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满脸的阴霾,皇后忍不住上前深深施礼,随即开口劝道:“皇上,岳武穆是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太祖皇帝也引之为祖训,可纵观天下古今,什么时候真有这般盛世?妾一介女流,不该言涉政务,可还是想劝皇上一句,不可过激。一举根除那些人容易,一举根除积弊却难。妾担心的是,这晋王府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看了一眼满脸忧色的皇后,皇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了起来。
“朕倒要看看那些人能把晋王撺掇到什么地步——宣府大同的弊案,就交给晋王主持去审。还有,那个太医院御医越山元,医术昏庸,老朽无能,今以误诊喜脉畏罪自尽,着追革御医,越家人逐出京城。至于晋王妃那边,先晾着。晋王如此,她这个王妃……”
第123章 新妃(四)
电光火石之间,陈澜一下子在心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这是个婚姻不得自主的时代,别说是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世家女,就是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一样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朱氏真是打定了主意,那么,纵使她对于嫁入皇家绝不情愿,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然而,朱氏前脚才把苏婉儿接了过来,只交待让她多方试探点拨,其余的话一样都没说,显见是比她想的更深远。既如此,又怎么会突然提出让她去当晋王妃这种明显不合理的事?而且,朱氏眼下的情绪瞧着冷静得过头了。
想到这里,她立时醒悟过来,连忙直接往地上一跪,随即头也不抬地说:“老太太,这等大事,我原本该一切听您的吩咐,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且不说昨日之事来得突然,王妃来不及应变,就说这消息,也大有可斟酌的地方。晋王和王妃多年夫妻,若因为这么一件事便上书请废王妃,岂不是太无情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娘娘多年无出,皇上亦是不离不弃,甚至还放逐了上书请废后的御史,如此伉俪情深,晋王要是贸贸然上奏皇上会怎么看?兴许这只是王妃一时之间得错了消息,晋王殿下不该这么不智。”
朱氏刚刚得到消息的消息太多,唯独关于晋王府内的消息却是模模糊糊。此时此刻试探过陈澜,她顿时大感欣慰,连忙伸手把人拽了起来,又按在身边坐下,这才点点头说:“好孩子,果然是玲珑心,我竟忘了这一条。只希望一切都如你所说那般,那时候我便放心了。”
果然,这不是朱氏的真实心意!陈澜心中了然,面上却越发恭谦。说了一会儿闲话,朱氏就淡然不惊地说出了另一番话来。
“今天一大早,宣府和大同弊案被都察院的三位御史一块完全揭开了盖子。皇上将户部尚书和任过山西巡抚的顺天府尹下狱,兵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张阁老受了申饬后,自请退出内阁,据说牵连的还有其他人。有御史提了晋王府妻妾争风以至于谎报喜脉的事,结果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斥之为荒谬小人,直接从午门撵了出来。此外,东昌侯夺爵毁券的正式处分已经下了,广宁伯严词申饬,罢世子勋卫之职,余下的处分还没定,只怕还是要审。”
到了这份上,陈澜心头豁然开朗。倘若自己那时候犹豫来犹豫去,随后憋出一句一切听老太太吩咐,只怕这会儿朱氏就会是另一番态度了。所幸她一直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时时刻刻记着亲疏有别,并没有在这事情上葬送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
因而,她少不得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又问了几个不那么着边际的问题,朱氏果然解释得异常耐心,随即又问起了苏婉儿。惊疑于老太太在这当口上还记得苏婉儿,陈澜想起侍立在外头的玉芍,就知道朱氏必定已经知道了苏婉儿先头的表现,于是也索性一五一十复述了苏婉儿的话。
