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垂得很低很低,指尖伸伸陷入掌心内。
“说话,艾简。”他说。
我低头沉默。
“你给我说话!”他吼。
我继续沉默。
“我在等你的解释。”一字一顿,他咬牙切齿。
波涛汹涌的情绪直逼心房,胸口似乎被堵住,我有些窒息。
“看来你对我……果真无话可说”轰地一声,他跌坐在座椅上。
嗒嗒、嗒嗒。修长的中指,有节奏地拍打桌面。
良久。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拿起桌上的辞职信,条条青筋爬满手背。
我扬眸。他在冲我笑。苍白的嘴唇,邪恶的笑容。
撕――撕――
辞职信被撕得粉碎。
“如果你有能力赔偿合约书上那笔昂贵违约金,你可以选择不来上班。否则最好还是乖乖做好份内的事情,法律不会给任何人留情面。”方才炽热的情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心寒的冰冷。
“逸凡,你变得真快。”我低声道。即将从胸口喷涌而出的热流,在这冰寒的注视下,渐渐熄火。
“说起善变,我好像远远比不上艾秘书你。”他轻笑:“还有,叫我简总。”
我抬头与他对视,幽深眸海流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电石火花间,我忽然找不到自己。
“简逸凡,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冷冷地问。
“艾简,你又是什么意思?”他平静地盯着我。
咚咚咚。
身后,传来了礼貌有节制的敲门声。
他目不斜视:“继续说。”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莫名上涌的怒火淹没了理智,我思索一会,低声道:“既然你早已……”
咚咚咚。
礼貌有节制的敲门声继续响起。
他扫视我一眼,调整姿势坐好:“请进。”
既然你早已有了未婚妻,为何还要这般待我?盘旋我心底多时的愤怒质疑,差点就要说出口。
“哥,我看到公司的新闻了,清一色的正面报道。这场危机,你们处理得真好。”伴随着推门声共同响起的,还有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干净的,似曾相识的声音。这般熟悉,却又这般陌生。
胸口的愤怒消失了,我僵硬在原地,大脑完全停止了运动。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蓦然间,眼前只剩一片茫然的白!
那一年,小女孩瘫坐在泥堆里,递给她手帕的小男孩,微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嗓音稚嫩干净,仿佛幽幽森林中的一缕清风,又仿佛清晨花丛中的一滴露珠。
“你……你怎么来了?”逸凡变了脸色。
“我决定留在G城工作,很久没见,想约你吃个饭。”几许疑惑,几许可小心翼翼,那个声音问:“这位……是谁?”
那年那日,那个美如天籁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小女孩永生不忘的话。他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孤独的心终于迎来了生命里的第一道阳光。从那天起,她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那个人,是谁来着?对我说那句话的人,到底是谁?
身上像是被绑了千层镣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全身只觉摇摇晃晃,我紧紧抓住桌角,艰难地转过身。
报纸从那人的手中缓缓掉落,沿着20度的圆角弧度,轻落在木质地板上。
我与他的视线,就这样相遇。
在高耸入云的26层摩天楼顶,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彼此对望。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旋转,旋转。四周所有的景像,突然失去了色泽。
他的身体在颤抖。湛蓝的眸底深处绽放着太阳的光华。惊喜、意外、疯狂、不敢置信。
惊喜、意外、疯狂、不敢置信。
多么熟悉的眼神,多么亲切的表情。曾几何时,我也曾这般快乐。
铺天盖地的悲伤巨浪般奔腾上涌,无处不在的恶魔之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颈。整个世界渐渐变暗,我在这片绝望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拼命地找寻方向。
旋转,旋转。我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小简?”温柔的声音,像是天使的呼唤,将我从黑暗中引出。我追寻声音,努力向前看。
我看见了一双眼眸。温暖熟悉的、令人潸然泪下的,蓝色眼眸。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眸子啊!如海水般湛蓝,如天空般清澈。干净温暖的蓝色底处倒映着太阳的光华。
北纬23度,纵使相逢应不识…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那日的天空澄澈得近乎透明,他站在天空底下,微笑地向我伸出手:“不许哭。以后……我做你的朋友。”缝着补丁的白色布衣折射出点点金光,仿佛一对金色的翅膀,尽情闪耀。
那日的大槐树葱翠茂密,他站在槐树下方,伸出食指狠狠戳向我的鼻梁,咧嘴大笑:“小简是个大傻蛋!”
