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里雾里的一番话,明兰直想把自家小姑子廷灿拉来,叫她看看什么才是大家小姐的傲气,什么才是才女清高,张氏仿佛全不在乎什么,自顾自的生病虚弱。
明兰默了半响,本就不很熟悉的两人,对方又有心避开,就更难打开话头了。
“人终究非花非雾,有父母亲长,有小儿无辜,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雾,说没就没,了无牵挂。姐姐是聪明人,千不念万不念,也念着父母慈爱养育一场。”明兰握着张氏的手,句句发自真心,张氏不禁些微动容,低声道:“我就是念着父母养育之恩,才……”
话还没说完,屋外响起一声高亢尖利的娇呼。
——“你们这些奴才,顾侯夫人来了,怎地不禀我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张氏的神色慢慢又冷了下去,挣脱了明兰的手,往后靠向枕垫。
进来的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过于浓艳的妆容,笑容甜的发腻;明兰见过几次小邹氏,每次都被她满身的金碧辉煌耀花了眼,这般成熟艳妇的打扮,实则她也不过才十七八岁。
张氏淡淡道:“早与你说过,我的院子你少来。”
小邹氏当即垂泪道:“我实不知哪里错了,叫姐姐这般厌弃;我服侍姐姐本是应当应分,怎能不来?”揩了揩眼角,她又转身朝着明兰,楚楚含泪微笑,“倒叫盛家姐姐笑话了。”
面对这番场景,别人如何明兰不知道,但有林姨娘的珠玉在前,小邹氏的这番做作实在不够看的;明兰笑笑道:“我正打算告辞了。”
小邹氏连忙道:“姐姐身子重,不堪劳累,不如盛姐姐去我那儿坐坐?”
明兰很清楚的看见张氏眼中的讥讽——堂堂正一品的顾侯夫人,跑去一妾室屋里吃茶说话,这事若传了出去,明兰以后就不用出门了。
“原就是顺道过来的,家中还有事。”明兰客客气气的拒绝,小邹氏无奈,只坚持定要送明兰出门,两人一路走,她就一路说,独个儿喋喋不休,一忽儿自夸自赞沈国舅如何待她好,一忽儿又暗示明兰是否瞧不起她,为何不肯去她屋里坐坐。
明兰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着小邹氏:“我儿时读书之时,先生曾与我说过一个故事。不知妹妹是否愿听?”小邹氏愣了愣:“……姐姐请说。”
“许久许久之前,有两位贤惠的公主,分别许配了两位世家子弟的驸马,偏这两位驸马都不喜公主,只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处处隐瞒驸马的冷落,如此几年,其中一个妾室愈发恃宠生骄,霸着驸马一步不许离开,公主稍想召见驸马,她便作出种种把戏,要死要活。仗着驸马纵容,小妾得意嚣张,那公主却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论驸马如何宠爱,始终不敢逾越一步,恭顺的服侍公主,又常劝着驸马去见公主。两位小妾有时见面,前头的那个风光无限,前呼后拥,便嘲笑后头那个蠢钝不堪。”
小邹氏听的发怔,明兰缓了口气,继续叙述:“后来,前头那位公主不堪伤心,郁郁而终。公主的乳母藉着进宫谢恩的当口,把一概缘由吐了个干净。皇帝一番盘查后,震怒不已,遂把驸马家革了爵,驸马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返还,而那小妾……”
明兰看了看小邹氏微微发白的脸色,“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她所生的儿女,也尽皆贬为宫奴,任人践踏欺辱。”
“那,还有一位呢?”明兰讲故事的技术不错,小邹氏忍不住追问。
“另一位是个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亲,虽与驸马不睦,却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亲子;后来她的儿子读书小成,公主亲去求皇帝恩荫。再后来,公主和驸马都过世了,几个儿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尽人间福贵,活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故事讲完了,小邹氏死死咬着唇:“她张家虽显赫,却也算不上公主罢。况且还有皇后,还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兰叹了口气:“青萍每每与我说起你姐姐,常是满眼泪水,哽咽不能言语,是以我今日才多了这些话。如今,只盼张家姐姐能顺当生下孩儿,否则,张家若非要交代,谁来做这出气的呢?……自不会是国舅爷。”更加不会是皇后和小沈氏。
小邹氏脸色转了几转,冷冷笑了几声:“看来姐姐是站在张家那头了,也是,英国公府势大,谁人不忌惮。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贱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诰命在身的!”
