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总算明白顾廷烨为什么叹气了;他是在内疚。为了嫡出子女永无后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胁,从族谱上庶长子的名头,到昌哥儿可能有的发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炽热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渗透肌肤,明兰忽觉腹中这个小鬼挺有福气的,远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前,父亲便已不自觉的替‘他’打算起来了。
“我曾设想过,倘若昌哥儿与你生的孩儿有争。我定是要护着‘他’的,决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来,老爷子,他……”静谧的暗夜中,顾廷烨的声音竟微微发发颤。
幼时他曾听到过嬷嬷们闲聊时,说‘侯爷着实太偏心’,如何处处偏着大少爷云云,如今事到临头,没想他也是一样!细想起来,他甚至还不如父亲,至少父亲仔细教养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废话,人心当然是偏的,有几个人心脏长在正当中的!
明兰心头剧烈跳动,她敏锐的察觉到顾廷烨语气里的愧意。现在他对嫡妻嫡子的爱护之情占上风,将来却未可知,有些事情当时不说,过后就会成为萌芽的恶果。想到此处,她当即道:“侯爷,你可是觉着,你幼年之时和昌哥儿有些相似?”
顾廷烨愣了下,愕然道:“这怎会一样?”他是合法合礼的嫡子好不好,另一个则连名正言顺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兰急追一步,语气温存柔和,故意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那…侯爷,可是觉着曼娘与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顾廷烨语气急促的便如跳起来一般,瞬间做出反应:“曼娘和母亲怎可相提并论!”
白氏本来就出身富豪,锦衣玉食,带着救命银子嫁入顾门,属于对夫家做出巨大贡献却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别的且不说,数次累得他老父气倒,全家不宁。
思及此处,顾廷烨忍不住用力掐了明兰一把,半笑半教训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待孩儿出来后,看我不收拾你!”语气明快,再无适才的怅然之意。
明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呵呵笑的可爱,很老实的道歉,并保证再也不敢了;说了好一通话,两人才心神舒畅的睡去。
入睡前,明兰忽然一阵苦笑。回头浪子顾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这个世俗的小市民,只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不到天亮,宁远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医来过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刚起身,正坐在罗汉床上用早饭,闻言搁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说了两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话赶话的罢。还是叫太医好好瞧瞧,别为着赌气。”
一道用饭的邵氏小心的赔笑:“说是确诊无误的,已有两个月了。”
太夫人轻轻吹着碗中的燕窝,声调轻柔:“那便是真的了。说来伤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瞒着大家伙儿,怕什么不成。若昨日就说了,也好叫她姑姑高兴高兴。”
邵氏笑道:“说是昨夜刚知道的。”太夫人轻哼两声,不再说话。
坐在下首圆桌用饭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过饭后,咱们一道去瞧瞧二嫂罢。适才我听闻,府里的管事婆子正过去道贺呢。”
她旁边的顾廷灿面色不悦,用筷子快速拨着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场。母亲和嫂子们去罢,我就不去了。”语气矜持,高贵淡然。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太夫人骂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显怀得厉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张罗婚事,如今你还敢推三阻四!”
顾廷灿对着母亲撒娇:“娘,您先别说我呀。二嫂如今还能替持么?”
……
“自是不能了。”明兰笑吟吟的侧躺在炕床上,慵懒的慢慢起身,规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气,她也知让孕妇操持不妥,但乍听明兰推脱的这般顺溜,却也不悦:“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寻着门好亲事,却无人帮忙。唉,我有三个儿媳妇,要紧时候,却一个也指望不上。”邵氏低头不说话,此刻朱氏没来,她就成了赘子。
“怎会无人帮忙?您别急呀。”明兰故作惊讶,微笑道,“媳妇早想过了,咱们不是还有几位嫂子么?旁人不说,煊大嫂子便是头一个热心的。但凡您吩咐一声,四叔父和五叔父两家,哪个不来帮忙。怕是到时候抢着来呢。”
“这个……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迟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兰早备好了说辞,“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时候,前头有煊大嫂子张罗,后头有我和几位嫂子们陪着客说话,再有您老坐镇,还有什么办不好的。叫外头看了,既说咱们三房和睦依旧,还得了热闹,岂不好?”
