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言希八岁的时候,和达夷思莞一起去部队体验生活。小孩子在家娇生惯养习惯了,升旗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那会儿辛老还没退休,肩膀上的军衔和大嗓门让小朋友们人人自危。每次言希挨了骂,总是瞪着眼睛,扛着根甘蔗在宿舍里大步笔挺地站军姿,“一二三”踢着正步就绷到了达夷小床前,大声嚷着:“大刀向着鬼子来,来来来,起来————!!!”。
达夷小时候爱趴在床上睡,保姆说他肚子有虫子,需要吃打虫药,临走之前带了两大片儿,白药片从来都是苦的,如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孩子刚横下心,挤着眼咯嘣咬了一口,就看见了言希的大眼睛,不由缩了缩小脑袋,硬气道:“我爷骂你的,又不是我,再说真是咱们错了,我爷说从没这样儿的解放军英雄!”。
辛老的原话是:“你们这群鳖羔子,新中国成立四十年哈,国旗他娘的第一次是反着升的!!!言希,辛达夷,温思莞,出列!!!”当时,四周人头攒动,全是当兵的,眯着眼望天,果然五颗星迎风飘荡在鲜红鲜红的红布下面。那会儿辛达夷被老爷子吓得眼里含泪,泪眼还挂着眼屎。
言希一想起来,就磨牙咯吱咯吱响,大庭广众被骂得丁零咣郎他言小少脸往哪儿搁,你欺负我我欺负不了你我就欺负你孙子~\(≧▽≦)/~。于是刚啃了甘蔗脏乎乎的小手就要掐达夷,达夷嘴里的药片化开了,带着浓厚的水果香,本来如临大敌的小脸一下子绽开了小小的花朵,他把剩下的半片塞进言希的嘴里,拍了拍小胸脯:“吓死我了,原来是甜的。”。
言希撇嘴:“解放军战士是不会被糖衣炮弹收买的!咦。。。真是甜的啊。。。”
达夷乐翻了:“甜的,真是甜的!”。
思莞正在翻图画版的资治通鉴,眼明手快,小爪子从达夷黑黑的小手中抢过另一片儿,塞进了嘴里。
达夷操起言希手中的剩甘蔗,追着思莞打了起来,边跑边哭:“这可怎么办呀,我只吃了一半,肚子里还有半只小虫子的尸体,可怎么办啊,温思莞,你这个狗奸贼!!!把我的糖吐出来!!!”思莞鼓着腮帮子嚼糖,最后囫囵咽了下去,却没吃出到底是苦还是甜。
二十五年前,言希十三岁,有一阵子很迷《聊斋志异》,白话本看了三遍,七十八集电视剧看了三遍,课堂上人品爆发,创造了无数个狐花鬼怪的经典漫画形象。
陆流指着绿衣长发的小人儿问:“这是男的还是女的?”言希很热情地解释:“公的。公狐狸。”陆流噢了一声:“我知道了。母的勾引男人,公的就勾引女人,是这个意思吗?”言希义正言辞:“当然不是,公的主要技能是帮助母的勾引男的。”陆流挑眉:“那他不该是狐狸,应该是乌龟。”言希嘴角抽抽的:“为毛?”陆流第三遍翻他的《包公案》:“书上说,这样的男人叫龟公。”言希义愤填膺了:“毛啊,这只公狐狸可好了,救了个书生,然后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许配给了书生。多好的狐狸啊,不许侮辱我的狐狸!”陆流望天:“你家公狐狸义务劳动学雷锋呢!”言希掀桌:“你大爷的,陆流你大爷的!不许侮辱我偶像的小狐狸!!!”
当年,言希的偶像是蒲松龄。
事实证明,有信仰有偶像的少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知道书里的狐狸是不是也想娶书生的妹妹。
二十年前,言希十八岁,他画的画里没有人,拍的相片里却有人。温衡问为什么,言希说不会画。他画不出每个人眼中的那些东西,天真大多会伤人,恶毒背后藏私欲。
温衡喜欢干家务,她站在凳子上,踮脚一遍遍擦着高处的相片,那些画面,第一遍看的时候容易被色彩刺花眼,可色彩背后的角落却总是黑黢黢的。阿衡擦着擦着,就只能看到那些黑黢黢了。她难过得问他:“你最想拍的人是谁?”
