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听着唐恩窈的车子阵风一样刮走,回头看了一眼,车子蛇行,充分体现唐恩窈现在的心理状态她嘴上心里的,其实都怕她那个强势的妈妈……西溪踏着细高跟的靴子,走在小区的汉白玉阶上。
“咳咳、咳咳”的,像刺猬咳嗽。没的让人心烦意乱。
她低头,看着圆润的靴尖。草木灰色的,在小区明亮的灯光下,小羊皮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站了一会儿,走进小区中心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里去。门口的店员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叫她庹小姐,问她好,跟她说上回她说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到货了,不好意思,这边需求量小、总部配货上有点儿迟滞。
眶她笑着说没关系。
走到放饮品的那一区,对着一人多高的冰箱,光可鉴人的玻璃后面那琳琅满目的饮品,她半晌没有拉开柜门。
“阿姨,您能帮我我拿一瓶Aqua嘛?”一个童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甜腻、薄有清脆。
澡西溪低头。
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仰着脸,站在她的身边;个子不高,还够不到她的衣襟儿他扯的是她的包包下沿儿。
西溪的眼睛,和那一对清澈透明的眼睛对视了有几秒钟,才问:“你要什么?”
“Aqua。”小男孩儿清晰的重复了一遍。
字正腔圆。
西溪点点头,推开柜门,“要几个?”
她很想柔声细语的说话。可她发现,即便是对着这么个小小的家伙,她的声音也很难柔和下来这就是他们说的,她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被每日的工作耗尽了吧?
“一个。”小男孩儿完全不在意庹西溪那硬邦邦的态度和声音。
西溪伸手取下一瓶。650ml。四五岁的小孩子,应该可以拿得稳。
水瓶离开了冰柜,在温暖的室温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西溪把水交给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说:“谢谢阿姨。”转身便跑掉了。
西溪一直看着他跑到收款处,翘着脚,把水递给店员,然后转头,对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矮胖的男子唧唧呱呱说着什么,那矮胖的男子回过头来,对着西溪所在的方向张望一眼,目光盯住,微笑一下,说了声“谢谢”。勒起他可爱的儿子,拎着一袋子东西,和一位漂亮的女子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西溪认得,这是住在另一栋楼上的一家韩国人。
她不自觉的伸手也拿了一瓶Aqua,拧开,大口的喝了起来。眼睛是瞅着旁边冰柜里的各色的酒,烧酒清酒啤酒,还有架子上各种各样的葡萄酒……家里有白酒没有?
一瓶清水灌了下去。
她转了身,什么都没拿,只把空瓶子递给店员,随后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来,“店里有多少Aqua……有多少我要多少,都给我送家里去。”
店员看了她一眼,仍是微笑着。并没有表示质疑。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几回。
西溪却略转了下目光,看着当日的晚报头条……计划兴建中的跨海大桥,计划中的拆迁,计划中的“青黄红相接”……她笑了一下:多么宏大规模的项目,一天一天的推进,一点一点水泥钢筋的浇灌,用不了几年时间,在几个海岛之间,将会架起一座桥,人为的改变几个海岛之间的联结方式多么神奇,又多么不可思议!
如今,还有多少事,人力做不到的?
。
总有一些吧,不管用了多少力气,还是不行。
她按了一下胃部。
冰冷冰冷的。
650ml的冰水下去,没胃疼已经很不错了。
她叹了口气。
都多久了,这戒不掉的Aqua,这消解不了的记忆,还总是令她,时不时的失控……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坐船……现在也是。所以想着驾车跨过海去,我就不舒服。尽管那跨海桥被吹的天花乱坠,我老觉得还不赶慢悠悠的通船的好。”店员把信用卡交还给西溪,请她签名。
西溪工整的写下名字,说:“现在,什么都追求速度。没速度就没效益,没效益就被淘汰。”
店员笑笑,“也是。轮渡晃半个钟头,快艇十五分钟,海底隧道可能就三分钟。”
“你真不喜欢这样的提速啊?”西溪接过店员递给她赠阅的晚报,顺手夹在腋下。
“油墨会弄脏外套的,”店员善意的提醒。庹西溪那米色的娇样的外套,看起来很好看很整洁。但见西溪不在意的笑笑,她说:“不喜欢……也还好。偶尔坐船,在甲板上看着海岸慢慢的远了,心里会觉得很舒服。以后都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看海岸慢慢的远了……”
西溪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很轻。
有顾客来交款,西溪对店员微笑一下,双方中断了这次悠闲的谈话。西溪走了两步,听到店员在身后高声说:“庹小姐,等下让人给您上去送水。”
“谢谢。”西溪推开了店门。
半个小时之后,她站在她堆满了Aqua矿泉水的储藏室里,呆呆的看着雪白的墙壁;墙壁上什么都没有,她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长着一对标志性的小眼睛、标志性的大饼脸的,朴兴南……
