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骏笑起来,『摸』了『摸』麒麟儿的头,轻轻嘘了一声。
“我娘回信,别的先没有说,就说,小十,下回写信,记得《千家诗》从头抄起,算是你给我交的功课。以及,日后无论同人闲谈或是往来书信,若引用诗句,或可先查证一番…”静漪说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对麒麟儿眨眨眼。
麒麟儿大声说:“‘大漠孤烟直’是王维的诗!”
“是呢!”静漪笑着,脸红的什么似的。
满屋子里都笑起来,倒不全因为她犯的这一小错,而是看着她笑靥如花,都禁不住被她的欢颜感染似的。
“你这孩子,这也能笑成这样。”陶老夫人笑着说,“可见你母亲教导你实在严格。不过一时笔误罢了,难不成真的交功课?”
静漪笑着,『揉』着眼睛。
她总算能体会什么是家书抵万金。
母亲字里行间透着的精气神,也让她多日来的不安一扫而空…如今可见,大约是她多虑了。
…
入夜,静漪坐在屋子里,托着腮,由着秋薇给她梳着头发。
刚刚沐浴出来,头发半干不湿的。
秋薇拿着那柄雕刻着梅花的象牙梳子,放在头发的中段,看着象牙梳子顺着发丝下滑,她又蹲下身去接住,再放上去…
“秋薇。”静漪无奈地看着孩子气的秋薇不厌其烦的玩这个游戏,已经玩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了。
“小姐,新换的法兰西洗头膏好用极了。你看,头发顺滑的很。”秋薇开心地说,“还香。”
“都说了,你喜欢,只管拿去用。”静漪低了头,头发长的很,又厚,缎子似的披散在背后。一动这绸缎就飘飘洒洒的滑动起来,“有什么好,反而不好梳拢,倒又费些发蜡。”
秋薇扑哧一笑,说:“我看您就顶不喜欢发蜡。”
“嗯。”静漪也笑了。从梳妆台上拿起那瓶香水来,味道跟洗头膏是一样的,她不怎么用。有一天三老姨太太来她这里串门,看见了,说是自己那瓶被丫头失手跌了,正心疼呢,她便让她拿走一瓶。
这些东西上,她从来不花心思。本书首发[熬夜看书] 无弹窗阅读
单记得这是那日阿图进来,放下两箱子这个。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全是法兰西货。阿图只说是七少爷让送回来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得的…
香水瓶子从手里滑下去,滚在妆台上。
她忽然有些恹恹的。
“小姐?”秋薇不玩了。手里捏着那象牙梳子。静漪看着,伸手接过来。
“你去歇着吧。”她轻声说。
“刚刚不是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秋薇好奇地问,“家信里那么多好事,小姐就多想想好事吧…您看,九少爷要成亲、七小姐和八小姐也要成亲…说不定,下封信,该听着无暇小姐和三少『奶』『奶』的喜信儿了呢…”
“你这丫头…我出去走走。”静漪站起来。秋薇叹口气,不声不响地拿了一件披风来,跟在静漪身后。静漪穿了夹袍,走出来,夜里还是很冷。她回身,从秋薇手里拿过披风来,“你先去铺床。”
“就在园子里,不走远?”秋薇问。静漪嘟了嘴。秋薇乖乖的站住了。她也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园子里遍植梨树,梨花开的绚烂,月『色』朦胧,梨云似雪…与白天看上去,又不同了。
静漪低着头。
树下泥土松软。
矮矮的枝桠扫在她的发际。梨花拂在面上,有一丝温柔的清凉。
静漪的手扣在枝子上。
身后似是刮过了一阵微风。
她总是惊奇于这里的,日常几乎是没有风的…可一旦起了风,便寒彻骨髓。
她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愚园的侧门。
这个月洞门走出去,是一个小巧的天井,四四方方的,并没有种什么花草树木,连石头也没有一颗,而是铺了一片青草。静漪见青草修葺的整齐,一棵杂草闲花也无,知道这是特意栽种的。她也不忍踩踏,只慢慢地移着步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这个院落,前面一排宽檐大屋,屋子里亮着灯,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羊角大灯,于是天井里这片青草地在灯光照『射』下,如同绿茸茸的毯子…静漪听到身后有声音,起先并没有在意。提着裙子在草地上走着,小心翼翼地。
“七妹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么?”
静漪愣了下,听出是陶骏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她叫了声大哥。有些拘谨,急忙松手,将衣裙整理好。
陶骏坐在轮椅上,正望着她。灯光下他的面容平和宁静。
静漪看看他身后,房门大开着,并不像平常的屋子是有门槛的,显然这是特别为他考虑。只是平日和他形影不离的福顺并不在他身侧。
“打搅大哥休息了。”静漪抱歉地说。
“没什么。我乍换了环境,一时倒也睡不着,出来透口气罢了。”陶骏温和地说,“这草还是那年七弟提议种的,已经养了很多年。”
静漪原本是要即刻便离开的,听他说起这方碧草,便停下来。
“西北干旱,花草树木成活都不易。原来是说,若是养成了,山庄里其他的院落也植上些。他是嫌这里只有梨花,太单调。”陶骏说着,滚动着轮椅。轮子压到草坪边缘,停住了。
静漪倒不想这草坪还有这么个来历,不禁又低头看看。短短的、柔软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在一处,月光下,撒了一层银霜也似。
“想必七弟自个儿都不记得这事了。只是当初他可也很有兴致。”符黎贞也从屋子里出来,轻声说道。
静漪看到她,叫声大嫂,道:“也是我鲁莽,这个时候走过来,把大嫂大哥都惊动了。”
符黎贞扶着陶骏的轮椅,笑道:“哪里算得上惊动。七妹也太见外了。只是我刚刚从窗子里看到你,倒真吓了一跳呢…辔之,你说是不是?七妹刚刚站在草地上,样子像不像弥贞?”
