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哪儿?”孩子们都围向他。
“就在楼顶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
大家挤作一团,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
我站在秦川身后,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第三排,他肯定是为了显摆撒了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气不过:“根本就没有!”
秦川回头,瞪着我:“有!就你这个小不点儿看不见!”
我小时候又瘦又小,秦川总叫我小不点儿,周围人哄笑起来,我气得脸通红:“你撒谎!尿床鬼!”
大伙笑得更厉害了,秦川爱尿床,昨晚他尿湿的褥子还在院里晾着呢!
“小不点!”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点!”
“尿床鬼!”
“小不点!”
“秦始皇!”
我终于使出撒手锏,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声,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脸的时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第七节
由于秦川的存在,我对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词从来没有过美好的感觉。长大后,当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时罪恶的面孔出现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叫着说:“真好啊!你们一起长大!多浪漫啊!”每每这时,我都望天不语,欲哭无泪。
浪漫?
被揍得灰头土脸浪漫吗?被追着满胡同跑浪漫吗?被抢走冰棍浪漫吗?被弄坏洋娃娃浪漫吗?被揪散小辫儿浪漫吗?被抢走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挖出的胶泥浪漫吗?被推一个大马趴摔掉一颗门牙浪漫吗?被从小到大各种欺负浪漫吗?
秦川是我们这片儿的小霸王,他就是西游记里的黄风怪,是哆啦A梦里的大胖,是刺猬索尼克里的蛋头博士,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德米斯,是七龙珠里的魔人布欧,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是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敌人们,是我能想到所有坏蛋的集合,是我成长中最大的烦恼,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灭掉的人…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还管他叫过川子哥,从我会说话开始,到我不再大舌头为止。在我心里,只有小船哥那样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传说了。这肯定是我们胡同里的小孩的共识,因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负过。家长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兴师问罪,姚阿姨使劲给人家赔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们院的必演剧目,隔三岔五就会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妈告过秦川的状,可因为是天天见的邻居,抹不开情面,我爸觉得又是孩子闹着玩的事,没必要上门说去。我妈干脆将之上升为阶级矛盾,狠狠地叮嘱我,说秦川他们一家子都是不读书、不好好学习的人,让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没觉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们家每一个人我都喜欢。秦奶奶热心肠,下水道不通啦、水龙头坏啦、房上油毡漏雨啦…院里的事都靠她张罗。秦叔叔每回从广东回来都给我带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总给我好吃的,给秦川、秦茜买冰棍时,肯定少不了给我也买一根。所以我也不长记性,头天刚被秦川推水坑里沾一裤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乔乔,出来玩!”我就又应声而出了。
那是一宿觉就能解决恩怨的年纪,不像长大后,爱呀恨呀,要用一辈子来消化。
所以虽然我无比地讨厌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学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们俩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师、同学、桌椅板凳、黑板、国旗、课程表,刚进学校什么都新鲜。可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兴趣,我来上学是为了能见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们班讲台前,正带领同学们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笔直,从第一节按摩睛明穴到最后一节干洗脸,他都随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节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学生里数他最认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这么多人里还是最棒的一个,我内心不由得骄傲着。正这么想着,陪我一起来的秦川突然哼了一声:“真没意思啊!”
“啊?”我纳闷地看着摇头晃脑的他。
“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每天上学就干和大家一样的事儿,没劲!”秦川似乎一分钟也不想多待,扭头走了。
第八节
秦川从小就这样,他总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说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么都没觉得不好,但也说不出什么是好的。
他对上学的厌恶很快就付诸行动,一年级他不认真听讲,二年级他搞小动作,到了三年级他就逃课了。
那天英语课老师正在兴致勃勃地教我们唱《ABCD字母歌》,唱着唱着秦川突然大声说:“咦,这不是《星星歌》吗?”说着他就独自唱起来:“ABCDEFG,一闪一闪亮晶晶,HIJKLMN,满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学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起大合唱,英语老师气得把他轰了出去,随后几堂课他就都不见了踪影,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学校院子里的小圆槐下面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面对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无动于衷的秦川,李老师叉着腰生气地喊。
蚯蚓已经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舍得放手,犹豫地看了看李老师说:“待会儿。”
李老师从没被这么忤逆过,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气冲冲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吗?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叹了口气,他把蚯蚓举到李老师面前,“给你一根还不行嘛!”
