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肉丸子吃下去。她坐在旁边,看他的脸被肉圆子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又咀嚼着慢慢把它吞下去,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从他们相恋以后,她做了多少傻事呢?盯着他发花痴、无原则地为他奉献、只要他呼唤自己就一定有空、发短信一定回、主动找他太多次、重色轻友、为了他放所有人的鸽子……这些都是情场菜鸟才会犯的错,她轮着一个个犯下来,一个都没漏下。
可是,希城还活着——每次一想到这个事实,她就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可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看见他,恨不得把自己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他。这种程度的喜欢,就算他说“申雅莉你现在从窗子跳出去”,她大概也会言听计从地说“好的,我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呢”。
他吃到一半,余光察觉到了她目不转睛的注视,转了转眼睛,故作惶恐地往旁边缩了一下。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双手缠住他的胳膊,橡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
“来。”他夹起一个肉圆子,送到她的嘴边。
吃下圆子的同时,只要一意识到“在喂我吃东西的人是希城”,眼角就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湿润起来。
思念一个人过了头,其实有很多后遗症。例如哪怕是开心的事,也会因为压抑过多的伤感,而变得只会流泪。
窗外的云层看上去很稀薄,被染成蓝褐色的楼群如同褪色的杰出油画,尖尖的顶端承接了大雪的微光,仿佛是即将熄灭的跳动火苗。入夜的城市比白日看上去要阴森很多,一栋栋大楼因为失去了紫外线的照耀而身影模糊,乍一眼看去就好像是无数蛰伏在黑暗中的庞大发电机,会在某一个未知的时刻马力十足地运转,用机械的力量摧毁已经超出人们控制的世界。
因为不想在她家中留下烟味,饭后他披上风衣,把打火机和烟盒拿到阳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点燃了烟头。她看着他的背影、临近大厦的局部、远处整栋整栋的楼群。楼房的顶端在空中聚集成璀璨的塔尖,一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是如此微不可言。然而,他站在玻璃门后面,站在飘舞的大雪中,看上去如此孤单,给了她一种错觉——他早已被温暖的家放逐,此时此刻,只不过是走回了原本属于他的冰冷城市里。
不论两个人走得有多近,在某一个时刻,你总是会突然觉得对方像个陌生人。
她在他的身后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与他对话。她拿起几颗李展松送的大白兔奶糖和手机,一边吃着一边帮他熬桂圆银耳粥。这时他刚好抽完烟,走进厨房。她把大白兔糖纸丢到垃圾桶里,拿起一包食材的说明书佯装阅读。他看了一眼桌面上剩下的大白兔,笑了:“这么晚还吃糖,不怕长蛀牙?”
“不怕蛀牙,就怕长胖。”她拿起大白兔,心跳如擂鼓,“对了,大白兔你知道么?这个在国外没有的吧。”
“怎么会没有,只要你能想到的中华美食,唐人街都有卖,只不过供货慢一点而已。”
“原来如此。现在交通真发达啊。”
完全没能套出他的话,她感到有些气馁,终于忍不住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不过,大白兔唤不起你的任何童年回忆吧,这种奶糖可是陪伴着我们长大的。”
他笑着摇头,很狡猾地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熬了一会儿粥,就把大衣穿好:“我要走了,明天还要早起。”他凑过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她舀起一些银耳,“我看你最近脸色不是特别好,给你熬了点补身子的粥,学了很久呢,喝一点再走吧。”
“嗯。谢谢。”
他按照她的意思留了下来,乖乖地坐下来喝汤,但话比之前更少了。偌大的家里异常寂静,时钟的嗒嗒声令氛围变得有些尴尬。他喝完汤以后把碗收到厨房,帮她洗干净,才又一次拿好伞准备离开。
“Dante。”她在玄关抓住他的手,“今天下这么大雪,就不要走了。”
“你家离我公司太远,我也没带衣服来,还是回去睡。”
这一天不知怎么了,她特别舍不得他,走过去握紧他的手:“可是,我想你留下来。”
“留下来,我睡哪里呢?”
他们唯一一次睡在一起,就是上次她生病的晚上。那次她病成那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她,两人都没有往暧昧的地方想,但这一次不同。她绞尽脑汁,终于给了一个很不明智的答案:“客房,我帮你找被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挣脱开她的手,在她的额心弹了一下:“我经常觉得你成熟又有思想,可你说话又时常像个小孩子一样。把男朋友留在家里过夜,你认为真的会什么都不发生?”