言希想了想,笑了:“小丑。”
假期时,言希阿衡达夷三人玩扑克牌,输了要接受惩罚,言希和达夷被罚喝了快一桶水,阿衡却安然无恙,脸趴在扑克牌上都能闪光,这孩子玩什么都认真。谁知最后却连输三把,言希刚倒好水,阿衡小脸却从扑克牌上移开,眼睛带着笑意说:“我扮小丑。”。
她找来一顶五彩斑斓的帽子,脸上涂满了油彩,黄鼻子红眼睛蓝嘴唇白面庞,瞧着真滑稽。小丑一咧嘴,达夷笑得前俯后仰,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身后摸出准备好的塑料花,变给言希。言希拿出相机,许久却没有按下快门。他蹲在地上,拿卸妆油轻轻擦去那些油污,难得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这世界太多悲剧都是人为的,可是,我却不想再给你制造一丁点悲剧。”
他想看小丑是因为心中满怀愤意,总是揣测那样让人发笑的面孔之下的眼睛是如何的恶意和光怪陆离,悲剧同样如此,总是不会显露人前。那些年陆流一直问他为什么偏离了同样孤寂的自己,言希说你从没有见过那样快乐的小丑,因我才快乐的小丑。
十五年前,言希二十三岁,当了许久的DJ YAN。那时候很忙,有许多自称喜欢他的人给他写信,忙不过来,便雇了一个私人助理,专门处理信件。那姑娘有点缺心眼,拿着一捧信,在演播大厅就大声嚷嚷起来:“哎,言希,这堆写信的都姓温,我搁你办公室啦!”全电台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一个姓温的来信。
他开始看信的时候是像扑克牌一样,一把摊开,到后来,就码得严严实实,永远惧怕看到下一封信上的署名。他怕那些人都姓温,却不叫衡。
十年前,言希二十八岁,儿子终于学会了走路。他站在不远处,就那样紧张地攥着一块糖果,等着小小的宝宝走向自己。儿子伸开的想要父亲拥抱的小手和见牙不见眼的笑,让他回忆起幼时的自己。他学走路时,永远像个小老头,背着小手。前方没有名叫父亲的怀抱。
小小的孩子终于歪歪扭扭地走进他的怀里,他剥开那颗糖,填入儿子的嘴里,问他好吃吗,小宝宝摇头晃脑,最后却抱着言希的脸,亲了起来。那些沾有糖果气味的奶香印在他的脸颊上,言希笑了。小娃娃第一次轻轻开口喊爸爸,言希握着那双小手,微笑道:“宝,多喊几遍,把爸爸的份儿也喊回来。”
他以前经常觉得哭得畅快淋漓才能发泄情绪,可是人一辈子又有多少眼泪,男人一辈子,又该有多少眼泪。
五年前,言希三十三岁,妻子第二次生孩子,思莞达夷云在仨人在门口赌男女。
思莞大手一拍,压了十块钱——“外甥!”他这辈子就腻味像温思尔一样泼辣恼人的小丫头。
达夷犹犹豫豫,抽出二十块钱——“干儿子?”他想不出来言希生的姑娘该是啥模样,有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人生犹如车祸现场,早死早超生。
云在捻着佛手扔五十块——“外甥!”心中冷笑,尼玛想要姑娘是么,老子偏诅咒你生儿子,就儿子,对,外甥像舅!!!
阿衡这段时间喜吃辣,言希恶狠狠递过去一百块,咯吱着牙说:“女,女,女!!!准了你们请我啃排骨,不准我啃你们的排骨!!!”
三人齐刷刷地面无表情地冒冷汗,言希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姑娘吗?”对面是清清冷冷的男人声。
“又不是你老婆,生姑娘生儿子关你屁事。我说顾飞白,***不定时脑抽呢!”言希挑眉。
“没事儿。我就想说一声,如果是个姑娘,以后拜托恳请您千万一定不要把她送到江南,我怕她祸害我儿子。”对方的声音好听却隐约带着不知是苦是甜的深意。
“我****大爷!!!”言希摔了电话。
一会儿护士喜滋滋地抱着孩子出来了:“恭喜您!”
言希抖着手,打开小被子,看了一眼,有个米粒大小的东西骄傲得不得了。
新生的孩子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言希悲从中来,捏着儿子玉白的小耳朵大骂:“老子没打算整个中国男足,你来干什么!”
