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仇恨”家族(下)

  “恰那出生不到十天,父亲便去世了。我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是因年老病故,刚刚伯父告诉我,父亲其实是被毒死的。”他情绪激动,身体战栗,握拳砸向旁边的石块,“那时,二姨娘送来喜饼祝贺母亲,父亲肚饿,吃了一块,当晚就……”

  我“啊”一声叫,赶紧用前爪捧住他的拳头。被石块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的血来,我心疼地舔着伤口,帮他止血。娄吉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根本没觉察到疼,嘶哑着嗓音继续往下讲:“二姨娘是想谋害我母亲,却不料害死了父亲。证据确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将她装入麻袋扔进了乃日扎河,从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钦坚赞交给三姨娘抚养。”

  霞光渐弱,隐入白皑皑的山峦后,最后一丝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风四起,冬日厚重的凉意寒沁入骨。我怕石头太凉,寒气入体太伤身。轻唤一声:“娄吉,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他却丝毫未觉凉意,犹自沉浸在哀痛的回忆中:“我八岁那年,母亲又突然出了意外,她与恰那都跌下楼去。等众人发现时,母亲头歪在楼梯上已然昏死,怀里仍死死抱着恰那。四岁的恰那没有任何损伤,可他却没有看见推他下楼的人是谁。母亲头部受伤,昏迷数月,嘴中一直叫唤着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亲突然有片刻清醒,抬手直指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五姨娘,眼里满是愤恨与泪水。可是,她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再难说下去了,他埋头在我背上。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流进脊背,是他的泪。

  “母亲故去时,还不到四十岁……”

  我为他轻舔去晶莹的泪珠,柔声问:“是她推的?”实在无法理解人类。利益当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他痛苦地点头,哽咽了许久无法出声。努力呼吸平复一下情绪,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五姨娘幼时被父母卖到我母亲家为奴,母亲施恩让她做了贴身侍女,又让她嫁给父亲,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虽然疑心是五姨娘所为,可是当时只有母亲和恰那在场,没有证据,无法将她绳之与法。”

  我叹息一声,也跟他一样悲从中来。

  “失去了母亲,我和恰那孤苦无依,伯父将我们兄弟俩接到寺里。我们晚上跟着伯父一起睡,玩耍时必得由他的亲信弟子跟随。无论我们吃什么,他和弟子们都要亲身试过才给我们。可即便如此谨慎,他还是不放心。伯父那时已过六十,他害怕一旦圆寂,我们兄弟性命将岌岌可危。所以,他准备赴凉州前,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带着我和恰那。远离萨迦,离开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反而更能保护我们的安全。”

  萨迦弥漫的重重危机笼罩着父母双亡的两个年幼孤儿,带走他们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十岁的他牵着六岁的弟弟,懵懵懂懂跟着年迈的伯父踏上艰难旅途,从此远离故土长达二十年。

  “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伯父详细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为何幼年丧亲,背井离乡。”他眼神透着彻骨冰凉,紧握的拳头又将破皮的伤口撑裂,渗出血来。孤清的声音空空回荡,“蓝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给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离开了我们,恨那些女人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恨我为何在幼小时没有能力保护苦命的弟弟!”

  殷红的血滴到枯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摊暗色斑痕。我惊呼:“娄吉,你的手——”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恨!对,是恨!没想到习法修行多年的我,也会有满腔恨意。”不顾自己的手上鲜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明模糊轮廓的无尽苍茫,胸膛剧烈起伏着,“你可知道,我们的家族姓氏——‘款’,在藏语里便是‘仇恨’之意。我们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来。” (注:亦有史料将“款”翻译成“昆”。)

  三百多年前,雅邦杰见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丽,对漂亮贤惠的她一见倾心。为了得到雅珠司丽,雅邦杰不惜对森波迦仁宣战。经过苦斗,雅邦杰杀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丽。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因为是跟森波家族结了世仇才生下这个孩子,雅邦杰为他取名为款巴杰,意为‘在仇恨中出生’。款巴杰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从此,‘仇恨’这个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我听完后叹口气,跃上他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娄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样恨过。恨自己太弱小,太无能。”

  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峦尽头,苦涩的回忆涌入心头,丝丝作痛。

  三百年前,父亲被猎人的捕兽夹捉住,母亲怎样帮他挣扎也无法脱身。母亲将我们兄弟姐妹安顿在巢穴里,叮嘱我们不许出来。然后母亲每日都叼着食物送给父亲吃,还一趟趟去池塘喝水,返回到捕兽夹边喂给父亲。三日后,猎人来了,我母亲躲在一旁尾随到他家中,亲眼看到了猎人是如何将父亲活剥去皮毛,剁成肉块在火上烤。躲在角落里的母亲几乎要发疯,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后来,她腿上这处的伤再也长不出皮毛来。

  母亲过世后,我见过那个猎人。他领子上围着父亲的皮子,光滑柔软。父亲半边脸还在,眼帘低垂,似在泣泪。我的牙都要咬断了,才克制住冲上去拼命的欲望。那一刻,我的仇恨绝不比娄吉少。

  “娄吉,我是狐狸,体形小,力气小,林子里有比我强大得多的动物,还有觊觎我们皮毛的人类。我再怎么恨,可除了东躲西藏,我没有任何力量,更别说报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着,为了能修习术法。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我自己,为父亲报仇。”我停顿住,回想了许久,方才凄清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从你这里习法了,那猎人早已死了几百年。”

  我长叹一口气,站在他肩头远眺夜幕下黑绒般的苍穹:“所以娄吉,时间是化解仇恨的良药,谁都敌不过时间。”我活了三百年,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开了,看淡了。

  他不语,眼望远方。朔风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整个人似与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无尽的黑暗中。

  

  年轻人想了一下,探头询问:“为何萨迦派从来没有出现过活佛转世制度?而是由一个家族世代继承?”

  “活佛转世在当时的藏区刚刚出现雏形,那时候几大教派都是师徒相传。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现派系斗争。好比一度强盛的噶举派,就分派出好多小派别,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忆起藏区第一个转世活佛——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运产生过交集,不由会心微笑一下,“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与款氏家族融为一体,早已形成规定:领袖必须从款氏家族成员中产生,所以无须以活佛转世传承。”

  “所以,对于后裔稀少的款氏家族来说,保证这个家族有足够的继承人,就成了责任重大的家族任务。”年轻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叹息道,“可这种继承制度带来了残酷的利益相争,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这制度下么?”

  “置身在这样的命运之轮下,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如同后来的恰那……”想起恰那,我心如缟索拧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炉边,闭眼等待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褪去。

  “一个由仇恨而来的家族,还真是特别啊。”年轻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唏嘘着,“可这个家族,将兴衰荣辱全部放在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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