“我就知道,这是个想上青云的。”刚刚试探过陈澜,再加上朝中传来的消息远远比想象中的好,至少皇帝并非是单纯收拾勋贵世家,因而朱氏的心情也自然愉悦了些,自然而然就把陈澜看成了更值得信赖的心腹,“我们家往来的文官不多,再加上这些年文官也多有汰换,就更加寻不到什么交情好的了。晋王向来好文爱诗,和文官走得更近,此次有不少人提过,若要再纳侧室,或是册次妃,不若在官宦书香世家中选人。若是全由礼部,必得被那些阁老部堂们指使,还不如咱们家自己先寻一个设法。她又是爱慕富贵的,倒是合心意了。”
见陈澜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是心悦诚服的模样,朱氏心里又舒畅了些,随即又冷笑道:“这回咱们几家勋贵先后陷了进去,晋王府又遭了这样的事,必有王府官向晋王殿下进言,说勋贵之女多半骄纵自负之类的,不若文官家的女儿贤淑大方,这总是有备无患。苏仪要是今科真的运气好,他的师门再加上那些交情,他的妹妹也满够格的……”
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人高声通禀道:“老太太,郑妈妈回来了,人已经到了二门。”
这一句话让朱氏神情一振,而陈澜也不禁坐直了身子,两人全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好在郑妈妈的脚下极快,根本没让两人等多久就已经赶了进来,一进屋子见陈澜也在,少不得先说了两句题外话。然而,朱氏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
“昨儿个晚上你吩咐送信人的话就很好。以后若有什么事,直接对澜儿说就是,不用避着她。她若是不可靠,我身边也没个可靠人了!”
老太太既这么说,郑妈妈不由得又瞅了陈澜一眼,心里猜测自己刚刚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些天从旁看着,她也觉得这位三小姐应不是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弄心计的,因而忙点头答应,却又朝陈澜使了个眼色。见陈澜表情一凛,往朱氏旁边站了站,她暗赞其聪敏,随即才按了按心中那一丝惊惶,竟是双膝一软往前跪下了。
见此情形,朱氏脸色倏然一沉:“是出了事?”
“晋王殿下……一大早入坤宁宫请皇后娘娘转交题本,据说,题本上直说王妃不贤,应当是请废王妃的意思。这是德妃娘娘打听到的消息,只毕竟是坤宁宫,太多内情打探不出来。”
尽管刚刚才向陈澜试探过,但这一时刻,朱氏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一柄大锤子狠狠敲了一下,整个人都发麻了。好半晌,她才清醒了过来,却感觉到郑妈妈和陈澜正在手忙脚乱地替自己揉搓前胸后背。她一把拨开了两人,随即又厉声问道:“别支支吾吾的,还有呢?”
“还有……皇上令晋王主持清查宣府大同的互市走私弊案。”
“皇上令他主持……可他之前在王府遭了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撂下自己的王妃?”
“老太太……”
“都别说了!”
朱氏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根本不给旁边的郑妈妈解释的机会,也不听陈澜的劝说,自顾自站了起来往里头梢间走去,可没走几步,她就一个踉跄脚下一软,陈澜和郑妈妈慌忙抢上前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可再低头看时,两人骇然发现,朱氏竟已经是晕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合力将朱氏扶到了炕上,陈澜又出去把绿萼叫了进来。三人忙活一阵子给朱氏灌下了药,眼见仍是没多大反应,郑妈妈的脸上就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这可怎么好?刘太医从今儿个开始正式进御药局当差了,而太医院之前出了那么大纰漏,从院使院判往下全都在狠狠清查,根本派不出别的人来……总不成得到那些药铺医馆去请大夫来医治?偏生我之前从没留心过大夫,一时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人!”
