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惆怅,和这位现在也算顶顶有名的新闻记者结识,还是因为在学校里的那次偶遇。那天我们一起送他们远行,一起体会着诀别的味道,一起保守着他们的秘密。
看着他们慢慢消失在黑暗的尽头,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我想陆元应该也一样。
“别看了,影子都没啦。”陆元笑着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你不是也在看。”我却实在笑不出来。
“我习惯了啊。”
又是一个认命的人,我颠了颠肩上的画板,伸出手,正经地说:“握手吧,我也习惯了。”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哈哈大笑。
“我叫陆元,陆是大写的六,元是一元钱的元,你可以叫我六块钱。”
“苏彤。”我大方地点点头。
“为了共同的习惯,我建议咱们可以去小撮一顿!”陆元指了指校内餐厅说。我打个响指,欣然应允。
于是我们一起转身,往与那两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活多少会有点宿命的提示,总之,他们消失在黑暗里,而我们走在了灯光下。
不过那个时候,我不会想到,多年之后,依旧是我们看着他们的背影为之送行。只是这一次,竟然是阴阳两界了。
到了报社,那里竟然一片混乱,离很远我就听见了编辑室里陆元的怒吼声:“谁写的她是程豪的情妇?是他妈谁写的!你采访警方了吗?你了解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被绑架的!她是被害死的!”
我忙走进屋,拉住正在大吵大闹的陆元说:“陆元!你冷静一下!”
“我没法冷静!我告诉你,你也冷静不了!魏如风也死了!他们那天根本就没逃走!魏如风在西街码头烧死了,夏如画被程豪绑架了!他们,他们都死了!”陆元红着眼睛,绝望地嘶吼。
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看到夏如画的死讯后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没想到原来这预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应验,那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竟然已经消逝如风。
“陆元,咱们走吧。”我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
“他们… … ”
陆元指着报纸还要说什么,我猛地抬起头,流着泪说:“你还管他们什么!夏如画死在街头,难道你等着让警察给她收尸,替她火化吗?”
陆元扭过头怔怔地看着我,我心里乱得很,抹了把脸转身走了出去,陆元狠狠地把报纸扔下,跟着我一起下了楼。
陆元开车带我到了海平市公安局,路上我们胡乱商量好,因为怕他见到夏如画控制不住情绪,所以由我去认领夏如画的尸体,他去跟警方了解具体情况。
我接受了叶向荣的例行询问,问到魏如风的时候我骗了他。我怎么会跟魏如风不熟呢?他的眼角眉梢,他的只言片语我都印在了心里,但是这是我们之间美好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实也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即使他已经死了,但他毕竟还是有罪的,而我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有选择冷漠,这也许就是成人的悲哀。
当天陆元没能告诉我魏如风究竟是怎么死的,他问了叶向荣爆炸案的始末之后,就和警察一起去冷藏室了。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寸寸地掀起了染了血色的白罩单,夏如画和从前完全不像了,她非常瘦,锁骨突出,单薄的像个孩子。陆元的手一直在抖,他温柔地蹭去遗留在夏如画脸上的血迹,仔细地抚摸着她已经完全冰冷的肌肤,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然而在这个冰冷的房间内没人能回应他,他跪在那里,紧紧抱住他深爱的女子号陶大哭。
那天我没有陪他到最后,我要回家,要给丈夫做饭,给女儿讲故事。男人可以不娶,女人不能不嫁。就像夏如画对我说的,我过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日子,做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事。
看着她安静的遗体,我想在当初她的确是为我着想的。
最终我们默契地给他们合葬,陆元固执地拒绝了叶向荣提供的所有帮助,我能理解他,虽然我知道那个警察尽力了,他眼中的悲痛不比陆元少,但还是忍不住埋怨。死亡是最大的界限,注定的结局没有留给活着的人任何机会。
魏如风尸骨无存,灰飞烟灭,按警察的说法,DNA 也不是万能的,在那种现场,他们什么都提取不出来。夏如画死的时候穿着魏如风的衬衫,也就勉强算得上有衣冠家。墓地是我和陆元一起选的,下葬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看着那用衬衫包裹着的骨灰盒深埋地下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哭了出来。我想起了《 圣经》 里的那句话:我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尘归尘,土归土。
他们真的就此化作尘埃了。
陆元准备了大束的白玫瑰,他亲自掩土、立碑。碑铭也是他描的,那小心深情的样子,不像是给亡人绘字,倒似是给情人画眉。一直待到傍晚,陆元都不肯离去,他孤独的身影让我格外心酸。“走吧。”我对默默地蹲在墓前的陆元说。
“你说他们幸福过吗?”陆元怔怔地问,“在这么短的人生中,真正地幸福过吗?”