太夫人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聪明人,只需对己有利,从不做意气之争,当下便笑着答应了。屋内又是一片和气,邵氏只能低头暗叹,她是个钝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细,也看不清楚明兰的深浅。
顾廷煜过世至今,太夫人只字不提管家和家财之事,顾廷烨夫妇是做小辈的,不好主动提起,如今顾廷灿出嫁在即,还不知……唉,却不见顾廷烨夫妇有半分着急的。
随着报信的人回来,最先来道喜的便是明兰的娘家。她原以为不过送份礼来,顶多王氏过来看看,提点两句‘好好养胎’,算是尽了嫡母的本分,谁知,不过下半日……
“祖母?!”明兰惊愕得看着眼前这位端庄肃重的高贵老妇,忙不迭的要从炕床上翻下来,“您怎么来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
“别动别动!”盛老太太见明兰敏捷的伸手,险些吓出一头汗来,忙大喊着,“你给我好好躺着,别动的太快太急!”
丹橘连忙上前按住明兰,小桃则很机灵的拖了张太师椅来放到炕边,让房妈妈扶着老太太坐到明兰身旁,王氏只好委屈的坐在后头了。
“你个猢狲,没见过我呀!阎罗殿要收我且还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骂起来,“头三个月最要紧,动什么动!仔细我捶你!”
明兰乐的眉开眼笑,小猴子一般扭着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娇声道:“这许久没见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紧罢,寻着个由头便来瞧我了。”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一边嗔骂,一边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般没体统!直起身来,好好坐着,像什么样!没你个猢狲在跟前,我反倒顺当了,约能多活几年!”
偏明兰是个牛皮糖投胎的,从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见了,粘得愈发急了,还满口胡说八道什么‘瞧祖母人也瘦了皱纹也多了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闹得她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拖过来打一顿,又恨不能跟小时似的亲两下。
祖孙俩自顾自的笑闹,只说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脸色发青,才正经的说上话。
“该注意的事项你怕比我还清楚。总之,这些日子要当心,吃的传的,甚至熏香炉,银丝碳,还有园子里的花草,你都要注意。尤其身边的人。这个时候,宁可冤枉了,也不可放过;若怕伤了人和,便先把人押到庄子里,回头再查清发落不迟……”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几遍这么说了。老太太不断叮嘱,明兰为着叫她放心,只好不断重复这句话。
老太太殷殷嘱咐,又转头对崔妈妈道:“你是汤药上办事办老了的,旁的人我也不遣了,这孩子我只托付给你了。”
崔妈妈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话我记下了。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说一句,便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护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
明兰心里感动,但也被啰嗦的耳朵发麻,忙见机岔开话题:“咦,全哥儿怎么没来?不知可还记得我这姑姑么?”
王氏总算逮着机会说话,忙道:“这孩子近来皮的很,怕吵着你,便没带来。”
“那慧姐儿呢?可好。”
提起小孙女,王氏也是满脸笑容:“要说这小丫头呀,比她哥哥强十倍,不哭不闹,又乖巧又熨帖,见人就会笑。你爹和老太太都喜欢的什么似的。”
“那比大姐姐和五姐姐如何?”明兰故意打趣道。
王氏白了她一眼,大声道:“若比她们,那就强出百倍了!”
明白笑得欢快,指着王氏,俏皮道:“祖母,你听你听,太太见异思迁,有了孙女就忘了闺女,回头我告大姐姐和五姐姐去,你可得与我作证。太太如今变心喽,不疼她们了!”
