男孩拒绝了她,虽然他自己也是艺术团里的成员。
“不是。”周瓒否认了。他妈妈不喜欢朱燕婷与练杂技这件事没多大关系,她对朱燕婷的关注远远没到需要考量对方出身背景的阶段。单单凭着这是儿子任性的选择,就足够冯嘉楠心里对这个女孩打上了“红叉”。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我不应该把你带过来的。”周瓒说。
“不怪你,是我自己想来。”朱燕婷用肩头撞了周瓒一下,一脸轻松地笑道。她不想只是陪着他在无人的角落抽烟,也不想只是一整夜静静坐在他身边听台上的人唱歌。她要与他贴得更近,要出现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肯定、被接纳的,少了言语上的承诺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你妈妈喜欢的女孩果然是祁善那样的。你呢?”
朱燕婷忽然提到了祁善,周瓒忍不住去想,张航这个时候应该见到祁善了吧。他会对祁善说什么呢?
“喂,我跟你说话呢!”朱燕婷娇嗔地瞪了周瓒一眼。
周瓒语气自然,“祁善就是祁善,她是好朋友。”
“谁信!”朱燕婷与周瓒并肩站在站台上,等着公交车的到来。她笑道:“你居然帮着张航约她!”
“不可以吗?”周瓒反问,“女孩俘获更多男生的关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朱燕婷本想说:“你就不怕祁善伤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祁善真的会为此伤心,那她就是自己的对手。她又何必在意对手的喜悲。
“万一祁善和张航成了呢?”朱燕婷换了一种说法。
周瓒像是听到了很无聊的一个笑话。
“祁善不会的。”他笑着摇头,“那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