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晴”已经鬼迷心窍,闪身入房。仍不愿放弃说服她的钟有初情急之中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只晓得伸手过去抓住门框;与此同时,“小钟晴”压上全身的重量去关——一声钝响之后,意料之中的钻心疼痛并没有从钟有初的指尖上传来。
那门只差一点点便夹到她。危急时刻雷再晖根本什么也没想,立刻出手替她挡住了这一劫。
他口口声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十分爱惜。但这一冲动,代价却是整个右手的手背严重擦伤,皮肉翻裂,渗出血来。
“小钟晴”一见夹伤了人,吓得尖叫:“啊!我不是故意的!”
钟有初也心疼到彻底清醒:“再晖!”
犯傻的根本不是“小钟晴”。她拾到口红,一路追上来,苦口婆心,犯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终令心爱的人受伤——若是钟有初,一定明哲保身,放弃游说,管她将来死活!
可是刚才的她,身体里的钟晴复苏了,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居然是心甘情愿地走上这条路!
“我没事。”
他反过来安慰她。他不觉得手疼,只觉得心疼——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这样字字血泪?
她不该以为自己是阿拉丁,拥有雷再晖这盏神灯就可以横冲直撞。
钟有初眼眶红透,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抱歉:“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痛不痛?”
也许是上天还嫌对她的试炼不够残忍,非要为她的犯贱加注一笔。
“太吵了。”穿着浴衣的闻柏桢出现在门口,“谁……”
酒杯骤然落地。酒液蜿蜒一如鲜血。
“小钟晴”知道自己闯了祸,立刻躲到他身后去:“我……不是……她疯了……”
所有醉意都消失,所有绮思都退散。
闻柏桢看到钟有初本尊竟如此神奇地出现在门口。
当他决定要和“小钟晴”上床,当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将毁灭的时候,就不应该回头。
一回头就变成了耻辱的盐柱。
盐柱看见钟有初一直将那男人的右手捧着;盐柱听见钟有初梦游般地对那男人说:“咦?我好像认识他。我想走近看一看。没关系。我真的好像认识他。”
她的语调是平静的,无波的,她离他越来越近,而他能看,能听,就是不能动,不能说。
钟有初疑惑地将目光细细地投向了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眉眼。
不是,这不可能是闻柏桢。他明明是一身正气的人,率直,傲气,有铮铮风骨。钟晴不断献媚求欢,他都嗤之以鼻。
可这就是闻柏桢。他眼角的笑纹,鬓边的白发,钟有初数月前还见过他,相谈甚欢,没有隔阂,没有芥蒂。
难怪“小钟晴”一见倾心,自荐枕席——她怎么能怪她呢?她不也曾经对他一见倾心?那时候只不过他不要她而已。
也许时间和阅历令人圆滑,令人世故,但怎样也不该令他变成玩弄少女的恩客——和他父亲同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连闻柏桢都变得不再正直,生命对她所有的残酷,就太可悲了!
钟有初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模糊;一揉眼睛,手指湿湿的,原来是眼泪顺着麻木的脸颊汹涌地流了下来。
怎么会呢?她真的一点也不心酸,一点也不痛苦,只是不懂——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顿悟。
“这算什么呢?”她轻声细语地问。
问他话的是钟晴,不是钟有初。是喜欢闻柏桢的钟晴,不是放弃闻柏桢的钟有初。他知道答案,他从来都知道答案;但紧接着他就听见钟晴自己回答自己——答案之可怖,令他心神俱裂。
“哦,这就是所谓的‘虫生虫’啊。”
他曾教过钟有初基本遗传学,别的她没有听进去,教到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时候,便傻笑个不停。
“我们那里的说法是‘龙生龙,虫生虫’。”她突然涨红了脸,将脸枕在一对臂弯中,只露出一对含笑带怯的眼睛,“闻柏桢,你是龙哦——我们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孩子呢?”
停机坪上,围界灯,泛光照明灯,齐齐开启,照得夜如白昼,但又并不过于耀眼。
雷鸟贰已经准备就绪,两三名勤务正在做最后的升空排查。
包谨伦站在休息室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包氏家族当初不准他买直升机呢?
他一回国就摊大手板说要买一架四百万的代步工具,拿钱来。包氏虽然有点抗拒最终还是签了支票。哪里知道他买回来的不是四个轮子的汽车,而是四片旋翼的直升机。
俱乐部停车场当然放不下,得专门修葺顶台停机坪,招聘驾驶员,勤务员;格陵虽然已经低空解禁,总还得买升空许可证,买航线;一旦投入使用,每年的燃油和保养,又可以买一台百来万的新车了!