我一刹那想起魏如风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神中,永远有一丝淡淡的温柔,我想那是他黑暗日子里,仅有的守候和希望。
“他们曾经幸福过,他们本该一直幸福着。”
“那他们后悔过吗?”陆元收拾好笔墨,红着眼圈站了起来。我看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后悔。”
“他们和咱们告别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吧。”陆元叹了口气说,“那时候他们也许是想着要好好活一遍的? 一现在没人知道他们最后是怎么想的了。叶向荣说,他们俩谁也没留下遗言,如画那时候已经不清醒了,她只喊了声魏如风的名字… … ”
我拍了拍陆元的肩膀,他抹去眼角的泪,冲我淡淡一笑说:“让你笑话了。我想起她就难受,这几年她太受罪了。叶向荣说他们一直关着她,给她吸LSD ,那是迷幻剂,她的精神最后已经错乱了。过几天我要和他们一起去趟甘南,如画回海平之前一直在那里,应该还有点遗物。”
“你想开点吧,到了那边,别太难过。”我说。
“嗯,走吧,我送你回去,孩子也快从幼儿园回来了吧?”陆元掸了掸手上的土说。
我看看表说:“我老公应该已经把她接回来了。”
“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真的。”陆元看着我恳切地说,“至少能放下,过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我们一起并肩走出了墓园,天边的浮云映着霞光,如同镀了层旧金,我暗暗想着陆元的话。
我放下了?
就算放下了吧。
陆元一直把我送到我家的小区门口,和他道了别,我顺路又买了些菜。
可能是前一阵子有毒农药传得沸沸扬扬,最近菜市里检验的更加仔细了。有的菜干脆不让再买,那些菜农于是提了价,普通的菜也平白涨了钱。
我去的时候,旁边一位相识的主妇正和小贩计较,几块几地吵闹不停。见我过来,便一把拉住壮声势,抱怨得更加起劲。小贩最终落败,让了零头。
她欣喜地付了钱,一路向我传授他们南方人的买卖经:“他们贼着哩,你当是菜少才涨价?早上遇狗我看见了,他家的车全放了进来,后筐里有的是!呵,真以为什么都能涨?水电煤气,白面汽油… … 算下来都提了价!薪水却不加,我家那位给的家用也少。哎哟,女人就是得算计着过啊。”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路过一家蛋糕房说要买点东西就匆匆地摆脱了她。总觉得和她这样的人待久了,就真的沉溺于柴米油盐了。那家店里有几个女高中生,正说笑着讨论明星,我在她们旁边看着面包的价钱和生产日期,这样的对比又让我觉得方才的挣扎可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沉溺于图画的艺术少女,梦想稍纵即逝,手中的大小塑料袋才是人生。
拿出磨掉颜色的钥匙,打开家门,闻到熟悉的气味,看着女儿乐颠颠地向自己跑过来,我终于心安了。浮生若梦,平凡也好,琐碎也好,能紧紧抱住的,才是真正自己的。
女儿今天格外高兴,她拉住我的手,带着糯糯的鼻音说:“妈妈,妈妈!给你看个好东西!你闭上眼睛!”
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微笑地等着她变出可爱的戏法。
“你看!”她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什么啊?”我抱起她问。
“糖果!”她满足地摊开手说,“漂亮吗?”
其实那只不过是些廉价的水果糖,连好看的糖纸都没有,用透明塑料皮包着,泛着浓浓的香精味。
“谁给你的啊?”我问她说。
“旁边家五金店的叔叔。”
“哦。”我回想了一下却不曾记得这么个人,在街里玩,邻里间小孩子比大人们还要熟悉,“跟叔叔道谢了吗?”
“谢了!”她一边说一边剥开一颗吃。
“别吃了,吃多牙会长虫,妈妈替你保管好不好?”我抓住她说,那些糖果色素肯定不少,我想还是不要吃的好。
“妈妈,我不吃了,可是我想自己保管。”她有点委屈地看着我说,“因为那是叔叔送给我的礼物,我知道你嫌不好,可是叔叔他没钱的,这是能给我最好的了。”
我诧异地看着女儿,欣慰她的懂事和善良,看来即便是廉价的糖果,也可能会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女儿看我不吱声,就撒娇地摇晃我的胳膊说:“好不好吗,妈妈,我保证不偷吃!”
“好。”我笑着把糖还给她说,“那你要好好地保管哦!”