明兰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青萍说,你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还是该紧着早些调理,否则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还有,别擦这么多粉,对身子不好。”
小邹氏愣在那里,嘴唇动了几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出了国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来接她的顾廷烨,夫妻俩坐在马车里,明兰抢先道:“无人欺负我,侯爷放心罢。”
顾廷烨见她神色郁郁,微皱眉道:“怎么了?”
那两位小妾,固然下场迥异,但反过来说,何尝不能说,前头那小妾待驸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点,后头那小妾却是假意,为着自己的安全,宁可叫心上之人去亲近公主。
愚蠢和聪明,真心与假意,有时候,真的很难分辨。
明兰沉默了一会,才道:“没什么。”浅 草 微 露 整 理
想了想,又编了一句,“国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担心。”
顾廷烨凝视她,深深的,久久的,仿佛想望进她内心深处去,探究一二。
他们很幸福,很美满,无话不说,心性相投,这都是真真的;可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层静默,一处小小的,隐秘的禁区,藏在他心爱女子的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要发放两个半个饭盒。
大家别嫌啰嗦,家常琐事,就是这样的。
另,本来只是看热闹的,完全没有站边,呵呵正傻笑着,莫名被骂成网络暴民和畜生了,气的半死,却不知怎么还嘴,幸而有高手仗义执言,下面两个帖子,非常的让偶赞赏的说。
第182回 世间道 之 非冷非暖
很长一段时间,公孙老头在顾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谓‘西席’是也。缘是新帝甫登基时,内外暗潮汹涌,作为跟新帝进京的近臣,表现的好,人家不过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检,朝臣不免暗中议论‘瞧瞧皇帝亲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为此中枪无数)。
公孙白石规劝顾廷烨不要一上来就广置幕僚门客,一小小武将,显招摇了。是以,尽管当时**府明言‘尚无子息’,尽管顾廷烨本人并不习文,尽管公孙老头从未见过蓉姐儿一面,这主宾二人依旧厚着脸皮对外宣称——此(我)乃顾府之西席也。
之后,忙碌繁扰不尽,谁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团哥儿出世之时,公孙白石这西席的名头才算是坐实了,可惜自打小肉团子能抓东西起,就表现出对揪公孙老头胡子的兴趣,明显大于握笔——然而,公孙白石至今对外的名帖,上书仍是‘顾侯西席’。
当然,这种公然作假,并不能欺骗广大群众的雪亮眼睛,待公孙老头纳妾将近,贺礼足足堆了三个屋子,尺余高的珊瑚树,璀丽夺目的明珠耳珰,成匹成匹的贵重锦缎……公孙老头倒也来者不拒,一概收下,还边打趣顾廷烨,边抚须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行礼那日,若眉身着簇新的桃红春袄,双腕佩着四枚龙凤金镯,头钗一支朝阳三翅衔珠斜鬓金钗,被一众来贺喜的媳妇婆子拥在屋里,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气’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贵子’,她只勉强笑笑,脸色发白。公孙白石病愈后,顾廷烨便提议纳妾明礼,老头倒也中意知书达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张,厌恶俗礼,并不愿如何操办,还是明兰坚持,方才许了几席,叫府中众人一道吃酒庆贺。
这么一来,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个新嫁娘于婚礼,难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贴身丫鬟抱怨两句,却叫几个心存阿谀的媳妇子打听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头店铺置办些贺礼。这么一来二去,公孙白石纳妾之事竟传到了外头去,引来了一干热情的‘仰慕者’争相送礼。
老头十分不痛快,若非碍着明兰的面子,几乎就要作罢婚事。
“不求你如何贤德,不想连区区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为梁柱,如此不堪重托,以后生下孩儿,还是由夫人教养罢!”——公孙老头的性子何等乖狂,当下毫不客气的直言斥责;若眉不免又伤心的哭了几日夜,既悔又羞。
明兰知情后,除了摇头叹气,别无可行。
公孙白石此人,往好了说,叫洒脱不羁;往坏了说,叫自私自我,这种人要搁现代,必定是铁杆的独身主义,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实的娶妻生子。对原配夫人,他兴许还有几分愧疚敬重之情,至于若眉……
之后,公孙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连书房也不让进去了,风声须臾便传出,明兰得知这事后,却只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过问其它,倒叫府里众人吃了一惊。