为了养这只钢铁蝗虫,包氏的钱花得根本停不下来。虽然有些心痛,只当是年轻一辈买个教训。
所以当修葺顶台停机坪时,包谨伦坚持要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组合式钢结构防震防滑甲板,同时建造超豪华防噪防弹玻璃穹顶休息室,包氏基本上已经放任自流,随他去了。
彼时格陵有七个民用停机坪,云泽稀土有两个私人停机坪,但没有一个比得上格陵国际俱乐部的排场。虽说再豪华的直升机也不如名车舒适,但许多政界名流,商界大鳄竟真心愿意感受逼仄嘈杂的飞行体验,来俱乐部消费。
有许多商业合约,就在奢侈的休息室里达成了初步协议。
经历了两次股坛狙击的俱乐部,又渐渐焕发出鼎盛时期的光彩。
两年后包谨伦又买下格陵首架七座贝尔四零七。改善飞行体验之余,更可以游刃有余地欣赏空中美景。
自此国外政要、明星来访,也只选择下榻此处。
你说包谨伦不得意吗?他年少气盛,当然十分得意。
得意之余,作为包氏一员的他丝毫不敢忘形——故而他非常希望老同学能留下来,助他坐稳江山。
包谨伦正在沉思,客人已经到了。
一个鲜血淋漓,一个清泪两行。
这副惨态甚至吓住了为他们开门的服务生。
那服务生生得精精瘦瘦,乍看到雷再晖手背上的可怕伤口,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半信半疑——他不是曾经溜得那样快。
现在却丝毫没有发现危险就在身边,他的全副身心都在担心那位不停流着眼泪的女孩子。
斯情斯景——令人不忍动粗。
况且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如果出手,会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服务生退出去,掩上门,将制服脱下,叠好,放于地上。
“……该走了。降落后,云泽稀土会派车接你们去目的地。”
包谨伦只有一条口袋巾,不知该给老同学包扎伤口,还是给美人擦眼泪。
“谢谢。”她虽在哭,声音却很平稳,抽走包谨伦手中的口袋巾,替雷再晖简单包扎好。
整个包扎动作中,眼泪仍不断簌簌地落在手帕上。
她的哭不是嚎啕,不是哀啼,而是默泣,令雷再晖心底也生出巨大悲恸,在电梯里已经再三请求:“有初,不要哭。”
她回答:“不是我。是钟晴在流泪。”
钟晴真是冲动又脆弱啊。不就是她深爱过的那个男人变了吗?何必哭得这样伤心。嚼一片口香糖,吐掉,不就完了吗?
“有初,不是我要责备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在,如果是恶人,如果他要伤害你们两个,你怎么办。”
也许。只是也许。
她也会说母亲说过的那句话。
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懂什么呢?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不对?
雷鸟贰的引擎发出震耳轰鸣,旋翼卷起下行气流,载着他们离去。
“妈妈。直升机。”卫彻丽跪在床边,指着窗外的夜空,“它要飞去哪里?”
蔡娓娓正在网上和昔日同学安排明天出游的行程:“不知道。不要靠在窗边。”
卫彻丽枕着肉肉的胳膊,出神地凝视着。直升机越高越远终于只剩下一个黑点。
“妈妈。它要飞去月亮上面了。”
“好的。不要靠在窗边。”
有人敲门。卫彻丽看见妈妈起身去开门。
“柏桢——”
啊,是闻叔叔来了。卫彻丽高兴地翻下床跑过去,又听见妈妈在问:“你怎么了?”
小小的卫彻丽掌握的中文词太少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闻叔叔脸上的表情。
小小的她只能乱猜——他一定是哪里很疼,又或者生病了。
“娓娓。我爱她。我一直爱着她。我从来爱着她。”
啊,你终于低头了。蔡娓娓垂下迎接他的双臂。
柏桢。你隐藏的那么深。你斯文有礼,从不勉强别人半分,但内里也绝不肯为人掣肘一分半毫,样样都要自己掌控。
无论工作,还是感情。
那么多女孩子像蔡娓娓一样,过五关斩六将,捉对厮杀,来到你面前——但主动权依然在你手中,由你来挑选胜利者。
第一次见面,一见倾心的不仅仅是钟晴。
否则矜贵如你,不会赔上时间与她挣扎纠缠。
她无赖,她任性,她撒谎成癖,你还是陪了她整整一个青春期。
不不不,青春期的那段时间还不够。你还要继续留在百家信四年,看着她,守着她,怕她又受到伤害。
你明明被她吸引,只因为她主动爱你,追你,你便拒不接受。
你宁可施与,绝不被动;你害怕一旦得到,终将失去。
因为得到的一时快乐,抵不过失去的永恒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