小娃娃听不懂,没皮没脸地朝着唯一的光源笑着,眼睛弯起来和阿衡一模一样。
言希愣了三秒钟,却紧紧抱着孩子,笑着泪流满面。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个姑娘,可是其实,他只是想要一个跟妻子一模一样的自己。他希望上天赋予儿女一切属于阿衡的美好品质,但是,只要他们有一点点像阿衡,哪怕顽固哪怕胆怯哪怕懦弱哪怕笨拙,他都觉得开心得难以言语。
夫妻之情显得如此世俗自私,或许不是多伟大无私的爱,可是那些升华到不知哪里的爱往往不会持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白发老翁渗入泥。谁又稀罕。
今年,言希三十八岁,得了一种念名字都要念半分钟喘口气就不知再从哪念起的病。他们称它叫“重病”。他有个当医生的好妻子,于是这重病总变不成病重。
晚上在医院,家人不让陪护,他撒尿时还得拖个吊瓶,常常尿一半,在男厕所撕心裂肺地惨叫:“回血啦回血啦,温医生!”那从研究院挤进医院的女医生练就一身好本领,蹭蹭从办公室蹿过来,一边举着吊瓶一边骂:“又不是过年了,你兴奋个什么劲儿!”再定睛,那针管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印,她偏头皱眉问他,哪里回血了,他却抱着那个温医生,轻轻低喃:“有,真有,只是被你一吓,又回去了。”
心中却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阿衡,我又想你了。
抽血时他嗷嗷叫,叫得越大声,皮肉疼了,心就不疼了。孩子们上学阿衡上班的时候,他就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画画。画太阳画池水画海棠,画完了继续画。温医生偶尔经过花园,他笑着说不要动,阿衡便站在哪里看他画自己。
他画她的时候却从没抬起头,看妻子一眼。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微笑,活着便再也忘不了。他吃过许多激素药,情绪总是忽然高涨又忽然低落,烦躁时扔了画纸,像对着仇人一样对她口不择言:“你是恶梦吗,一直刻在我心里!”
说完,一直盯着她的眼,瞧瞧,这样,她还不肯哭。
他狠下心回过头:“我们离婚,温衡,你走,走!”
她却把头枕在他的腿上,轻轻微笑:“好,等你好了。”
医院下过三张病危通知单,他虚弱地咬着米粒问她:“你真准备当寡妇吗?”
那个阿衡,他的阿衡温和得不得了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是我先当寡妇,还是你先做鳏夫。如果你不想三个孩子没了爸又没了妈的话,你大可试试,这个世界,自杀是不是你病死快得多!”
言希脸抽了,积极配合治疗。好不容易才在三年前得了个姑娘,眼瞅着还没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眼瞅着还没去祸害顾飞白的儿子!
三十八岁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切完蛋糕主治医师就一脸凝重地把阿衡叫走了。言希看着孩子们吃蛋糕,吃着吃着,一直闷不做声的小儿子一脸白胡子地就哭倒在了他怀里:“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快死了,爸爸,能不能不要死。。。”
幼儿园的老师刚刚告诉他们什么叫生,什么又叫死。
言希抱着他,这个孩子长得最像阿衡,到头来,谁能想到,他最疼的不是大儿子,不是小女儿,而是这个沉默温柔的二儿子。
“言净,爸爸不会死。”他喊着儿子的全名,一脸认真地告诉儿子:“我向你保证,爸爸不会死。”。
刚满三岁的小丫头本来傻乎乎地看着两人,却忽然跟着哥哥哭了起来:“爸爸说瞎话,爸爸上次也保证了,跟笨笨一起去捡螃蟹的,可是爸爸也没去,爸爸说瞎话!”
言希讪讪道:“爸爸这不是逃不出去么。。。”
已经上了初中的大儿子言齐一向负责照顾弟妹,本来好好抱着妹妹,这会儿也红了眼眶,把弟弟从爸爸怀里往外拉,小家伙却憋红了脸,紧紧拉着言希的衣服,怎么也不松手。
到最后,言齐松了手,也哽咽了起来:“你说你不死,要我们怎么信你嘛!”