到了这个关头,屋子里的三个人全都深深地感到,少了一个刘太医对于这家里是多大的影响。三人彼此你眼望我眼,最后还是陈澜一锤定音地说道:“郑妈妈,向家里人打听风声太大,不如您跑一趟韩国公府。虽说如今那边已经够乱了,可老太太的病毕竟不是小事,那边兴许能有些相熟的大夫,只要知道名字地方,总能应付过这一关去,比咱们贸然找人强。”
郑妈妈陡然醒悟,思来想去也只得如此,于是也不多说,拔腿就往外走。而留下来的陈澜见绿萼急得满头大汗,朱氏仍是牙关紧咬,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想到竟是那个实质上当了多年皇长子,理当众望所归的晋王,在这一刻把朱氏逼上了绝路。她从来就不认为这些天潢贵胄会是良人,因为在皇家人的心目中,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别的在紧要关头都能舍弃。晋王如此,淮王那些人更是如此。
此次的事情一波接一波,就犹如惊涛骇浪看不到头,朱氏毕竟是一直苦于心疾的人了,若是真的熬不过去,亦或是就此一病不起……那就是真的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半个时辰之后,郑妈妈就把一位留着三缕长须的老大夫带了回来。尽管没有刘太医那样的世代太医名头,但这位方大夫的手段亦是颇为精湛,汤药针灸,一番施为总算是让朱氏清醒了过来。然而,清醒过来的朱氏已经难以说话,半边身子甚至也几乎不能运用如意。眼见这般情形,饶是郑妈妈见惯风雨,亦是全身发冷,更不用说绿萼和玉芍。而一旁的陈澜也是一下子想起了小中风三个字,一颗心猛地一缩。
尽管从前刘太医来时必得避嫌,但眼下是非常时刻,那位方大夫又是年纪一大把了,因而陈澜对绿萼交待了一声,便亲自去看着人开方子。见上头多半是丹参、桃仁、红花、川芎之类活血散瘀的药,她心中越发确信自己的预感恐怕没错,便等人写完药方之后多问了两句。果然,这位白发白须的老大夫沉吟许久之后,便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能熬过三个月,便有转机,否则就不好说了。不过就算熬过了这三个月,五年又是一道槛。总之,最近老太太受不得任何事刺激,要说话只怕暂时也难,只能徐徐图之!”
第124章 托付和决断
方大夫不是太医院那些说话藏头露尾的太医,和韩国公府的交情也都是看着张铨而来,因此自然也就没那么多忌讳。本着医者父母心的宗旨,他又交待了不少事情,陈澜一一全都记在心里,最后亲自把人送到了蓼香院的穿堂外头。等瞧见赖妈妈顺着夹道已经把人送得远了,她方才转过身来。
一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到了天明却云开雨散,如今已是上午,院子里的地上还有些微微泛湿,两棵已经有些年头的石榴树却被大雨洗礼得极其青翠。陈澜沉默地走过两棵树旁边时,忍不住往树冠上瞟了瞟,见好些枝干已经完全枯败,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偌大的侯府,这么大的消息能捂住一时半会,却捂不住长久,等陈瑛得知消息之后必然会尽快赶回来。哪怕朱氏熬过三个月,躺在病床上的人就好比没了牙齿的老虎,必然是任人宰割,而她也根本别想护住自己和陈衍。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就看了看左右。刚刚郑妈妈声色俱厉地告诫过,可是眼看着老太太这棵大树快倒了,这些底下人难道还会没有自己的想法?带着清醒的认识,她抬脚跨过门槛进了明间,又整理了一下心情表情,方才进了东次间。
一进屋子,陈澜就看到郑妈妈正半坐在炕沿上,一只手被朱氏紧紧抓着。和平时的镇定冷静不同,眼下的郑妈妈虽是竭力劝说,可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惊惶,就连动作也有些僵硬走形。陈澜在门口站了一站,等到门帘落下方才走上前去,见朱氏伸出左手,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无力放下了,她立时上前紧挨着郑妈妈坐了下来。
尽管刚刚一直被朱氏紧拽着手没法出去,可只看眼下老太太这情形,郑妈妈就知道万分不好,此刻不禁连连冲陈澜使眼色,示意她说话和软些。然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澜轻轻按着朱氏的手,把脸凑近了许多,却是说出了一番让她险些骇破胆子的话。
