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善姐!”午餐时间,展菲坐在祁善对面,抱怨道,“我跟你说话呢。”
祁善忙看向她,“哦,我吃了感冒药,有点晕沉沉的。你说什么?”
“感冒能让人发呆?”展菲半信半疑,“不会是因为我昨天和周瓒去吃饭,你不高兴了吧?”
“怎么会!”
展菲的话有点怪,但盘旋在祁善脑子里的事确实与展菲无关。她觉得自己不过问一下展菲昨天的经历和感受似乎更怪,就说:“日料吃得开心吗?”
展菲说:“开心。你的小娇很会逗女孩子。”
“我的?”祁善想辩白,莫名地底气不足,因为她不知道周瓒会不会在展菲面前胡说八道。
“你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话题呀。”展菲咬着筷子说,“其实挺开心的,可就是开心而已,没别的了。”
祁善想起周瓒昨晚上的话,他说要祁善看看他在外面是什么样子的。祁善过去对他的“人际交往”无甚兴趣,她想,无非就是“三浪真言”——浪漫、浪费、浪荡。
“他没做不好的事吧?”
“那倒没有。”展菲笑了,“可是我觉得我在他面前挺傻的。我想干什么他好像都清楚,可他心里怎么想,我完全没概念。好像你和人打麻将,他猜到你为什么要放这张牌,他手里有什么你却弄不清。和这样的人打牌一次两次挺刺激,打多了就没意思了。反正,他要是不主动约我,我不会再和他出去了。不能老给别人放炮呀。”
“哦。”祁善点头。展菲心里没落下芥蒂她就放心多了。
“祁善姐,你这里怎么啦?”展菲忽然指着祁善的面门问道。
多亏祁善沉得住气才没有去捂自己的嘴。昨晚上她已经照过镜子,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周瓒突如其来的那一下把祁善震住了,直到他开着那辆骚车离开,她也没顾上骂他。嘴上有些火辣辣的,她又疑心是事后自己咬的,他当时的动作其实很轻。到底是很轻,还是很重呢?她也糊涂了。
展菲问的其实是祁善脖子上刺眼的蚊子包。祁善反应过来,匆忙应道:“我们家蚊子太毒了。”
祁善的蚊子包三天都没消退,她生日那天子歉来接她,也问起了这个。
“你去哪里招惹这么厉害的蚊子?”子歉笑着问。
祁善只恨夏天穿不了高领衫,苦恼道:“下次让我爸在院子里喷杀蚊水。”
他们已经订好了晚上吃饭的地点。今早出门,沈晓星和祁定向女儿说“生日快乐”,又问她晚上想吃什么。祁善索性借此机会把她和子歉的事向父母摊牌了。沈晓星夫妇相互看了一眼,只是问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祁善老实回答。祁定本想问“阿瓒知道吗?”那个“阿”字刚出口,就被沈晓星拧了一下,改口问:“你阿秀叔叔知道吗?”
祁善说:“你们知道了,阿秀叔叔自然也会知道。”
她在办公室给子歉打电话说了这事,没想到子歉沉吟片刻说:“我们把餐厅的预订取消吧。今天是你生日,你爸妈既然也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再把你带出来不妥。如果他们不反对,我想去一趟你们家。”
祁善感叹子歉有太多的顾虑。他看似寡言冷漠,其实很在意身边人的看法,尤其是两家的长辈。祁善也理解他,暧昧的身世是子歉心里的一道坎,他盼着这桩姻缘能够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不想在任何一个关口失了分寸。说起来这也是他重视祁善的表现,祁善似乎并无立场反对。她随即又把子歉的想法对爸妈说了,沈晓星让她今晚带子歉回家吃晚饭。
“为什么看我?我的样子很怪?”子歉开着车,分神问身边的祁善。
祁善抿着嘴笑。他身上有淡淡浴液的味道,想是提前下班回去准备了一下,衣服也挑了很庄重得体的款式。周瓒成年以后的神情样貌更向他妈妈那边的血缘靠拢,骨相周正,五官打眼,在人群中容易被第一眼辨认出来,看久了会觉得过于凛冽,像烈酒。细看来子歉才更有阿秀叔叔身上那种风华内敛的气度,只是他眉眼、下巴线条更为硬朗,给人第一印象不太好亲近,熟悉之后会觉得他益发耐看。
到了祁善家,沈晓星已经在厨房准备,听说子歉要来,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子歉跟他们不可谓不熟,但还是郑重其事地备了见面礼。两个长辈陪他们在客厅寒暄了一会,沈晓星又去准备晚饭,祁定让子歉喝茶,拿了遥控器问他想看什么电视。
“爸,你自己看就好了。”祁善犹豫片刻,问子歉要不要到楼上坐坐。子歉当然愿意,他在周启秀身边生活多年,与祁善比邻而居,却从未见识过她的闺房。
祁善的房间给子歉的第一印象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柜、看起来极其复杂的游戏机,还有床对面古朴沉重的大斗柜。他坐在电脑椅上,把礼物拿出来送给祁善,说:“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好好准备礼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祁善当着子歉的面小心拆开,盒子里是一条品牌钻石项链,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也熠熠生辉。
“啊,太贵重了!”祁善顺从地让子歉替她戴上,用手轻轻触摸那坚硬而冰冷的石头,由衷地说谢谢。她过了一会又自己摘了下来,笑着说:“为了我的脖子安全,这样的‘重器’要收起来才行。下次不许再这样破费了。”
“往哪里收?莫非你房间里还有个宝库?”子歉笑道。他忽然记起二叔有一次随口开祁善的玩笑,说别看她不爱逛街也不买大牌鞋包,烧钱的爱好也不少,家里收了不少好东西。想到这里,子歉有些好奇,对祁善说:“难得来了,不让我欣赏一下你的宝贝?”
