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厕所…”
“这儿没女厕所。”
“啊?”
“你进门没看吗?‘金刚池’,这里是男澡堂。”
“啊…那…我这就回去,”我瑟缩地答,往前走了两步又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我迷路了…麻烦能带我回去吗…”
那人把我领回了刚刚金灿灿的房间,我一进来就背贴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你?”秦川问。
“快跑吧!咱们肯定是到了黑社会的贼窝了,我刚都看见了,满满一柜子,全是刀…”
我上前去拉秦川,而他却不动换,满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这时秦茜突然从房间里的小门闪身出来,她哈哈笑着走向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乔乔快让我看看,想死我啦!”
两年多没见,秦茜越加明艳动人,她烫了波浪式的卷发,佩戴着耀眼的金饰,比以前雍容了许多。我被她紧搂在胸前,完全不明状况,秦川上前剥开我俩,怒气冲冲地扯着秦茜问:“姐!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做什么!”
秦茜把乱发别到耳后,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黑社会呀。”
仿佛为了配合她似的,门口敲门进来了一个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说:“大姐,晚饭安排了席家花园。”
“知道了,先出去。”秦茜顿时换了另一张脸,强大而冷艳。
黑衣人点头退了出去,我和秦川都傻了眼,秦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姐,而我想,他多年的江湖老大之梦,终于由他姐实现了。
第二十七节
那天在秦茜金光闪闪的办公室里,我和秦川目瞪口呆地听她讲了一个混合了黑帮、伦理、爱情等多种元素的故事。
秦茜说当年是谭辉来医院接她的。她以为他早跑了,可他却冒着被抓的危险,偷偷跑来医院看她。那时候他的确是想逃跑了,但是觉得跑之前无论如何要再看一眼秦茜,于是这一眼看完,逃跑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当时他们俩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儿,一个28岁的重伤了别人的逃犯,一个18岁刚刚获知自己人生最大秘密的姑娘,未来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没有未来。谭辉之前所谓“九龙一凤”的江湖基业,在真正出事之后立时土崩瓦解,他当时身上只有5000块钱,而秦茜分文没有,连身换洗衣服都没带。北京是一定要离开的,而要去往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最后秦茜提议说来上海,潜意识的,也许她只是想去往关乎她身世的那一个地方。
初来上海,他们找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不知道能做什么,每天从那5000块钱里抽出100来花。花了快一个月的时候,谭辉出去找了个他以前的朋友,本来是想借点钱,那人却拉着谭辉一起去追了个债。我没见过谭辉打架,但我想一定非常厉害,至少秦茜得找个比她、比秦川都能打的男朋友才对。追债的结果就是,谭辉一人孤勇,帮朋友要回了10万块钱,然后拿走了其中的2万。从此谭辉在要债界就有了名,他做事狠,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管遇见什么人,都我行我素,见到什么都一张冷脸。就这样,靠着帮人追债,他在上海又重新打回了一片小天地。
半年后,谭辉和秦茜用积蓄外加借的钱,开了一家澡堂,就是“金刚池”。这间浴室只接待过往男客,在沪上江湖小有名气,黑道上常有人来这里住着,有的是躲人,有的是凑一起做事。他们的名气乍响,原先地盘上的老大就看不顺眼了。在上海徐汇这边的地头蛇叫曹象儿,40岁出头的男人,不高不壮,长得一副弥勒佛面孔,但狠起来是丝毫不客气的。曹象儿派人来金刚池,说傍晚要来喝喝茶,谭辉如临大敌,四处打电话叫人,可黑道上消息都灵着呢,听说他开罪了曹象儿,就都推托着不来。最后秦茜按住了谭辉,说谁都别叫了,他来我招待,不就是喝茶聊聊天嘛,侃大山谁不会啊。