“老太太,那位方大夫临走时说,您的情形不太好。”此前那一回,陈澜宁可拼着受责难,却铁了心把晋王府的事情藏着,但此时,她却是目光沉静,伸出三个手指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是韩国公府二老爷认得的名医,就是太医院那些御医太医,医术也未必比得上他强,但他比那些人敢说实话。他刚刚说,这三个月便是最大的关卡。”
朱氏自己明白自己的情形。如果说,陈瑛没回来时那两回犯病还算轻微,那么,这几回就是一次比一次沉重,尤其是今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怎样深重的打击。因而,陈澜这话说完,她的瞳孔不禁猛地一阵收缩,紧跟着那眼神中就露出了深深的寒芒。可是,她使劲张了张口,那话却仿佛堵在了喉咙口,一丝一毫也吐不出来。
“此次不比上一回,一来晋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事,二来咱们府里和韩国公那四家又正搅在宣府大同的弊案中脱身不得,老太太没法离府去养病。可若是三叔得知老太太病了,必定会立时赶回来。到了那时候,只要以养病为由,别说是我,只怕是他不让家里任何人见老太太,都是办得到的。虽说三叔如今避到了衙门里头去,可看他前次行事就知道,他似乎有恃无恐,偏生此消彼长,咱们如今又在最艰险的时候……”
陈澜说到这里,见朱氏目光炯炯,刚刚那一丝怨毒和愤恨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掩饰的不甘。直到朱氏微微眯上眼睛沉思了起来,她心头微松,这才放低了声音说:“郑妈妈跟了您几十年,身家性命全都和您在一块,自然是希望您长命百岁。我和四弟没有母族倚靠,若没有您便是一切操之他人之手,自然也希望您能够平安喜乐。您病倒没法说话的这消息捂不住很久,在这点时间里头,必须得把几件事情料理好。否则等三叔回来,只怕是丁点消息都送不出去。”
一旁的郑妈妈已经是听得呆了,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澜。好一会儿,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可她虽说是常常在外奔走,于勋贵大臣之间都是认熟了的,可要没有老太太在后头,谁还会听她一个奴仆的话?可是,三小姐还真敢说,不说祖孙情分主仆情分,全从利益着手……可老太太如今想听的也许就是这个!因而,她见朱氏面露思索之色,不禁向陈澜问道:“三小姐,你刚刚那些话说得有理,可您打算怎么做?”
然而,郑妈妈这话却没有得到陈澜的回答,而朱氏死死盯着陈澜看了一会,最终费力地动了动脖子点了点头。紧跟着,朱氏用右手指了指郑妈妈,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一时间,郑妈妈顿时悚然动容,忍不住张口说道:“老太太,真的要……”
见朱氏再次费劲地点了点头,郑妈妈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得失,最后却得出了一个沮丧的结论。不论是她母亲赵大娘,还是她丈夫郑管事,亦或是附庸其下的大小奴仆,甚至于他们掌管的产业,全都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倘若这尊靠山没了,她别说保住财产和地位,就连命都兴许会丢了。
想到这里,她立时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里,打开门在里头摸索了一阵,末了拿出拿出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包来。拿着油纸包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一层层解开,最终露出了里头的一枚牛角印章来。看着陈澜,她就低声说:“这是老太太用了几十年的印章。凭借这个,老太太手里捏着的那些产业和地,再加上内内外外的管事庄头等等,都得听指派。”
陈澜只是想求得接下来这或半天或一天的行动权,哪曾想朱氏竟是把这东西托付给了她,一时间顿时怔住了。她自然听说过当年老太太的陪嫁丰厚,之后几十年又经营得极好,也听说过侯府不少产业都根本不在公帐上,而是老太太一人掌管。可是,她刚刚想到的那些计划,并不需要动用这些,再者,超越自己能力的财富,她怎么可能轻易掌握住?
“老太太,我并不是要用这些。”她轻柔而不容置疑地将那枚牛角印章推了回去,随即才解释说,“若老太太您有什么闪失,这东西到了我手里,也不过是转了转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