屋里众人一齐喷然,丫鬟婆子们侧脸偷笑,老太太用力搂着明兰,嘴里笑骂着‘猢狲猢狲’,王氏笑得满脸通红,直拿帕子捂眼角,适才的些微不悦也散了去。
“旁的没什么,就是枫哥儿的婚事,已定在开年春,你是没法来了。”老太太慈爱的望着明兰,“回头叫你姑爷来吃酒便是。”
明兰笑着点头,王氏想起一事,也道:“你大姐姐本想来的,这阵子却叫事给绊住了,说是待空了,便亲自来瞧你。”
“大姐姐若忙,就别来了,自家姐妹,不必多礼的。”明兰担心华兰不好出门,免得她又和那极品的婆母打交道。
“不妨事的,她说可来的。”王氏笑着道,“她如今觉着自己是过来人了,大约紧着来提点你,好显摆一番能耐罢。”
众人又是一阵笑。没有人提起墨兰。
……
孕妇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头三个月坐胎期间,连散步等运动都不好多做,只需吃吃睡睡,过着猪一样的生活。其实根本不需要考虑,完全依赖本能,如今的明兰跟一头小猪没什么区别,吃完了就发困,睡醒了就觉着饿,见了人就半清不醒的哼哼两声。
此外,还翻着花样想吃的,一忽儿甜一忽儿咸,一忽儿辣一忽儿淡,有时连清水都觉着有气味,有时又闻不得饭味。
此时便显出前纨绔子弟顾廷烨的能耐了,只有明兰想不出,没有他弄不到的吃食,什么犄角旮旯隐没市井的摊贩酒楼私家菜,川赣徽浙,各家菜系,他随口指点路径,须臾可得。
坐在对面,瞥一眼奋力吃喝的明兰,再瞄一眼她尚且平平的小腹,开始走神,无限美妙幻想,他心里就跟揣了罐蜜糖般。
如此过了三五日,明兰依旧幸福如猪头。那边厢,却出了事。
小桃十分兴奋得跑来报信:“杨家姑老太太来了!”明兰恹恹的伏在炕上,没好气道:“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般。去说一声,我身子不适,就不去请安了。”
“不是的,夫人。”小桃脸蛋红扑扑,大冷天额头上居然冒着热汗,“姑老太太谁都没叫,只关起门来和太夫人说话,好似在跟太夫人发脾气呢!”
……
“你到底给廷灿备了多少嫁妆!”杨姑老太太如风火轮一般赶来,风度尽失,拍着炕几质问。
太夫人心头不喜,但还是摆出笑脸:“哟,你这做姑姑这就过问起侄女儿的嫁妆来了?放心,定叫公主与驸马满意,叫你长脸!不敢说十里红妆,却也是京城里数得上的。”
“你胡诌什么!”杨姑老太太擦着额头上的汗,是冷汗,“你嫁进来几十年了,顾家嫁女的惯例你是知道的,你这回给灿儿备的嫁妆可是超出许多了?”
太夫人垂下眼睑,慢慢抬手去拿茶碗,不说话。
杨姑老太太气急败坏道:“我不是来给自己抱冤的!也不是来算后账的!你要给灿儿备多少嫁妆是你的事,可你为何迟迟不将家产交付于廷烨夫妇!”
太夫人嘴角一歪,讽刺的笑出来:“怎么?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到外头嚷嚷去了。还真道他们不屑这点子家业呢,镇日煊赫的不可一世。”
杨姑老太太见她这幅样子,深深吸一口气,抚平气息道:“我不是与你说笑的,这事若没办好,廷灿的婚事怕也要黄!”
“什么!这是从何说起!”太夫人急了,当即撑着桌子起来。
“就从今早我去驸马府讨要庚帖说起!”
太夫人微微颤颤的坐下,一脸不明所以。
杨姑老太太顺平了气,缓缓道:“前几日,驸马府来人说庚帖的事,我特意缓了几日,也让灿儿摆摆架子。至今日,我才和黄家世子夫人一道去驸马府,原想着先拿了韩家三公子的庚帖,再来换灿儿的,谁知……哼,触了好大一个霉头!”
“怎么?韩家变卦了?”太夫人惊惧交加,声儿都打着颤。
“也不是。”杨姑老太太想起今早在公主面前的窘迫,直气得牙痒痒,“说起来,庆昌公主也气得够呛。……昨日宫里设宴,皇家贵眷都去了。没开席前,贵眷们便聚着吃茶说笑,也不知谁提了句韩顾两家正在议亲。大伙儿便你一句我一句的道贺起来,还有夸灿姐儿才气高的,庆昌公主虽未说什么,但心里也是高兴的,本来好好的,谁知谁知…!”