于是就有了后来被江湖传颂很久的那次美女与野兽的会面。据说曹象儿见到秦茜的时候也愣了,他没想到金刚池里居然蹦出了个娇嫩的火凤凰。秦茜很客气,见面就管他叫叔叔,然后恭恭敬敬地奉了茶,开了CD机放曹象儿最喜欢听的邓丽君的歌,然后就开始给他讲自己的身世,一边讲一边哭,讲到最后曹象儿都坐不住了,誓要帮她把亲生父亲找到,给她妈一个交代。走出金刚池时,秦茜是搀着曹象儿的,在门口曹象儿停住,指指背后的金字招牌说,以后这里就相当于我那里,这里的事就是我曹象儿的事,道上有什么说什么,谁为难秦茜,谁就是和我过不去。
从此谭辉和秦茜在上海就算立住了脚跟。金刚池越做越好,据说上海一半械斗的家伙什儿,都存在金刚池的换衣间里,其中就包括我看到的那一柜子砍刀。而曹象儿也说到做到,几个月后真就找到了秦茜的亲生父亲。
秦茜说她是自己去见他的,本来一路上她都想着要怎么痛斥他,才能替她妈妈讨回公道,可是当她见到他时,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她面前的男人老了,既不英俊也没什么风度,就像上海最普通的小市民,软弱胆小怕事,活得战战兢兢的。秦茜说她走进弄堂里,正碰见她爸爸推着自行车过来。看到这么美的女人,她爸爸瑟缩地低下头,把自行车挪了挪,紧贴着墙给她让开了路。秦茜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纳闷地抬起头,她才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说她后来知道她爸爸返城后过得不好,为了安排工作,勉强和糖果厂车间主任的女儿结了婚,也就是因为这个不美满的婚姻所以才和她妈妈没了联系。他们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去了许多地方检查,都没个结果。女方家本来就强势,于是就都赖到了她爸爸身上,说是他没有生育能力。他这一辈子,在他们家里都没抬起头来。世有因果,人有宿命,一个抛弃恋人和未出世婴儿的人,再也没有了孩子。
秦茜说,他永远都不知道他有个亲生女儿曾来到他面前,阅尽了他的人生却像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也许这就是她们母女对他最大的报复。
第二十八节
秦茜说完这一大堆话,中间抽了两根烟,她点起第三根时,秦川接了过去,他坐在他姐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姐,还是回家吧。”
“不回,这回我闯了这么大祸,回去奶奶得打死我。”
“她特别想你。”
“我知道,但我不能给家人惹麻烦。不说这个了,这回喊你来不是让你劝我回家的。”秦茜从秦川手中抢过那根烟掐了。
“那你说什么重要的事啊?”
“我要和谭辉结婚。”秦茜笑眯眯地说。
“啊?!”我和秦川一起大叫起来。
“你你你…这事你不跟爸妈说!”秦川指着秦茜哆嗦着说。
“现在怎么说,以后再说吧。”
“你们不是逃亡吗?你们能结婚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边的事基本已经托人搞定了,再说我也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呀,有什么不能结婚的。”
秦茜眨眨眼睛,法定结婚年龄这话从她一个黑社会大姐大嘴里说出来特别搞笑。
“你不拿户口本吗?你们怎么登记呀!”
“先办事呗!等你哪天把户口本给我偷出来,再补个证。”秦茜无所谓地说。
秦川还嘟嘟囔囔地各种抱怨,他对自己唯一的姐姐要嫁人这事儿显得特别小心眼。
“得了得了啊!”秦茜搂住我们,“一会儿先去吃饭,明天你们俩陪我上街,我给你们买身衣服去。”
“买衣服干吗呀?”我傻乎乎地问。
“后天我婚礼,你们要一个做伴郎,一个做伴娘呀!”
不知为什么和秦川一起凑成一对让我突然脸红起来,而秦川也难得地不好意思,梗着下巴说:“谁要跟她一起!”
“我还不想跟你一块儿呢!”我马上还嘴。
“你们俩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呀,见面就掐!走吧,谭辉已经到饭店了,等着咱们呢!”秦茜一手拉秦川,一手拉住我。
晚上和谭辉吃饭,秦川还是一脸的不痛快,都没有好好去敬一杯酒。而谭辉也就由着他,对我们都很周到。我能感觉出他很爱秦茜,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那种要共度一生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不是丰沛的表达,而是绝对不能没有你的依恋和只想和你在一起的陪伴。
第二天秦茜带我们去了淮海路的巴黎春天,她给秦川买了一身西装,系领带时秦川一直别扭地挣扎来挣扎去,被秦茜狠狠拍了一巴掌才老实。镜子里的秦川修长笔直,我第一次觉得他帅。秦川见我盯着他看,一下子害了羞,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呀!”