“嗯!”她开心地使劲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糖果走开了。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我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做过这样的事。
关于那个人的一片纸,一缕衣,一点痕迹,我都珍重地保存着。甚至那块被他碰掉的提拉米苏,我都一直放到发毛。
因为能得到的太少了,心陷下缺口需要弥补,所以才会有珍惜纪念的意义。
现在想想,那些东西大概也是他能够给我最好的了… …
贰。他们很近,我们很远
过了一段时间,陆元才又找到我。他比前一阵竟又消瘦了,看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谁也解不开。
陆元从甘南拿回了点东西,还拍了不少照片。他从包里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时,眼睛红彤彤的。他先递给我几张照片,那上面是破旧的墙壁,但是却用木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指着那些字轻轻地说:“你信吗苏彤?如画出不去屋子,就在墙上写了几年这些东西,都是她以前和魏如风的事,好多好多都重复了,一行压着一行,但是她写得很认真,只要是魏如风说过的话,就都是一样的内容,可见她自己默默想了多少遍。这些年来,她根本就是在重复和魏如风在一起的回忆… … 夏天可以变成冬天,春天可以变成秋天,今天可以变成十二岁,明天可以变成二十岁,只是,谁都不可以成为魏如风。魏如风只有一个,一直一直在她心里,她一直一直在等… … ”
后来我已经分不清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谁说,那天的陆元很不安静,他从包里拿出每一样东西、每一张照片就会讲很多话,一遍一遍细细的解说夏如画的生活。一会儿说她平时在这里睡觉,一会儿说她曾经被绑在这里,一会儿说她从来不穿自己的衣服只是套着魏如风的衬衫,一会儿说她吃的药太多,瓶瓶罐罐看着都让人心疼… … 最后陆元拿出了一盘磁带,他放在随身听里,递给了我一只耳机。磁带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发出了嘈杂的杂音,在歌剧的末尾,我听到了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久违的声音。
“喂?”
……
“你还真会挑时候,好啊,你找我来吧,我在海平剧院里呢,正好离你家近。”
……
“什么事?晚上回来吗?”
“放心,只是见个朋友,晚上… … 不好说。”
“回来吧!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行。”
“那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嗳。”
听见他答应一定要回来的那一声温柔的“嗳”,我终于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
陆元按下停止键,摘掉耳机说:“这是我们看歌剧那次偶然录下的,我没想到如画会一直留着,叶向荣审讯阿九的时候才知道她还留下了这样一盘磁带,你难以想象她听了多少遍,就是魏如风的这个承诺,让她执拗地等着。这么多年,她一直认为魏如风还活着,她太爱他了。”
的确,她太爱他了,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都输给了他们。回想起当初那些困扰我的情绪,现在看来其实我一直在珍视着,无论是魏如风的冷漠,还是夏如画的怯弱,我都是喜欢的,只是到了现在,我已经来不及告诉他们了… …
后来陆元把那盘磁带转录给了我一份,他托叶向荣的关系,最终买下了甘南的那处房子,而夏如画留下那些大量手稿的墙壁照片,则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地整理一下,毕竟这些文字就相当于那两个人的一生,而他们的生命中还有长长的一部分是我没参与的。我想从头看看,看看我究竟错过了什么,看看他们是怎么走向了末路。我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那些照片大概的按序排好,陆元说的没错,这里面有太多太多的重复了。我无法想象夏如画是在怎样的一种混沌状态下写下这些的,竟然一写就是很多年,而且写的还是这么让人心疼的东西。
从头到尾地看完,我发现,我的确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夏如画十七岁时那次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强暴,比如魏如风是为什么走人东歌夜总会,比如程豪是多么的残忍阴险… …
隔着重重光阴,我有些可怜时光那头小小的他们。
夏如画的奶奶捡来如风的时候可能只想着小男孩的处境可悲吧,她会想到这个男孩会带给自己孙女怎样的人生吗?
如果魏如风的亲生父母还活在世上,他们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度过了怎样的岁月,怎样的不甘心的死去吗?
如果那个人贩子有点良知,他会把这么小的孩子带离家乡,让他最终陷人难以抽身的泥潭吗?
如果林珊能友善一些,而不是恶毒地排挤夏如画,那么夏如画会丧失对光明的渴望吗?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会因为自己的一时的淫欲而万劫不复,他还会对初恋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吗?
如果当初魏如风冷静一点,没有拿起刀,如果他报警,如果那之后不管是警察还是社会上活得好好的其他什么人,向他们伸出援手,帮一帮他们,他与夏如画是不是还能慢慢地过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程豪放过他们,为那个和她女儿几乎一样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对她的兴致变成一种保护而不是一场残酷的戏弄,那么夏如画是不是会真心地冲他微笑一次?
如果魏如风救了程豪之后就毅然退出,如果程秀秀没有自私地留下他,而去说服了父亲,那么是不是他们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着?
如果叶向荣能打开夏如画的心扉,能说服魏如风,能更早地发现程豪的阴谋,是不是就不会有西街大爆炸?
如果胡永滨在得到证据之前拉住魏如风,劝说他去自首,是不是他就能留下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