这小少年已经有了言希旧时的模样,漂亮而爱钻牛角尖。
他一边哭一边扯“你死了我又不能把你挖出来,你死了我哭死了你也不知道,你死了妈妈要是改嫁了,我跟你说,继父会打我们骂我们虐待死我们的,你完了言希,你的孩子都被别人欺负死了,你还敢死。。。”
言净笨笨哭得更大声。
温衡在门外看了半天,末了父子四人抱头痛哭,哭嚎声实在惨不忍睹,就清咳了一声:“虽然很抱歉,打扰你们父子拍连续剧,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声,言希,你可以出院了。”
言希涕泪三千尺:“终于宣告不治了吗?”
阿衡咬牙切齿:“虽然很遗憾,我没机会给你家三个小崽子找后爹虐待虐待他们,但是,我还是要说,言希***的痊愈了!”
病房沉默了三分钟。
言希抱着小儿子慈祥地说:“都说爸爸不骗人了,爸爸从不骗人。”
转身,瞪着大儿子骂:“事儿妈,回家跪排骨去!”
再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小脑袋:“笨,爸不带你抠小螃蟹,咱们去逮大海蟹,大大的,大大的,这么这么大。”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偷看妻子的脸色。
阿衡走了过来,冷笑:“带你姑娘逮螃蟹之前,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我怕你被大大大螃蟹钳死了没机会!不是心心念念想离婚么,今儿成全你!”
软软肉肉的小笨笨真挚地看着妈妈:“什么叫离婚?”
阿衡抱起小姑娘:“就是妈妈不和爸爸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了。”
笨笨想了想,呆呆地看着妈妈,然后大眼又浮现了难过的泪水:“可是,没有妈妈,爸爸会饿死的。”
言希本来低着头,听到女儿的话,眼睛却红了。他抬头,看着阿衡微笑轻叹:“阿衡,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阿衡抱着女儿,多少恐惧委屈痛苦全都烟消云散。她拿手背挡住眼中的湿热,哽咽道:“你死不了,不是不让你死,只是,我一点也不想死。”
言希怔怔地,却听懂了她的话。
到头来,谁成想,世上夫妻有谁如他们一般,离了一个,另一个竟不能活。谁成想,少年时,已是如此。
他浮生总算也有六记,记童年识得世界最初之真,记信仰识得做人不变之豁达,记苦难为记点滴善意为记使人不受如己痛楚,记一个女子患得患失之后才懂真爱,记子女知为人子女虽有难处可为人父母又何尝不是这世间最善人,记初生懂得血脉的珍贵不只因为我还因为你。
最后一记,跌跌撞撞识得点滴夫妻情意,悲伤恐惧阴影不知哪年便如影随形,可人生来时婴儿啼哭便明了这辈子是受苦受难,任谁也无遗漏,但最要识得,有同样对等的女子在大难临头时,站在枝头同他一起等待死亡或者另一段开始。
一
我今年三十一岁,辛达夷三十二岁。我记得相识时,我们都在高一。我还记得他的生日是除夕,但是已经记不得,时间是怎样流逝。
它这样飞速走过,带走了我年少时大半不想记起的回忆,却没有带走一个辛达夷。
我以为我向往最多的东西是自由,可是没有一种自由,刻画出这样孤独的陈倦,让陈倦也感受到痛苦和迟疑。这世界,最大的自由不是困在一个角落在脑中放过无数只白鸽,而是,能够走出房间,适应人间的拥挤。
我不是言希,我没有言希那样的耐心。
是的,是耐心。
他表面不愿意与这世界妥协半分,可是,他的每一幅画,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细心与野心。
高中时的同学参加言希阿衡孩子的满月宴,回来时同我嘀咕道:“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不像夫妻的夫妻,一个总当妈收拾烂摊子,一个撒娇无赖任性胡闹。他们怎么就能成我怎么还单身?这不科学啊。”
我笑了,没说话。
对于我们身边的同学,大多只会看到委曲求全的阿衡和高姿恣意的言希,他们不与我们这帮人,对,我们这样“曾经”的一群人深刻相处,永远不会明白,温衡生气时,眼中的忍耐和悲伤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言希望着阿衡房间的窗,而无表情时眼泪却不停滚落又是怎样一种表情。
我已经不大记得我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更不记得谁特别深刻地喜欢过我,可是我却能对我的朋友们说过的话、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如数家珍。我亲爱的朋友们,身为朋友,我还能做到何处?