被他这么一说,耳根忽然发热起来。她低下头,紧锁着眉,眼睛执拗地看向其他地方,脸颊却也连带着渐渐变红:“不都是男朋友了么,发生什么也没什么吧。”
他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但很快被满满的笑意取代。他的声音毫无杀伤力,眼角却洋溢着成熟男人独有的风流韵味:“这算是莉莉的邀请么。”
“什,什么邀请啊, 我只是假设,假设而已。”
“就是说,假设这样的事发生了,你也不介意?”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憋着气摇摇脑袋。
“我知道了。”他走进来,一边解风衣扣子,“那个你有的吧。”
“啊?”
他做了一个撕东西的动作。她歪着脑袋,认真观摩他的动作,还是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跟着她一起把脑袋歪过去,然后笑了笑,直接说道:“避孕套。”
她涨红了脸:“我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为什么希城现在变得跟李真一样,可以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如此大尺度的话?
“那我下楼去买?”
她张大嘴,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原本已经羞得无地自容,谁知他又低下头来,在她耳边悄悄说:“还是说,莉莉喜欢直接的?”
其实他说的话完全有问题。他们现在在交往,都是成年人,不大可能一直这么禁欲下去。两个人也没有走到要结婚生子的程度,所以安全措施的话题不可避免。可是,她总觉得他没安好心——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现在突然说起来,居然是在大门口,还说得这么随便轻松。真是让她不爽极了。
“你还是回家吧。”这是她的最后发言。
“其实我是逗你的。看你反应这么大,真可爱。”他揉乱了她的头发,“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我明白了。改天吧,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让那一天变得很特别。”
他这几句话依然说得平平淡淡,但她听得心惊肉跳。直到他离去后很久,她都没能从那种糊涂的状态中走出来。
过了几乎半个小时,她才终于想起之前收到了几条短信,然后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的内容。看见预览图和上面那句“这是刚才我和李真在维多利亚购物中心拍的”,她的眼睛眯成了一个紧张的弧度,手指颤抖地把那张丘婕发来的照片放大。然后,她用手心捂住了嘴唇,眼睛闭了起来。
——“我没有女朋友。”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没有女朋友,我是单身。”
——“莉莉,这几天公司要加班,所以我不能每天都见你,但我会给你发短信打电话的。”
只要他说的话,她全部都相信。从发现他是顾希城之后,她对他更是一点怀疑都没有。哪怕他不打电话来,她也会告诉自己他是在工作,或许是开会,或许是画图纸,或许是在计划新的工程。她不愿意做太黏人的女友,因此从来不多问。有一些疑问,她也自动忽略不去在意。例如年少无知的顾希城或许会为了她守身如玉,最后一步一定要二人在结婚之后才发生。可是现在的他早已不像当年那样单纯,他有过私生活非常混乱的时期,两人在一起几个月,如果不是今晚她的主动,他也从来没有碰她的意思。这能说明什么呢?原本她以为他是重视自己,想要回到最初的状态,但现在想想单纯的人应该是她。
看着照片上对着Paz露出微笑的希城,她嘴角轻扬,笑容嘲讽——这才是你不肯碰我的真正原因,对么。
可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几乎每天的碰面,无微不至的照顾,睡觉前固定来电中那句温柔的“晚安,莉莉”,又算是什么呢?
*** *** ***
第二日中午午休的时候,皇天集团餐厅的VIP包间中。
“虽然我不想说出来伤害你,但事实你若不接受,以后会被伤得更深。”李真把那张显示着偷拍照片的手机丢在桌面上,“你被玩弄了,认命吧。”
“……为什么?”申雅莉浑身僵硬。
“这事实不是摆在眼前的么,Dante快要和这Paz Cruz结婚了,婚前当然想来个大解放,和别的女人玩一玩。很不幸的,你就是被他选中的那一个。”
“我……我不认为他是在玩。因为他没碰过我。”
“雅莉,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卑微了?要泡你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你难搞的事实都快闻名世界了,不下点血本你能这么快到手?你不都说了么,他昨天晚上说了要把你们第一次弄得很特别。这不很明显了,他早就有准备。你等着吧,一旦你们发生关系,他就会溜之大吉,然后和那女人结婚。”
李真这人一向心直口快,很多时候也会直接过了头而伤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刺中申雅莉的要害,令申雅莉完全无法开口反驳。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申雅莉苦涩地说道:“他不喜欢我?”
李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一个男人如果真爱你,会给你婚姻。不论口头上怎样甜言蜜语,只要他娶的人不是你,那就不是真爱。”
申雅莉觉得快要崩溃了,把脸埋在双手掌心里:“可是,我和他那么多的过去,还顶不过一个认识几年的女人么……”
“什么意思?”