这条只剩半截身体的蚯蚓彻底引爆了李老师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当作错误典型一通批评教育,我至今仍记得她用了很长很长的排比句:秦川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因为他不听老师的话不学好,所以他长大后也许会成为小偷、流氓、强盗、无赖,成为祖国的蛀虫,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全班同学都被李老师慷慨激昂的发言震慑住了,他们坚信秦川不会是个好人了,虽然他没怎么特别欺负过班级里任何一个人,但他们似乎都比我还讨厌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长使劲喘着粗气,要不是必须手背后坐好,我甚至怀疑她会冲上去跟着老师一起痛斥秦川。尽管我笃定秦川很可恶,却没觉得他应该被这么多人痛恨,他只不过邀请老师一起玩蚯蚓而已。估计秦川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一直在李老师的唾沫星子里巍然而立,傲视全班,威武不屈。
这次算是把李老师气着了,光在课堂上批评教育是不够的,她决定要把对秦川的批评教育贯彻到家庭中去。李老师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这里上学,也知道我和他们住一个院,就让我去把秦茜叫来。可我去四年级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连小船哥都没见着。没办法我只能先回老师办公室汇报,推开门才发现,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办公室里站着。但是,秦茜不是为秦川来的,她抄小船哥的作业,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也正挨批呢。
于是李老师又多了一个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拯救不了她弟弟。最终这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头上,李老师派我们去他家告状。
我们四个人神色凝重地一起从学校出来,秦茜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船…”
小船哥没等她开口,就打断她说:“下次你别赶在上课之前抄作业了,晚上咱们一块做作业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欢欣鼓舞起来,她知道小船哥是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姚阿姨了。
一边的秦川也跟着美得屁颠屁颠的,既然小船哥都不会告状,他就更加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其实我本来想借机参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态,我也不能太不仗义。可看着秦川那样子,我实在牙根痒痒,不由拉住他:“喂,你给我买根冰棍去。”
“啊?”秦川纳闷地看着我。
“买冰棍我就不说!”
“谢乔,你讹我是吧?”秦川揪住我的小黄帽。
“乔乔想吃冰棍,你给她买一根去呗。”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地放开挤眉弄眼的我,“只买冰葫儿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声说。
“你…”秦川眼睛又瞪起来。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吗?”
小船哥摇了摇头:“我不要。”
“那买三根,你快去吧!赶紧的,回来咱们玩踢锅。”秦茜支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愿地往小卖部走去。他不怕他妈不怕他爸,从小就怕他姐。别看秦茜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动起手来毫不示弱,幼年时期我曾经看过她一脚踹飞秦川,动作干净利落,完全是个女侠。他们家大概按攻击力强弱排位,反正秦川在他姐面前老实得像只小白兔。
“你等着!”走过我身边时,秦川还不忘威胁我一下。
“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颠了颠肩膀上的书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无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时间总一个人行动,神秘兮兮的。
“嗯,你别给秦川告状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嘱咐我,又转过头对秦茜说,“吃完饭咱们就写作业吧,不会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听写作业就发蔫。
小船哥一个人从胡同小口走了出去,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学校也不通往将军爷爷家。
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九节
玩踢锅时,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拨儿。
跟他一拨儿一点好处没有,他永远不向着我,只要和我有关,他就会对着干,完全不分敌我。所以从在地上画线开始,他就挑我毛病,踢不到秦茜扔出的回旋包,也全都怪在我头上了。
“再踢不着就不带你玩儿了啊!”