“看你好像农民企业家啊!”我违心地奚落他。
秦川再也不试了,骂骂咧咧地回到试衣间。而轮到我试裙子的时候,他报复似的没好脸色,连试了几件,他都喊丑,吊带裙他说没身材还来现眼,蓬蓬裙他说穿着像鸵鸟,白色他说显我黑,红色他说显我土,气得我都要哭起来,秦茜干脆把他赶了出去,才终于买到一条合适的淡金色蕾丝裙子。
上海结婚习俗和北京不同,他们晚上摆酒席,而北京要是在晚上摆酒那就算二婚了。谭辉和秦茜都是北京人,也入乡随俗订了晚宴。后来我总觉得如果不是晚上结婚,也许他们就能走到白头。但这也就是经年后的我给那些无法改变的遗憾一种宿命的解释。不能开解,便只能认为那是注定。在那时的我们与他们分明以为,这已经是永远。
婚宴前我陪秦茜化完了最后的新娘妆,那个我一直羡慕,从小便被无数次称赞的女孩在那一天美得倾国倾城。我总有些恍惚,似乎我们一起披着纱巾装成白娘子满街跑的日子就在昨天,而一晃十年时光,今天她就披上了婚纱。
我感慨地拉住秦茜的手,“秦茜姐,你真美,也真棒!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想着我要能变成你就好了,可我永远做不成你,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你这种胆量。”
秦茜笑着说:“乔乔,你别变成谁,你就做你自己最好了。我觉得呀,我和我妈最像的一点就是对爱情有一种孤勇。人们常常被一句‘以后怎么办’给吓退了,以后那么长,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从遇见哪个人开始,一辈子就这样了。”
门铃响了,是迎亲的人到了。
“你一定要幸福。”我眼中含泪。
“你也是!”
秦茜冲我回眸一笑,她轻巧地跳下床,不等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直冲过去打开门,亲自迎进了她的新郎。
秦川跟着谭辉走进来,他看见我,猛地怔住了。我以为他又要嘲讽我,心里马上准备好了100个词反击,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我一起把新郎新娘送了出去。
仪式很简单,谭辉和秦茜互相宣誓,永爱永贞。他们交换戒指的时候,我哭了出来。秦川捅捅我,递过来一张纸巾。因为买礼服的事赌气,我和秦川一直都还没说话。我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接过来,擦了擦鼻子,而秦川突然俯下身子,在我身旁轻轻地说:“今天很好看。”
我涨红了脸,半天才说出来:“谢谢。”
余光望过去,秦川竟然也脸红了。
第二十九节
那是上海黑道的一场盛事,很多年后,尽管参加那场婚礼的人们终归命运多舛,但谈起老锦江饭店那上下50桌人,那难得的面子、那浩大的排场、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大家还是津津乐道。
那天秦川是个称职的伴郎,他替新郎挡了很多酒,有人来敬谭辉,他就抢着喝了。结果半圈酒席下来,谭辉没什么事,他倒先不行了。秦茜操心他,让我扶他回房间,临走前他死死拉住谭辉说:“对我姐好,她流一滴泪,我就让你流一滴血。”
我几乎是把他扛上去的,我们俩昂贵的礼服,揉搓得皱皱巴巴。一路上他吐了两回,我拍他的后背,他不住哼哼唧唧地喊我的名字:“乔乔,乔乔。”我答:“在呢,在呢。”他回过头冲我笑笑,一咧嘴又憋不住吐了。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进了房间,秦川一头倒在了床上,我的裙摆被他缠住,也被带倒在了他的身边。
我仰躺着,累得一点都不想动。房间里只开了阅读的小灯,喧嚣的酒席和此刻的宁静对比强烈,就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我胡思乱想了很多,想我们的童年,想灯花胡同里的大院,想洋娃娃似的秦茜,想俊秀的小船哥,想淘气的秦川。想我们怎样长大,怎样分离,又走向怎样的归宿。秦茜一点点地变成现在的样子,她拉紧谭辉的手,勇敢地向我微笑,而我耳边似乎响起了吴大小姐说她的那段话,我还没太听清楚,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叫醒我们的是一缕阳光,我看向秦川,他也慢慢睁开了眼。我们距离很近,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近得可以看清对方每一根睫毛。可能是阳光太好了,可能是盛大过后的虚空,可能是一身华服的陌生感,又可能只是清晨还没睡醒的蒙眬,我们都没有回避彼此,就那么对望着,望了很久很久。
秦川突然说:“乔乔,我们在一起吧。”
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一句话,可是面对如此重要的时刻,我还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思考,来不及仔细掂量它的意味,就被他的手机铃音打断了。秦川不得不起身,从身上摸出电话,不耐烦地按掉,我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再次转向我,刚要说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两个,我的和他的。
我们几乎同时接起了电话,一个走到窗边,一个走到门口。
是杨澄打来的,他一向漫不经心的语气少有地波动起来:“谢乔,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哪儿干吗要告诉你。”我脑子蒙蒙的,心突突地跳,想的都是秦川的事。
“是吗?那好吧。”杨澄迅速冷漠,我这才意识到是不是对他太不客气了,而他没给我缓和的机会,已经迅速挂上了电话。
那边秦川也说完了,他急走到我面前说:“谢乔!”