那日的雪花美丽得出奇,他从雪娃娃身后钻出来,涩涩地递给我一片书签,塑料膜后的白色小花,静悄悄开放。他将白色小花置于我的掌心,我身上的花棉袄映红了他的脸。他说:“这朵薄雪草……送给你。”
……
那日。那日。那日。
曾经那么多的那日,就这样发生了,飘走了,缓缓地流向远方。
转瞬十年。转瞬,十年。
“小简,真的是你!”一步一步,他坚定地朝我走来,满怀惊喜,又小心翼翼。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全身虚脱,完全没有力气迈开步伐。奔腾上涌的疯狂热浪,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沿着眼角不停往下掉。咸热的液体,爬满了我的脸庞,滴答滴答,缓缓落入地上。
我这是在哭吗?可是,我为什么要哭?
眼泪依旧不听话地往下掉。
“小简,是你。”他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紧紧地抱着我,嘴角不停地低喃:“小简,小简……”
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预想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换成了一句话。
我抹了一把眼泪,轻声道:
“苏简,你回来了。”
北纬23度,笨蛋小简,苏简回来了…
简氏国际酒店19层,旋转咖啡厅。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背向太阳而坐,阳光穿越巨幅落地窗爬满肩头,投身在窗檐的黑色侧影,挺拔修长。时间给原本柔和稚嫩的脸部线条,强加了几抹刚强。天真纯粹的眼眸,在十年光阴里,沉淀为深邃。
“小简?”他轻声呼唤。短碎发梢垂落在耳根,在空隙处轻微朝上卷曲。
亦然和逸凡,长得确实很像。同样深蓝的眼眸,相似的脸部轮廓,但凡见过他们的人,绝不会怀疑两人是亲兄弟。
相较而言,亦然略微有些偏瘦,眼神也更为简单透明;而历经多年商战磨炼的逸凡,幽幽眸底常常流动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但凡同时见过两兄弟的,定然不会将亦然和逸凡误认为同一个人。久居高位、冷漠傲慢的简逸凡,与有着邻家大男孩气质的简亦然,两人身上所散发的气场,冰火两重天。
简亦然,是相处十年、陪伴我从童年成长到少年的苏简;而逸凡,不过是漫漫旅途中某个突然邂逅的陌生男子。
当初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作祟,我怎就犯了如此致命的错误?
方才亦然拉我出来时,我不敢去看逸凡的眼睛。只记得他不断用中指在敲打桌面,速度很慢,指尖重重地落在木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嗒嗒声。走出门口的瞬间,我左眼的余光不经意瞟见他的额角,道道青筋反射着白光。
“小简,你在想什么?”干净温柔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怔怔地低下头,静静看着青花瓷杯中的暗绿茶叶,懒洋洋伸展开来。
良久,我缓缓开口:“我该叫你简亦然,还是叫你苏简?”
他愣了一下:“小简,你这是在怪我吗?”
我端起茶杯猛地往嘴中一灌,很烫,舌头突然麻痹。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眼神怜惜:“这些年,你跟妈妈过得还好吗?”
“妈妈她……”我继续盯着青花瓷杯,声音很低:“九年前就过世了。”
“怎……怎么会?”他不敢置信。
“妈妈临死前,希望我转告你,”我抬头望他,眼眶又很不争气地湿润了:“当初送你走,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她希望,你能够原谅她。”
他的眼睛很红,双唇紧闭,肩膀略微有些颤抖。良久,他缓缓开口,嗓音里有着难掩的悲痛:“对不起,小简。我……回来晚了。”
“有两句话在我心里停了十年,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我默默盯着杯中的绿茶,轻声道:“第一句是妈妈的遗愿;第二句,”我抬头看他,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苏简,对不起。”
苏简,对不起。这句话,我等了十年。
他呆愣地望着我,神态复杂难辨,像是悲伤又像是感动。他忽然伸出手搭在我的掌背上,颤抖着道:“小……小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