祁善有些腼腆,却也没有拒绝。“我喜欢收一些小东西罢了,算不上宝贝。”她见子歉是真的有兴趣,就走到斗柜前,打开其中最大的一扇柜门,里面赫然是个中型保险柜。
“果然有个小宝库。”子歉手支在电脑桌上笑着道。
保险柜里最惹眼的是数个码得整齐的盒子,祁善取出其中一个,小心地将子歉今天送的项链也放入其中。子歉看到这个首饰盒里每一个绒布铺垫的格子里都放着颈饰,材质款式各异。他第一次送她的素金链子也在其中。
“莫非戒指、手镯也各攒了一整盒?”子歉开她的玩笑。
既然都已经开箱了,祁善也不藏着掖着,她像摆弄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依次把几个盒子在子歉面前打开。不看不知道,这些盒子里分门别类地放着手串、佛珠、玉器、把件、印章 以及各类零星小物,不一定都贵重,但都十分别致,有些还很有年代感,摆在一起蔚为可观。子歉也知道祁善自幼家境优渥,父母疼爱有加,她爸爸在收藏界小有名气,她有些好东西并不稀奇。他有心理准备,可乍然看到这些东西摆出来,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这个牛血红坠子颜色是不是特别美?你闻闻这串沉香,味道清甜里带点奶香,是达拉干的沉水料…还有这块蓝珀,我自己用原石打磨的,下次我给你做条手串,还是你喜欢紫檀或南红?”祁善津津乐道,一一向子歉介绍,这些东西在她眼里犹如精美的弹珠。子歉对于文玩不甚了解,里面很多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祁善说了他也未必记得住。他不太确定她过去有没有对他说过这样长篇大论的一段话,子歉印象中的祁善总是温和沉静的,现在盘腿坐在一堆小玩意前的她前所未见,眼里像有光。
想是祁善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赧然一笑,说:“这些东西大部分不值钱,尤其和我爸的宝贝相比,用周瓒的话说就是一堆破烂。只是好玩而已。文玩是个无底洞,让人恨不得长八个肾。”
“我很少看到你戴首饰。”子歉走过去蹲在祁善身边说。她身上最常见的点缀是手腕上偶尔缠着的珠串。
“太贵重的东西我不习惯戴在身上,像你送的钻石项链,我得好好保存。”
“这些东西你从哪搜刮来的?”子歉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祁善说:“有些是我爸给的,还有些…”
她的话打住了,可子歉却了然于胸。他平静道:“周瓒送了不少吧?”