“你倒是快说呀!”太夫人发急。
杨姑老太太怒道:“谁知林乡大长公主忽说起了嫁妆之事!说顾都督承袭爵位已半年有余,连顾家祖产的边都没碰到,至于阖家管制,还有功臣田,福禄田,更是牢牢把在你太夫人手里,宁远侯夫妇徒坐了个空头爵位!呃,你也知道,这林乡公主和庆昌公主素来不和的。”
同是庶出,庆宁大长公主好歹是养在静安皇后跟前的,多少占了些名分,林乡公主的生母位居宝林,末了,却不如宫人所出的庆昌公主风光,是以,这姐妹俩自小爱别苗头。
太夫人紧紧攥着茶碗,深得几乎嵌进掌心。杨姑老太太继续道:“总算你人缘不错,席上也有人替你说话的,说你也是不放心他们夫妻年纪轻,打算交代清楚,才好托付呢。谁知有人当面就风言风语的嗤笑起来,说,若是亲娘不放心儿子儿媳还情有可原,你一个后娘把着家产不放算怎么回事?!也不怕瓜田李下!”
杨姑老太太说的气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时庆昌公主还好,只淡淡说你即刻便会交托的,旁的外人有什么好议论的。不想那林乡公主又讥讽了一句,‘莫不是要等嫁出女儿后再交付?这感情好,有这样体贴的亲家,姐姐您可是大有福气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听不出来。庆昌公主气得当时就想砸茶碗了!”
太夫人气的全身发抖,嘴唇颤的厉害,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也罢了。林乡公主那张嘴,大伙儿都知道的,最是厉害不饶人,也几个人当回事。可待到开了席,庆宁公主陪着两宫太后和皇后来了。”
杨姑老太太艰难的咽下唾沫,“皇后随口问了句‘适才说什么这么热闹呢’,林乡公主忙把这事说了。为怕局面不好看,几位长公主郡主,还有王妃郡王妃们,都笑着帮忙来圆场,两宫太后取笑了几句,本来事情也过去了。可是……庆宁大长公主,玩笑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怪道妹妹能与镇南侯夫人成妯娌呢’。庆昌公主强忍着,才没晕厥过去。”
太夫人半身冰凉,再无话可说。
镇南侯爷素爱豪阔,不善经营,侯府内囊空虚,侯夫人泼辣蛮横,颇有手腕,索性打起儿媳嫁妆的主意,前后娶进的三房儿媳,俱是带着万贯家财进门的,自然的,家门就不怎么高明了。庆昌公主素来厌恶长嫂的这种市侩俗气的行径,恨不能进水河水划清界限才好,如今却被相提并论,她自是气的非同小可。
这番话说完,姑嫂俩久久无语,好半响,太夫人才恨声道:“自来嫁女儿,多陪些嫁妆是常理,她们竟,竟这般气人!”
杨姑老太太大约是气过头了,反而镇定下来:“老嫂子您就别糊弄人了。按着顾家嫁女的惯例份子,再添上你的嫁妆,也很了不得了。您原有多少嫁妆,我多少齐也知道。您要厚嫁女儿,成!从你自己那儿出,别拿顾家的祖产呀。”
“灿儿是老侯爷唯一的嫡女,厚嫁些怎么了?!就是陪些祖产,又如何!前几年宣门侯嫁女儿时,几乎出了一半的家产!更别说那年平宁郡主出嫁,襄阳侯陪嫁了多少!”太夫人执拗起性子来。
杨姑老太太也有些气了,大声道:“我的确不是老太公唯一的嫡女。只知道,要陪祖产也成,那得当家人自己发话!如今顾家门里你是当家人么?二小子廷烨才是!你不经当家侯爷同意,便私自把顾家祖产做了陪嫁,算哪门子道理!以后人前人后风传,后娘把持家产,把祖业半空了给女儿做嫁妆;你半辈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你闺女的名声还要不要!”
“好罢!要当家人发话!”太夫人如困兽便不肯屈服,“外头人怎知老侯爷没发过话?”
杨姑老太太冷笑道:“我那老哥哥发没发过话,我是不知。不过廷煜临终前把族人叫齐后出具的两份卷宗,我却是知道的。不单家里人知道,外头人知道的也不少。好端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做什么临终前还不能安心,非要折腾这劳什子。你当外人没脑子,不会想的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怕弟弟不知家产详情,被继母私吞了去。
争执了好几句,两人俱是疲惫,又是半响无话。
杨姑老太太长长叹气道:“我也是有闺女的人,你想厚嫁女儿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可好人家是要名声的,公主能如此,正说明她磊落,韩驸马家实是门好亲事。可你若执意如此,那公主府这门亲我可不敢张罗了。您另请高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