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开领子上的两颗扣子,从里头取出了那块系着红绳,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玉虎,这才轻声说:“再说,这东西也能派些用场。”
朱氏不解地皱了皱眉,等到陈澜低下身来,在她的耳畔轻声言语了一阵,她原本已经是黯淡浑浊的眸子一下子亮了。看着不知所措的郑妈妈,她轻轻摆了摆还能动弹的右手,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和满意。
由于此前方大夫来的时候,走的亦是往日刘太医问诊时那条少有人走直通侧门的路,再加上郑妈妈将此前嚼舌头的两个小丫头一顿大板子打了个半死,又把人拖出去即刻卖了,因而哪怕是翠柳居的徐夫人和紫宁居的马夫人,不是以为连日来各家勋贵的事让老太太烦心,就是自以为是地认准是晋王府那边的动静让老太太心里憋气,因而待到郑妈妈亲自过来,对她们说老太太心绪不好,今日不要前去惊扰,她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而正在学堂念书的陈衍中午一回来就得知姐姐有事找自己,因而也顾不上先回自己的芳菲馆吃饭,一溜烟先去了锦绣阁。一进门,他还想笑嘻嘻地卖弄两手最近新习得的功夫,就被陈澜当头的一句话给震得懵了。
“我问你,那位韩翰林住的地方,你可曾认识,或者是去过?”
陈衍闻言顿时好一阵心虚,原想要搪塞过去,可一看姐姐那眼睛紧盯着自个,他顿时气馁地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说:“那是在北居贤坊五岳观旁边的一条小胡同,我悄悄去过两回。头一回是装作走错了路,在那儿听那位韩翰林给寒门学子讲课,觉得很有些意思。第二回是专程去的,结果正好碰到有人在那里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平他们几个把人打跑了,至于韩翰林则是没见着。”
见陈衍一副我知道错了的表情,可眼睛却是眨巴着,仿佛吃准了自己不会发火,陈澜顿时叹了一口气。想到如今蓼香院正房里还不得说话的老太太,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今天是三月初九,按照三天一场的规矩,傍晚会试就该散场了,你从学堂散了之后不要立刻回家,带上楚平他们四个去随磨房胡同的贡院那儿等等。若是见着罗世子,你就说好话请他带你去韩翰林那儿。既然是他介绍的人,不是有几分交情,就是有些相识,有他引见,你也能有把握些。”
“啊,姐,你……你居然答应了?”
陈澜轻轻替小家伙顺了顺额前的乱发,这才微微一笑道,“我让惠心姐姐替我打听过消息,这位韩翰林心性才学都是第一等的,只怕人家不收你才是真的。记住,不要摆什么世家公子的架子。人家能在千军万马中一举夺得探花,不管此次成与不成,他都值得敬重。”
“嗯,姐你放心,我明白了!”
看到陈衍那兴高采烈又点头如啄米的样子,陈澜心中暗叹。若是可能,她当然希望傍晚陪着陈衍去见那位韩翰林,可且不说韩翰林会对一个世家女抛头露面怎么看,就是陈瑛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一点,便不容她轻易离开。这并不单单是为了老太太,也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人落下任何把柄。
如果她没想错,罗旭提到的那位韩翰林应当是与其深有关联的人。老太太的病还没个准数的当口,她首先得给陈衍寻一条好出路才行,否则便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着陈衍的双肩,又低低吩咐了一席话。
第125章 黑云压城
穷措大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时,只以为跨马游街便已经是人间极致,可这世上,却另有一种富贵是落地便带来。那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气象,除了皇家之外,便只得传承百多年的公侯伯府方才得以瞧见。只侯伯虽难取,终究还有机会,国公却是封得极少。去开国这么多年,多少赫赫豪门都已经湮没无踪,世袭罔替的国公府也只剩下了四家。
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的韩国公府便是其中一家,平日里都由上直卫亲军指挥使司派十名军士守卫府邸。然而,这天午后,北城兵马司突然出动了百多号巡丁将这里全数看守了起来,紧跟着来接防的就是锦衣卫,从沿街的后门到胡同中的正门,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看到这一幕,有心人不免心怀惊疑猜测,而消息灵通的则是联想到了早朝的事情。
莫非这一回的宣府大同弊案,连韩国公都牵涉了进去?
和头条胡同相交的新开道街上,一辆仿佛是路过的马车车帘微微掀开了一点。马车上人透过缝隙看到那些锦衣卫鲜亮的服色和挎着的腰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立时放下了帘子,又对车夫吩咐道:“不用拐进去了,从枫桥胡同和四条胡同绕一绕,直接回府!”