陶骏听了,看了静漪,微笑道:“夜里寒冷,七妹还是早些回去吧。贪看花草,感染风寒,得不偿失。明早再来,这草地白天观赏,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是。”静漪道了晚安,悄悄地照原路返回。
她走了几步,走到草坪中央,回头看看,陶骏夫『妇』还在望着她。她一笑,快步离开。却知道他们俩的目光始终跟着她,她不禁越走越快。穿过月洞门,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心跳因为疾行而加速,她按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些。
不远处梨树下一个深重的影子。
那深重的影子往这边走来,她忍不住后退两步。
心怦怦跳的厉害,张了张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陶骧已经走到她近前,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说:“来接你回去。”
静漪怔住。
陶骧没有立即做出解释,只是往她身后看了看,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走。
“你说什么…什么回去?”静漪心里发慌,陶骧拉着她走的急。她脚下只是一对绣花鞋,踩在软软的土地上,难免走的吃力。
陶骧却没有丝毫要放慢脚步的意思。
静漪不禁心头火起,也犯了倔,索『性』一言不发,由他拽着回房去。
因见两人气『色』都不对,秋薇也没有敢跟进来。
进了屋,静漪甩开陶骧的手,怒目而视道:“你莫名其妙…”
陶骧将一个信封交给她。
静漪接过去,狐疑地看着他。
陶骧转了身,手扶着椅背,说:“家里来的电报。”
静漪没来由的心头猛颤一下,忙把信封打开,抽出电报纸来。
“静漪贤妹:母病危,速归。兄之慎。”静漪手颤着,这一行字短短不到二十个,她看了又看,“这…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陶骧说:“帔姨病重。”
“我今天才收到我娘的信,怎么可能病重!”静漪把信纸攥在手心里,瞪着陶骧,“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陶骧沉默片刻,说:“让秋薇收拾东西,天一亮我们就动身。我陪你回去。”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二)
静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还是现在就走?”陶骧问。静漪的眼睛里,有深切的恐惧。
静漪平抑着自己的呼吸,问:“那我们…”
“安排了明天早上专机先飞西安,再到北平。夜间飞行毕竟不太安全。”陶骧说。
“那等天亮再走。奶奶年纪大了,不要惊动她。”静漪说着,将手中的电报纸展开,放在桌子上嫣。
陶骧走近了些,静漪抬头看他。
“我娘…”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陶骧没有出声鹆。
回去的路途却远不如想象的顺利。
从兰州起飞后不久遭遇到了雷暴,飞机不得不返航。在机场等待了两个钟头,才重新起飞。到西安加油之后,飞抵北平上空,因大雾无法降落,盘旋良久,只好飞往天津。等飞机降落在天津,已经是深夜。
静漪被一路颠簸的,到此时吐的都是苦胆水了。
陶骧提议哪怕在机场休息一个小时都好,她却不愿意。于是陶骧只好要段奉孝从天津城防部队调车子来,将他们接回北平。
他也不知静漪是哪里来的力气,或许就是一股精气神顶着,身体已经那么虚弱的情况下,竟然眼睛都没有合一会儿,硬撑着回到北平。
当看到城墙时他明显的看出静漪身子颤了颤。拂晓的晨光中,灰色的城墙都有一层淡淡的橘色的光…
在程家的大门口,程之慎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之慎看静漪脸色苍白、神情仓惶,说:“你定定神再进去。”
静漪脚下一绊,扶着垂花门站住了。
程家大院里,比起她走前,虽说已春暖花开,却丝毫没有给她生机盎然的感觉,她只觉得简直要比她走的时候,更像隆冬…她回过头来看着之慎,瞬间眼圈红了,问:“九哥,是不是我走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之慎怔了怔。
“到现在了,就别骗我了,行吗九哥?”静漪喉咙已经哑了。
“是你走之后,病情加剧恶化的。”之慎回答。
“静漪。”陶骧开了口。
静漪不看他,只盯着之慎。
之慎说:“帔姨坚持不让告诉你…”
“她都那个样子了,不让告诉我、就不告诉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必须瞒着我才行?我只有这一个亲娘…”静漪激动起来。
“静漪!”陶骧再次开口,“快进去看看。”
静漪吸着气,“我…她要今天就过去了,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说完,转身往里走。
之慎对陶骧说:“一路辛苦,里面请吧。”
“怎么样了?”陶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