“干吗?”我特别特别地紧张起来,紧紧贴墙站着,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红了脸。
“我要立刻回加拿大。”
“怎么了?”对于他话题的突然转换,我说不清是松口气还是失落。
“宝嘉出了点事。”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
“她怎么了?”那感觉是失落,我确定了,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细述的不快。
“她自杀了。”秦川眼神空洞地说。
我愣住了,而后秦川大致讲了他和宝嘉的事,因为要提前回国不能一起过圣诞,他们大吵了一架,秦川不告而别,宝嘉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没接,刚刚是他们室友打过来的,说在他们的夜晚我们的早晨,宝嘉在浴室里割了腕。
秦川说他要赶回去看看,我说对。
秦川说他现在要赶紧订票,我说好。
秦川说他会回来的,很快,他一定要回来的,我说嗯。
然后秦川就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一间豪华的房间里穿着一件浅金色的蕾丝裙子坐在一张大床上望着天空发呆。上海和北京不同,北京是宽大的,从哪里都可以仰头望见蓝天,而上海是层层叠叠的,不管望向哪里,都有东西在你之上。
我觉得他少说了一句我们还要不要在一起,所以我也就少答了一句,成。
第三十节
在回北京的路上,我开始反省。
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演那个早晨,回忆秦川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慢镜头分割开再一点点地解析,然后我指向统一的最终推论,他应该只是睡糊涂了胡说八道,就像我小时候玩急了对他喊“我爱你”一样。其实我也动摇过,想是不是他这一辈子难得一次对我认了真,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别的且不说,他还有陈宝嘉,一个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拯救的女朋友。所以这不是表白,这是一个无聊的误会,是一个没睡醒的人的梦话,是一个我差点开不起的玩笑。最令我生气的是,我居然会对这件事上心,居然脸红,居然差点答应了他。
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推开窗户跳下火车。
我不停地骂自己,我肯定是失心疯了被刺激疯了想谈恋爱想疯了才会对秦川心猿意马。那些他从小欺负我的事、他交各种不靠谱女朋友的事、他跟我毫不客气乱开玩笑的事,根本不可能是喜欢,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觉羞耻。
从有生命开始我们就在一起,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有没有动过心?我还来不及想出答案,我内心里强悍的小人就跳出来抽了我十几个耳光。
回到学校后我亲爱的室友们用超级的鼓噪迎接了我。
徐林说古代文化课突然临考,她和娜娜想都没想就都特别仗义地帮我做了一份,结果就是在老师面前摆了两张名字写着谢乔的试卷,估计下次课我得先跟老师解释一下。听得我差点内伤喷血。
王莹说杨澄给宿舍打过好几个电话,她们都没告诉他我去哪儿,只有今天他没打来,我心里涩涩的。王莹看在眼里,又提醒我,别傻叉儿了。
千喜说让我好好讲讲秦茜的事,她觉得特别传奇,中间小船哥来了电话,他们聊了很久,听说小船哥那里有秦茜的照片,她就吵着要去看。两个人要好的样子,让我都觉得甜。
与她们笑闹着聊天时,我一直偷偷关注着我的西门子手机,它很安静,秦川没有信,杨澄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恢复了精神,我们宿舍照例一起去上课。因为有中国古代文化课,所以我特别头疼。正琢磨一会儿怎么声泪俱下地跟老师说班里有人要陷害我所以才出现两份试卷时,却突然被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