“他是希城。我在他手机上发现证据了。”
李真看着她呆滞了很久,皮笑肉不笑地拉拉嘴角:“原来Dante就是顾希城?”
申雅莉埋着头点了点脑袋。
“原来他们真是同一个人……”李真长叹一声,“那他是回来复仇的。”
复仇——这两个字就像黑水一般排山倒海袭来,让申雅莉喘不过气来。她握紧桌面上的杯子,又松手把它放下,强撑了一脸的笑:“复仇?他为什么要复仇?”
“再回想一下,当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甩掉他的?”
申雅莉怔住。希城没死的喜讯让她已经完全忘乎所以,导致她连十年前不堪回首的记忆都彻底抛在了脑后。
——“身上这些东西是谁买给你的?”
——“哦,白成浩的儿子。”
——“这些东西以后我会买给你,离他远一点。”
——“都上过床了,你要我怎么离他远一点?”
到现在,他用力拍桌那一下剧烈的声响都如此清晰,像是会击碎她的耳膜一样。
——“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年少无知时总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喜欢的人。而过了这么多年以后,那些话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以十倍的杀伤力重新刺入她的胸膛。
她痛苦地皱眉:“可是,他不是这种人。”
“人在经过生死以后总是会改变的。而且雅莉,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他其实并没做错。他只不过是把你对他做的事重新对你做了一遍。而且这一回,你也没像他那样差点丢掉性命。”
看见申雅莉愁眉不展的模样,她又有些于心不忍,拍拍对方的肩:“当然,我也不觉得他会这么做,我们还是私底下再调查一下,肯定能找出他不肯说出实情的原因。”
李真办事的效率绝对是申雅莉认识人里最高的,没有之一。这话放下后的当天晚上,申雅莉正换好衣服,打算去男朋友家里。李真就打电话到她家中,开门见山地说道:“Dante的公司是叫Fascinante对么。”
“是啊,怎么了?”
“这个公司的总裁叫Pablo van Cruz,是西班牙名流克鲁兹家族的继承人。他的长子叫Marco van Cruz,Fascinante的副总裁。他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和你男人一起去买戒指的金发芭比,是个模特,对继承家业似乎没有什么兴趣。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去世了,从此以后总裁克鲁兹先生就很少回家,只把孩子丢给家里的佣人照顾。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克鲁兹先生一直未续弦,直到前年,才娶了一个年轻的华人老婆。他们相差了整整三十岁。”李真隆重地说道,“也就是说,当父女都可以。”
她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这与希城有什么关系?”
“我在想,如果说Dante真是他们家的未来女婿,会不会是他们家里的人对亚洲面孔都很感兴趣?不然不会老爹找了一个华人老婆,女儿还要嫁个华人女婿吧。”
“我还是没听出来你的意思。”
“我还没说到重点。这华人老婆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外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类型。黑黑瘦瘦,方脸高颧骨,细长眼,总之和我们审美基本是相反的。她的名字也看不出点名堂,叫Ann Zhang。你懂的,在国外华人的名字都叫什么Jack Liu, Jessica Sun, James Chen, Steven Wang……完全没辨识度,谁知道谁是谁。”
“所以?”
“所以我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照片,发现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你看一下我发到你手机上的照片。”
申雅莉打开手机,看见了一张非常眼熟的面孔,可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又因为照片上是个肤白大眼的亚麻头发日系小美女,她过了半天才迷茫地说道:“这两个人算是……?”
“是同一个人。”李真断然说道,“头发染回了黑色,没再戴美瞳贴双眼皮贴,皮肤是紫外线烤箱烤黑的,颧骨是用胶原蛋白针打高的,你看照片,她就只有颧骨在灯光下闪亮滑嫩跟新生婴儿一样,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毫无光泽的焦炭——第一次去巴黎走秀之前,经纪人就让我往颧骨上注射这玩意儿,以符合当地人的审美,当时我宁死不屈,保住了我秀气的瓜子脸。不然就像她一样,折腾得跟吕燕似的。”
“真美人,说重点,我马上要出门。”
“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认出她是谁?”
“没有。”
“那晚上回来我们再继续这话题,不然待会儿你可没法和你男人和平共处了。”
“好,我们回来说。”申雅莉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开始为自己穿鞋,“不过,我还是得感慨一下,不管过多少年,你的洞察力都还是如此惊人又刻薄,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别忘了姐姐可是模特,模特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李真一声冷笑,相当得意地做出总结性发言,“姐姐这叫狗眼金睛。”
申雅莉差点翻个白眼直接晕倒。
李真,你何苦要这样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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