原先众人因见公孙先生极受侯爷信重,若眉此番飞上枝头,纷纷巴结示好,可如今见主子这般不冷不热的架势,也都渐渐和若眉淡了来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兰微微叹息,倚在炕几旁静静看书,身边躺着熟睡如小猪般的团哥儿,胖嘟嘟的面庞嫩白红润,似乎还生着细细的绒毛。屋中宁静,只一旁小杌子上坐着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连连出错,一条简单的镶边却已拆过两遍了。
“把针线放下罢。”明兰忽轻声道,“手指头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嗫嚅道:“回头我重做。”
明兰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这回又是何事。”丹橘缓缓放下针线撑子,犹豫的看了眼团哥儿,明兰道:“说罢,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边的小幺儿来寻我的,说她身子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桩好事。”明兰头也不抬的继续看书。
“不是,前两日刚换洗过。”丹橘愈发轻声,“她只是胸口发闷,说是想见旧日姐妹了。”
明兰不再言语,只轻轻一笑。丹橘见她微笑中颇带几分讥嘲,便忍不住低声道:“若眉也是不容易,进门才一个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连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轻慢……”
不待她说完,明兰打断道:“这是若眉来叫你说的?”公孙小院里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并不曾慢待若眉,不过不是没像以前那么巴结罢了。
丹橘连忙摆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别叫我跟您说的。”
明兰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连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团子,却见这小子依旧轻轻的打着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爱,她忍不住嘴角弯了弯。然后放下书卷缓缓挪到炕沿,拉过丹橘的手,边叹息边轻声道:“你我相伴十几年,肚里有几根肠子怕都是清楚的。我来问你一句,你给我说老实话,这件事,你到底怎么想?”
丹橘望着明兰凝视的眼睛,竟不敢直视,侧头低声道:“她叫我去吃点心,喝茶,赏春梅,每回都与我说了好些话。虽然她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告诉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着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几句。”
明兰点点头,这丫头也不算真傻:“那我该不该替她去说呢?”
丹橘满脸为难,咬唇了半响,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脸病色,她心有怜悯,但又不愿明兰为难。
明兰看了她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我已给你物色了门亲事。”
话题突转,丹橘又惊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兰继续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个。”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当年丹橘姑父嫁妹时,老子娘求得了个恩典,聘到外头的殷实人家做了娘子,这几十年下来,家业愈发兴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岁。
明兰看着丹橘涨红的面孔,继续道:“房妈妈说,你表兄是极能干的,能料理田庄,也能照看铺子,家里人口又简单,还沾亲带故,实是个好人家。”
丹橘脸红的连脖子都涨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头去,我一辈子都要陪在夫人身边!”
明兰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绿枝泼辣强横,更不比小桃扮猪吃老虎,尽管她处事细致,能干周全,可心肠始终太软。崔妈妈在外头寻了许多人家,可怎么看都不放心,看着老实的担心他窝囊无能,看着斯文的担心他败絮其中,看着伶俐的又担心他心思灵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选不错了,可家人又复杂难缠。
挑挑拣拣了半天,竟难以抉择,每每想到丹橘以后若是不幸悲惨,明兰就觉得负担很重。
“从小到大,你们小姊妹几个玩闹,争糕饼衣裳,环儿佩儿,**都是你退让,息事宁人;有了委屈,你也从不与人说,只自己吞下。你这性子呀……我原也想将你留在府里配个管事,就近身边,我也好看着。”明兰叹道,当初在王氏底下讨生活时,遇到难缠的管事妈妈,都是丹橘去赔小心,说好话。
丹橘脸色涨紫,眼中尽是决然倔强:“我不愿外嫁,我愿陪着夫人。”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明兰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这许多年,怎么都不肯说亲,连他爹娘也拗不过。实是不容易了。”
听得这句话,丹橘紫的快发黑的脸色,才又缓缓转回正常,明兰看得颇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