爱上辛达夷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事。错误不是我爱上了一个叫辛达夷的人,错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恰巧承担着这世间最朴实温柔的期许和责任。
这世间红男绿女,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标榜着真爱无罪,可真爱受到阻力,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末了,来了一句:我们毕竟曾经真爱过,这样就够了。我无数次对着我家的墙说:“辛达夷,我们毕竟曾经爱过。”
空旷的房间回响着,辛达夷,我们爱过……辛达夷,我们爱过……是的……辛达夷……
可是,这……不够啊。
说这句话的是陈倦。
陈倦十指空握,无命无运。
二
我把所有的钱都打给了达夷,消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中。
这样大的地方,藏起一个人显然并不困难。三十岁的男人,早已学会收敛。走到人群熙攘的街上,不会看到三十岁低着头的上班族,他们注意的永远是一群叽叽喳喳、灿烂大笑的孩子。
只因,我们曾经都那样年轻过。
并且,深刻地思念着。
阿衡言希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同学们又相约而去。他们在MSN上问我去不去,我第二次摇了摇头,但是,我想,我也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去孤儿院的时候,年纪小的孩子都已经被领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年纪偏大的,所谓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选了最调皮、话最多、年纪最大的孩子。因为他最不安,因为他即使年龄最大,也不过七岁而已。
我在想,我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七岁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异。无人疼爱,个子矮小又长成这样的黄种男孩子总是不断地被欺负。最后一次转校,我扮成了女生,软弱而美丽对我而言,第一次成为生存的壁垒。
我收养的孩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蒋墨。
他带着戒备地说:“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改。”
“嗯,很好。”我笑了。
他说他有一个弟弟,被送到了别的孤儿院。他说他以后,只能靠着名字和弟弟相认,所以绝不能改名字。
蒋墨的父母出车祸身亡,临死前把一双儿子托出了窗外,才痛苦死去。
蒋墨无法忘记,我也不许他忘记
三,蒋墨上小学的第一天,拉着我的手不肯丢。他和其他的小朋友参加入学典礼,还一步三回头的看着。
所有的孩子嬉笑打闹,蒋墨孤零零地站着,垂着头,不肯同其他的小朋友亲近。
我看了有些难过,远远地挥着手,大声喊:“蒋墨爸爸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不要怕!”
他回头,看着我,然后就掉眼泪了。他狠狠地点头,“嗯”了一声,才转过头,加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小集体。
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为人父的滋味,这滋味让我的心暖了起来。
蒋墨每天吃饭时,连说带演,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学校发生过的事情,一顿饭能吃上一个小时。我喜欢这种感觉,总是微笑着听他说,偶尔训斥他太过调皮、做得不对的地方。
蒋墨说他有一个特别好的好朋友,想带到家里玩玩具。我托朋友给蒋墨从国内外买了太多玩具,他对每一样都很新奇,总是自己一个人乖巧的玩着,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可以相伴的玩伴。我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问他最好的小朋友喜欢吃什么。
蒋墨坐在我的腿上,抱着我的脖子撒娇:“爸爸,你真好。”
我笑了,把他抱起来,向上抛道:“乖儿子,快快长大吧,爸爸快老咯!”
蒋墨却突然就不乐意了,撅嘴,掉起了眼泪。他紧紧的抱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不要老,也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不要老,也不要死。
这真是世间最美好的心愿。
四
蒋墨的小朋友来到家中时,我正手忙脚乱的做菜,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一丝发愣。
他很有礼貌鞠躬说:“叔叔好,我是言齐。”
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忍不住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当他扬起犹如向日葵一般灿烂快乐的小脸,我点点头,没纠正这个小小的误会,让他们去游戏室玩。
吃饭的时候,蒋墨眉飞色舞地给言齐加菜:“我爸爸做这个可好吃啦,你尝尝。”
言齐言齐吃每一样都很开心,直到吃到排骨,皱了皱眉。
蒋墨问他:“你怎么了?”
言齐弯弯大眼睛,笑道:“我妈妈也经常做排骨。”
他这话一说,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忍不住的大笑,这回不该做排骨的,碰到做排骨的祖师爷了。
蒋墨和言齐面面相觑,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我捏了捏言齐的小脸,忍俊不禁道:“你长得跟你爸爸可真像。”
“你认识我爸爸?”言齐的眼睛亮了,小家伙似乎对他那祸害精爸爸抱有什么不该存在的幻想和敬仰。
“嗯,认识。我还认识你妈妈。”我笑了,说,“我跟你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
“啊,那你也认识我干爸爸了?”言齐益发兴奋。
干爸爸?