当我再次站在白线画的“锅”前,秦川在一旁凶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来回捣鼓着沙包,我眼睛一刻不离,盯着她到底往左扔还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来了。
“乔乔,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画脚的时候,秦茜朝左边扔出了包,受秦川影响,我的身子已经往右了,又忙挣扎着向左踢去,结果包没踢出去多远,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边的平房上。
那时女生穿的是那种脚背上一条宽松紧带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结实,就是不太牢靠,经常玩着玩着就掉。鞋飞出去,我只能在原地单腿蹦着,秦川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笑什么呀,快去将军爷爷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够包、够球、够毽子那是家常便饭,将军爷爷家养花,有个木头梯子,我们常去找他借。没一会儿,一群小孩热热闹闹地搬来了梯子,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顶上,秦川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捡了我的鞋一定还要在上面耀武扬威一番,假装要给我又不给,看我急得哭他才过瘾。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没了动静,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攥着我的鞋探头探脑朝院子里张望。
“秦川,你干吗呢!快下来!”我单腿蹦着,没好气地喊他。
秦川回过头,朝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使劲摆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也顾不得脏了,光着一只脚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来辛原哥正往他养的信鸽小白腿上绑纸条。
辛原哥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别喜欢鸽子,早几年他自己在院子里搭起了笼子,养了一群信鸽。他养的鸽子是我们这片最好的,让飞就飞,让落就落,要是放鸽子时遇见别的鸽群叉了盘儿,他只要拿着挂红布的鸽子竿指挥几下,他那群鸽子就能从鸽群里飞出来,而且每次都能带回一两只。连胡同里的老鸽子把式都夸辛原哥会调教。这群信鸽里,小白是他最喜欢的,白羽短嘴,特别漂亮,我以前常见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见他往鸽子腿上绑东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着,院里北屋门开了,秦奶奶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我们俩在房顶上站着,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们喊:“川子!你又带乔乔上房!都给我下来!”
秦奶奶一嗓子吓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张张地拿起鞋穿上,这时辛原哥抬起了头,他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撒手,高高抛起了小白。小白带着一群鸽子,扑啦啦地从我和秦川身边飞过,我们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转身就回了屋。
第十节
那天晚上,在家家户户看《包青天》的时候,我和秦川不约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鸽子笼前。
“你…你来干吗?”秦川结结巴巴地问我。
“我还想问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地站着,谁也不先动一步。屋里的电视里已经响起“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的音乐了,我心痒痒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绑了什么,又着急回去看展护卫。可秦川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气我似的哼着“昨日你家发大水,你爸变成老乌龟”。
我实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来看小白吧?咱俩拉钩上吊,不许让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许骗人!”估计秦川也憋坏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钩,迅速打开鸽子笼的小插销,把小白抱了出来。
小白很听话,既没“咕咕”叫,也没乱扑腾,我就着月光,把绑在它右腿上的小纸筒拿了下来,里面有张纸条。
“写了什么?”秦川问我。
“哥,我…”
“快念呀!”
“这字不认识!…我‘什么’钱把东西买齐了,你回来了,这些都给你。”我压低声音念。
现在想想,当时我不认得的字应该是“攒”,辛原哥从那时起就在过另一种人生了。可那会儿我和秦川什么都不懂,只是呆呆地站着,晚风吹过,我们一人打了一个激灵,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们都明白,那个自打我们出生就没在院子里出现过的辛伟哥,其实并没远离这儿。我想小白一定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联系着,兴许有一天,辛伟哥就推开院门回来了。
至于小白是怎么找到辛伟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问小船哥,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可转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钩的,说话不算数不好,他发现又要揍我一顿了。
就在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说的时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这事了。
因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鸽子,平时他只要晃一会儿竹竿,鸽子就全回来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听他奶奶说,所有的鸽子都回来了,甚至带回了别人家的,可就是没有小白。
在我记忆中关于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里,瘦弱的他望着天空不停地挥动着竹竿,有种悲怆的执着。慢慢地,他的眼神散了,整个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块红布鲜艳有活气。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时发现的,我们院的人都过去看了,秦茜和我还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断了,丢在墨绿色的铁皮垃圾桶里,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脏兮兮的。辛原哥写给辛伟哥的纸条被抽了出来,用图钉钉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仿佛它还活着,会歪着头看着我们,咕咕地叫。辛原哥将它捧在怀里,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路过我和秦川时,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骂我们,因为只有我们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没有,就那么默默地走了。
这事不是我们干的,我和秦川红了眼,疯了一样地四处找凶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还帮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还是没用,我们俩小屁孩没能找到一点凶手的影子,反倒因为打架的事分别挨了一顿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