“能不能麻烦您……”他的汉语没什么外国人的腔调,完全得益于,他从初中开始便在这里念书了,普通话也会说,但是更爱讲方言,有些个词汇,她都反应不上来……跟人说话的时候,通常以“能不能麻烦您”开头,以“谢谢”结束。很有礼貌。
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麻烦您,分我一杯水?谢谢。”
他手里拿着一个鹦哥绿色的膳魔师的旅行用杯子。有点儿磨损了。
她带着她的欧洲同学们,坐在孔子家的墓园里,清凉的春秋柏树下,她刚刚说完清朝某位皇帝的女儿嫁给孔家做儿媳妇的故事……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还没有拧开。
看到这个满脸是汗的青年,听着他忽然而至的乡音,有点儿怪怪的感觉。
她很少和陌生人讲话。
那一天,许是中了邪,她不但把手里的那瓶水给了他,连他后来背着他那个“傻大傻大”的包,一直跟在他们这个小团队后面,“蹭听”她讲解,若即若离,被他们发现,就“傻里傻气”的憨笑……她也没觉得反感。
第八章 “后发制人”连璧城 (六)
出了孔林,他们争先恐后的上车,包的车子上有一空座。看到他站在那里等出租车,她的同学忽然出声招呼他。她吓了一跳,看他,他反应过来,却毫不犹豫的跑上车。
那是六月初的一天,正在傍晚,残阳如血,温度奇异的高,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红红的光、有汗意,小小的兴奋……安安静静的,他坐在她旁边。
她发现,他背包的侧面,绿色的膳魔师旁边,她给他的那瓶水,他也没打开。
被她看到,他表情有点儿尴尬。
眶现在想想,他一直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男人。
那会儿,他脸上看不出红,是的,他肤色很暗。而且,就像她,他们都被一团红光包裹着,脸红,也看不出来……
她的同学们七嘴八舌的、用夹杂着各国腔调的英文问他,你从哪里来。
澡他说,韩国。补了一句,济州岛。又补了一句,现在,Q市。
她的同学们笑,说好巧啊,我们也是从那里来。
他们又问,我们明天去泰山,你去嘛?
她看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车子穿过了古城,很快便到他们居住的青年旅馆了。她听到他问,可以跟你们一起嘛?
她听着那帮金毛怪物一起嚷着,可以啊怎么不可以,我们有Sissi带路,Sissi我们又多一个朋友了,Sissi哦?
她能拿这伙乱兴奋的“八国联军”怎样?
她看了他一眼,说好啊,一起。然后她十分“精刮的”跟他说,先交上一笔“入伙费”,统一支配,之后每到一个地方、每花一笔钱,都由我调度,最后会给你一个账单……因为你是后加入的,没有你发表意见的权利,给你怎么安排你必须服从,同意的话就加入,今晚和安德烈住一间房,不同意的话等下到了青年旅馆就分道扬镳……
他说好的没问题,要交多少钱。
她报了个数字,他说好的但是身上的现金不够,我取了钱就给你。
他讲话总是慢慢的,其实性格很是暴烈。暴烈是暴烈,但是很少发火……
那天晚上他们安顿下之后,出去找地方吃饭。一起喝酒,喝到高兴之处,一伙儿人又唱又跳,在大街上就撒野了。天气已经热了,纳凉的老人们看着他们笑。
千年的古城,到了夜里,特别的安静。
她走在大伙儿的身后。
古城里街道平实,石板路,马道、人行道,清晰可辨。只是没有路灯,很暗很暗的,除了偶尔人家的窗子里透出的灯光。
渐渐的大伙儿都不说话了,被这古城街道里沉静的气质同化了似的。
只听到脚步声。
安德烈的人字拖,嗒嗒响着,最清楚不过。
她忽然觉得有点儿怕。好像这黑暗的古城里会有什么冒出来抓住人,比如,孔林里的那些魂魄,皇帝的女儿,孔家的书生,揣着桃花扇……
他唱起了歌。
《阿里郎》。
嗓音浑厚,从身体的深处震荡上升。
让她觉得安定。
黑暗里似乎是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心安,让她平静……
。
其实是没有的。只是一种感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的车子到了泰山脚下。
一路前行,一路风景。
每到一处,她要讲解。她的同学们好奇心极重,问题都千奇百怪的。她想尽办法让他们明白。还有一些,其实讲也讲不通,比如那些书法篆刻……他会在一边细细的听她说,给她点儿回应。
爬山,她体力不够,渐渐的,她的同学们走远了,总是在前面等着她,还有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背包到了他的背上,他配合她的速度,慢慢的走,走一段,歇一段。
偶尔聊几句,风景啊,碑刻啊,什么什么的。
她忽然问,你以前来过泰山是不是?
他说嗯,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大概十次八次是有的了。因为他父亲在Q市工作,总有亲戚来中国,把他们在Q市的家当做落脚地,再像蒲公英一样往别处去。他陪着旅行,差不多走遍了中国各地。
泰山、曲阜,最常来。
她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他聊起了孔圣人。她其实知道的也不算多,蒙一蒙她那些半斤八两的对所谓“汉学”有点儿兴趣的同学们是绰绰有余,但是和他聊,算是“互通有无”,甚至他对书法碑刻的素养和见解,都令她有些惊讶。
现在想来,这些都是迹象,她不应该错过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当时年少,起初只作了旅途中的一段缘遇,并没有想到以后还会再相遇,于是她不曾深究那个大男孩身上独特的气质从何而来。之后,吸引太深,只觉得拥有便是永久似的,也不想探究太多。
那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慢慢的就熟悉了。
他很能喝水。
山上的矿泉水卖的很贵。他不买。拿了他的水杯,去接山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