“我干爸爸叫辛达夷,他姓辛,妈妈说,是辛苦的辛。”小家伙看我一脸迷惑,解释道。
噢。辛,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辛如果带苦,那陈,陈就是旧,就是过去。
我说:“我也认识辛达夷,他小时候,自己给自己起过一个英文名,叫Eve,就是除夕的意思。”
除夕,除旧迎新。
五
言希开了一场画展,我从他和阿衡的爱儿言齐口中得知。
我戴了一副墨镜遮住脸,牵着儿子的手,到了那里。
那些画的颜色鲜艳亮丽,是我一直所熟悉的。周围的人品头论足,或赞赏、或不屑,可是,那种第一眼见到的震撼,无人否认。
他们无人读出这些旧时画稿背后的痛苦,只有我清楚,这是阿衡远渡重洋,言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画出来的。色彩有多绚丽,有多多变,表面有多明媚灿烂,他的心就有几分萎缩,几分封闭,几分悲伤。
这是言希的遮掩,失去一切之时,却没有失去对爱的耐心等待和不曾变过的尊严。
他曾经指着我问道:“陈倦,你耳朵跟我一样,也聋了吗?听见了吗,为了这种人,你害了朝夕相伴八年的达夷!”
八年,八年是多久呢?
八年与十年相比,少了两年,八年与十年不同,十年成全了温衡和言希,八年成全不了陈倦和辛达夷,
我怎么舍得害他。
我仰望那张大的挂满半个展厅最高处的画,上面写着:天堂。
六
陆流从四面楚歌中走出来,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他是个天才,无人质疑,可是,他曾经的失败,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我隐约记得,从很久以前,陆家不光与言家不共戴天,跟孙家也不共戴天起来。
这个画展,出现了陆流的身影。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阿衡言希面前,至少厚脸皮如我,只敢戴上墨镜偷偷出现。
陆流带着他的一群秘书下属,高姿态而来,点名要买言希的那幅《天堂》,只因言希曾经让他身处“地狱”。
阿衡还是老样子,但是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我曾经深深疑惑的,至今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阿衡高中三年的头发的长度永远都在一个高度,没短过分毫,也没长过一寸。
我曾经抓着她的头发匪夷所思的问为什么,课文更比我还吃惊这个问题。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生得不太美,没有新衣服穿,没有人疼爱,也永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些。
她与陆流,除了性别,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阿衡从不问自己为何得不到一些东西,陆流却永远在索取得不到的东西。
这是我所见过的,言希第二次与陆流对峙。第一次,只有我在场,温衡同学听了个挠心肝的电话。这一次,我依旧在场,言夫人当仁不让,也在场。
言齐看到了蒋墨,两个小孩子笑嘻嘻的蹲在一起玩起了游戏,大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丝毫影响不了他们。
我站在了挺远的地方,看个热闹,并不打算做被殃及的池鱼。
“言希。”难为他出口一句,还能说得这么温柔诚恳。
言希点点头,然后摇头:“我不卖,你走吧。”
阿衡皱眉,问:“你出多少钱?”
陆流淡淡的笑了:“三百万。”
言希:“不卖^_^。”
阿衡:“卖==。”
言希:“你疯了?卖给他,你说的,回家甭跟我闹。在让我睡沙发,吃辣排骨,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阿衡:“滚,现在滚,立刻滚,有多远滚多远!整天不知道矫情些什么,办画展不就为了卖画?”
言希:“TOT老婆,你不懂我的艺术。”
我在一旁听着听着就笑了。
陆流划拉了一张支票,扔给阿衡,随意道:“三百五十万,够不够?”
那种态度,让人看了可真不爽。
阿衡蹭蹭撕了,看着陆流,伸出手笑道:“重新签。”我在后边憋笑,陆流显然也吃了一惊。他这会儿性子也倒好,又耐心签了一张:“两千万,这个画展,所有的画我都买了。”
依言希现在这身价,这个价钱倒也算十分合理。
言希的表情从刚才的扭曲变得面无表情。他在观察陆流,猜测他的意图。
从这二人的表现,我深刻的发现了一个道理,旧情人这种东西,无论多旧了,都不要招惹。
阿衡反而不好意思了:“言希胡乱涂涂抹抹的,真的值这么多钱?虽然我不太懂,也不会做生意,但是你如果真的要买,那就打个八折?”