“也不是送,就是给来好玩,很多都是小时候的东西。还有些是他放在我这里而已。”祁善迟疑地看了看子歉,睫毛微微扑闪。她虽会替人着想,但毕竟本性淳厚,也不擅说谎。
子歉看出祁善担忧他的感受,他并不怪祁善。祁善和周瓒的相识远在他之前,从追求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想过周瓒是他们之间绕不过去的存在。子歉对祁善是有好感的,甚至接近于喜爱。她是他的理想伴侣,无论她的哪一方面都可以让子歉更趋近于目标中的自己。为此他忍受周瓒,如同享受阳光时接纳阴影。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渐渐驱散这阴影的面积,也想过和祁善好好过一辈子,珍惜她、善待她。可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子歉,祁善与周瓒的关系远比他想象中深厚。无论她如何回避掩饰,也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他——同是赠予,他精心挑选的礼物才是“送”,而在周瓒那里只是轻轻松松一个“给”字。周瓒有挥金如土的资格,可真相是他俩不分彼此,所以祁善才会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积蓄交给周瓒支配,她大概都不知道周瓒新开的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他们的亲近与生俱来,仿佛融入血肉骨骼,连灵魂都有所共享。
祁善每次收到子歉的礼物都会赞美一番,那只是因为她考虑子歉的感受,可对于她而言,钻石项链真正是值得她欣喜雀跃的东西吗?子歉一点把握也没有。他痛恨这种无力感,却必须承认他不懂祁善。他捕捉不住她眼里的光,她身后的阴影却随时会席卷而上。
有一瞬间,子歉居然想到了阿珑,最近阿珑缠他很紧,他烦不胜烦,可只要他稍稍假以辞色,阿珑就会很快乐。
“还有私货?”子歉把阿珑驱赶出脑海,对祁善开了个玩笑。
保险箱角落只剩一个匣子祁善没有打开,看起来却比其他的首饰盒更为考究。祁善沉默了一会,选择据实以告。她说:“那是嘉楠阿姨留下来的东西,周瓒存放在我这里。”
子歉也陷入了深思。如果周瓒在子歉眼里是阴影,那冯嘉楠就是更浓黑处的深渊。子歉与她几乎没有交集,但他难以自制地敬畏着、想象着、好奇着这个视他如眼中钉的女人。她烈火般强势逼人,即使她死了,也从未在子歉最在乎的二叔心中熄灭。
“我…能看看吗?”子歉克制不了那份好奇,连说话的尾音都有了轻颤。冯嘉楠没有正眼看过他,仿佛只要祁善打开匣子,子歉就能短暂窥探那个女人的世界。
匣子里全是贵重首饰,有蓝、红宝石的戒指和耳坠,钻石吊坠,祖母绿项链和翡翠镯子。与它们比起来,祁善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全成了小孩子的过家家。
“周瓒把这个也给了你。”子歉喟叹。
“不不!”祁善马上解释。冯嘉楠去世后,周瓒有一段时间情绪极度低落,当律师陪同他去银行保险柜取出他妈妈留下的东西时,他的伤心有一部分转为了愤恨。她到死都要控制着他,让他脱不了内疚,把一切不由分说交到他手里,唯独不给他偿还的机会。
周瓒对首饰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要祁善拿走,理由是如果他妈妈活着,最想给的人一定是她。祁善哪里敢收,推托一阵,周瓒就来了气,扬言说她不收也行,往后每一个跟他约会的女孩他都送一件,很快就能把首饰盒清空。这是嘉楠阿姨的生前爱物,祁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胡闹?最后在周瓒得意的目光里,她把这匣首饰也锁进了她的保险箱,一放就是八年多。
子歉听完祁善的情由也不言语,他发现匣子里还有一只腕表,不禁问:“这只男表也是…她的?”
祁善差点忘了周瓒搁在她这里的“春宫三问”。子歉忽然提起,她叫苦不迭,支吾地说:“这,这是周瓒给我抵债的!”
子歉看她面色有异,又听闻是周瓒的东西,含笑把表拿在了手里。
“抵什么债?他喜欢宝珀?”表盘的正面平淡无奇,子歉看不出特别之处,随后他在祁善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翻到另一面,想是视觉冲击过于强烈,他愣了片刻。
“周瓒就是个疯子。”祁善垮了肩膀,“只有他会收藏这种疯狂的东西。”
子歉的拇指蹭过表壳背面精金镂刻的春宫图。真有意思,他更看不懂周瓒了。他稍稍调整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悠扬的三问报时声响起,图案上赤裸的两人开始徐徐动作,一时春色无边。祁善虽已见识过,但当着子歉的面仍不忍直视,红着脸收拾地上的东西。
当动静停止,子歉把表放回原处,忽然笑着说:“那些制表工匠的手艺确实精湛得很。不细看的话那女的还有点面熟,像你。”
祁善脾气再好,听到这样的话也坐不住了。
“说什么呀!”
“生气了?开个玩笑而已。”
子歉揉了揉祁善头顶的头发。祁善面带嗔色地拾起那块表,拿在眼前端详,想要证明子歉这个玩笑开得有多离谱。她记得这一系列的表都是欧美人的模样,除非是…特意定制。她以往没来得及细看,这次才发现表壳背面的女体纤瘦,眉目细致,头发有一边略长,一边短。
祁善如坠寒池,胸腔又被人用热油灌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