言希瞅着阿衡,表情像憋尿憋了好几天,最后却温柔无奈道:“对,打个八折。这些都是我前些年画的,功夫并不十分够,也不值这么些钱。”
陆流点了点头,又撕了一张,重新划拉了一张。
他递给阿衡,右手的无名指上却带着旧时被阿衡垫了桌角的戒指。
旧情人这种东西,无论多旧了,都挺扎眼,挺鲜明。虽然,陆流的旧,旧的比较一厢情愿。
言齐曾经无意说过,辛达夷已经有了孩子。
我在想,辛达夷会不会因为我的暗恨遗憾打喷嚏打个不停?他的妻子有一日,又会因此怎样揣测他的旧情人?
爱得多深,旧得多浅,才这样,不肯放过不肯相忘。
阿衡虽然一贯表情温和,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脸僵了一下。她接过支票以后,便不说话了。
了解阿衡的人,都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小气敏感却又温柔沉默的姑娘,
陆流的出现如果是为了阿衡不舒服,那么,我想,他是成功了。
言希似乎也看出了,他用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耐心在爱着温衡。
陆流让他的秘书拆画。先拆下的是《天堂》,那样浓墨重彩,温暖绝望。
陆流面无表情,蹲下身子,爱惜地摸了许久,却掏出了打火机。
所有的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那幅画,已经轰然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火光外的陆流,面容平静而闲适。他微微一笑,还是我初时认识的小菩萨模样。他抬起头,温柔质问言希:“我沦落至今,凄凉如此,你有什么资格走进天堂?”
他问他,你有什么资格。
陆流继续烧第二幅画,他问言希:“人都有其友,我也有。我为我友,倾尽半生。我友为我,又做过什么?”
他烧第三幅,又寻常说到:“言希,爱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你比我清楚。”
他烧第四幅,第五幅,终于痛苦哽咽:“言希,这么多画,我见你一笔笔画完。你爱温衡,为她苦恼,为她伤感,因她才有灵感。而我,从以前到现在,只教你痛苦,教你难过。可是,我的不平你永远不会懂得,因你从未真正失去你的阿衡。可是,我却永远失去了我的言希。”
他烧第六幅,已经面目冰冷,他说:“我烧掉这里所有的画,是为了让你记得,只要我活着一天,因为我的痛苦,你的天堂永远都只会是一堆灰、一片虚无。”
阿衡傻眼了,她跟陆流的脑回路从来不在一条线上。我猜她在想,这人拿一千六百万买纸烧,还是多有钱,多骚包,多有病啊?果然,阿衡扑在了火光中,她眼疾手快,脱掉了外套去灭火。
毛衣被灼烧掉了几个洞。
言希拉起她。
然后拽起了陆流,目光冰寒,狠狠给了他一拳,冷声道:“疯够了吗?!”
我清晰瞧见,陆流的唇边溢出了血痕。
言希这个样子,我第一次见到。
他把支票一点点撕碎,扔到天上,对了陆流,一字一句道:“这些画,都是我为了阿衡而画,但除了《天堂》。你烧掉的《天堂》是我为了曾经的挚友陆流画的天堂。我从不稀罕进天堂,因为我清楚,哪怕是下地狱,也有死心眼的温衡陪着。”
他说:“你错了,每一句话都错了。因为你,我已经失去温衡。可失去她并不可怕,因为我笃定她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女子。即使世上无一人怜惜她,即使所有人都背叛她,历史她无法拥有我,她依旧不可怜,她依旧不悲惨,她依旧身处天堂!因为她已经得到世间他人,包括优秀狠毒如你,也无法得到的最完整最真挚的感情,而这份感情,来自于我。我从未这样坚信过,自己不会因你或者任何一个女人背叛这段感情。无人可夺,无人可轻蔑,是我给你最后的告诫!”
“你如果想要玉石俱焚,那么,身处死亡境地,最害怕的绝对不会是我,而是你这个混蛋!”
言希松开了陆流,嘴角弯起,眼神却充满了冰冷和鄙夷。
陆流可不会死,陆流宁愿孤独终老,也要坐在至尊高位,堆积“丰功伟业”。
他怎么敢死?
他甚至不爱言希。
陆流的爱可没那么长久,他的执着和仇恨比爱长久太多。
我明白言希的每一句话,奇怪的是,我竟都懂。
陆流望着言希,目光犹如沙盘坍塌的一瞬间,充满绝望和了悟。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有些瞧不清楚是谁,于是匆匆上前。
男人一拳打在陆流身上。陆流向后倒,正巧砸在匆匆慌张的我的身上。
他胖揍陆流,被陆流压住的我也受到波及。
“**你祖宗,陆流!你这小畜生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老子眼前,怎么有脸烧言希的画儿?!不是不让言希好过吗,成啊,老子也不会让你好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这畜生托生的东西!拿钱砸吧,看是你能把老子砸死,还是老子把你砸死!***的,害死我爷爷!”
我的耳膜背着男人震得生疼。他拳头下的不轻,我也挨了好几拳,憋了好久,他才满脸汗泪的咆哮道:“他妈的,陆流**你娘,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怎么就能他娘的六七年找不到踪影?!”
“***的也说句话,陈倦是死了还是活着?!”
世间的男人,除了辛达夷,没这么特别活泼别致,特别畜生的。
我快被他们两个压的内伤了,猛咳一阵。蒋墨和言齐两个小朋友似乎终于注意到悲惨的我了,很有良心的跑来拉我。
“爸爸!”
“蒋叔叔!”
言希和阿衡也匆匆走了过来,把达夷拉了起来。
小朋友们把我拉了起来。
我缓了口气儿,还没说话,达夷就愣了。他颤着手,拿下了我的墨镜。
“我没死。”我觉得自己笑得挺自然、挺灿烂、挺邪魅、挺有型的,可是我那不长眼的儿子却尖叫一声,“爸爸,你怎么哭了?!”
七
我跟我的旧情人相对无言。
他抿着唇,黝黑的脸正泛着铁青。
“我不是来找茬的,跟陆流也不是一伙的。我就是来看言希画展,结果他们闹起来了……”我生硬地解释着,却死死盯着他的脸。
“滚丫的死人妖,谁让你回来的,不是跟陆流私奔了?!”他忍不住拍桌,破口大骂。
我哑然无语。
该怎么解释,我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了他,还倒贴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只是为了让他好过一些。
估计说完,我俩也得干一架。
小时候就爱打一架解决问题,他的智商,注定无法正常冷静的解决问题。
所以,我就面无表情,我就挑眼角,我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我悄悄在桌子下面挽起袖子,以防他一会突然袭击时无招架之力。
他果然……伸出了手。
我戒备的朝后挺了挺脖子,辛达夷的手却顿住了,他看到远处的蒋墨,勉强笑道:“你儿子长的真好看,跟你挺像的。”
**,什么眼神,能看出我们父子俩长得像。吃睡一块儿DNA也能他妈的一致啊?!
他对着远处铲沙子的三四岁男孩招手,那孩子衣服虽然穿得整整齐齐,但长得傻乎乎的,嘴边还有没吃干净的棉花糖。他忙不迭的指着孩子道:“我儿子。怎么样,长得跟我像吧!”
我儿子蒋墨却楞了,抱着那小娃娃猛地痛哭了起来:“水儿,是哥哥啊!”
那傻不拉叽的小娃娃也抱着我儿蒋墨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喊着:“哥哥。”
我面无表情地勾着唇角鄙视辛达夷:“蒋墨是我从孤儿院收养的。”
相携而来的阿衡言希笑成一团:“蒋水也是,达夷年初收养的。”
我生硬地加了一句,冷幽默了一把:“那啥,辛狒狒,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俩别是你跟我生的吧。长得不光跟我像,跟你也像。”
辛狒狒满脸通红,一拳头挥了过来。
我们俩果真……还是,打了起来。
八
我跟辛达夷没在一起。
我和他约定,如果二十年后,孩子们长大了,他依旧没有改变主意结婚生子,那么,我们再老来相伴,相依后半生。
我和蒋墨依旧住在一起,达夷和蒋水也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孩子们长得很快,偶尔我会送蒋墨和弟弟见面,偶尔达夷也会带小水来我家做客。
蒋墨和蒋水是兄弟。
我和辛达夷,也是兄弟。
永远的兄弟。
诚如阿衡言希,十年修来夫妻缘。我猜,我和达夷,只有兄弟缘。
========十年一品温如言结局 十年一品温如言番外 大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