听到外头传来了车夫干脆的答应声,郑妈妈只觉得忧心如焚,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她是和丈夫郑管事一同出的门,先是坐车前往千步廊。郑管事原本是要去通政司替老太太递折子,可一到门口打听才得知通政使司的主官通政使杨昊刚刚被下狱,一应奏折进奏等等都要重新复勘,这会儿通政司里头一团糟,就是折子送进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御前,郑管事只好先硬着头皮把那份东西先交了,一出来对她分说了这些之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家。
情知事情恐怕不妙,她连忙往东昌侯府那儿绕了绕,赫然发现门口已经贴上了白底黑字的封条,广宁伯府亦是大门紧闭多了人看守,只没想到她上午来求援时还好好的韩国公府也是如此。想到自家门前的风平浪静,她忍不住捏住了袖子里那份用绛蜡封口的信,还有那只落花流水锦的锦囊,她只觉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分明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身上却突然冷了下来。
三小姐的计策料想是好的,可通政司明显是指望不上了,而韩国公府都那副光景了,她怎么进得去……对了,据说宜兴郡主和张铨在城内还有一处别业,地方是在哪里来着……思来想去,郑妈妈终于想到了那个几乎埋没在记忆深处的地点,慌忙又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然而,等她好容易绕了大半个京城抵达一处宅院外头,随即亲自下车敲了好一阵子门,得到的却是主人已经许久没到这儿住的消息。于是,尽管心中万分的沮丧,她也只能怏怏打道回府,却不敢回蓼香院报信,径直到了锦绣阁寻陈澜,原原本本把那些事情说了出来。
“东昌侯府被封,韩国公府和广宁伯府都多了人看守,宜兴郡主的别业根本没人?”重复了一遍郑妈妈那一番话中的要点,等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陈澜思量片刻,就又开口问道,“郑妈妈,你上午去韩国公府的时候,只见着了韩国公夫人?”
郑妈妈闻言一愣,随即才讪讪地答道:“因为老太太的事情十万火急,却又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我是直接见了韩国公夫人,大夫是韩国公夫人亲自派了心腹妈妈陪我去接来的,只说是当年张二老爷和宜兴郡主荐的人,极其可靠。至于其他人,我没留意也没打听。”
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按了按眉心,却没有太多的挫败感。只从朱氏早先的那番话中就可以知道,今次早朝上,皇帝是真正的大动干戈,既如此,那些被牵涉到的人家陡然之间被看守了起来自然是可以预见的。至于自己家为何没有多上这么一批守卫,原因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兴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来了。
“三小姐,如今该怎么办?”
“郑妈妈别着急,你请先回蓼香院,这消息不要告诉老太太,我另想办法。你放心,既是答应了老太太,我总会把事情办妥当。”
尽管此时郑妈妈心里仍是疑虑重重,可有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别的对策,只能将怀里的信和锦囊摸出来交还给陈澜,忍不住又嘱咐了一遍,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去。她这一走,陈澜立时招来红螺道:“一早我对三婶提过你干娘的事,三婶满口应了,只她毕竟事忙,你去瞧瞧,如果见着你干娘立刻把人叫过来。”
红螺应命而去。大约一刻钟之后,她便偕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进了屋子。那妇人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嘉定印花布对襟衫子,黑色的裙子,通身上下不见半点首饰,看上去却朴素大方。这样一个人在身前一站,陈澜立时就满意了七分,见其依礼跪下磕头,她忙向红螺示意搀扶了人起来。
“田妈妈,从今往后,便得请你多费心了。”
“那是小的职责,自不敢疏忽。只小的不过是寻常粗使仆妇,万不敢当妈妈两个字,还请小姐直呼小的名字。”
见田氏有些不安,陈澜就笑道:“田妈妈快别这么说,红螺姐姐是你的干女儿,又是老太太给我的,我平日都尊称一声姐姐,更何况你还多一重辈分?从前的身份那是从前,到了我这儿,自然就是我说了算。不提其他,就拿府里那些认了干女儿的往往是拿钱的时候心安理得,有事的时候浑然不顾,田妈妈你的人品就高洁多了。单凭这个,也足够给下头人做个表率。”
田氏原以为陈澜调了自己过来只为了给红螺面子,顺便照应照应自己这个没什么正经差事的寡妇,此时听见这一番话,心头顿时大为触动,立时偷眼去看红螺。见红螺对着自己笑吟吟地点头,她哪里不知道红螺是真心随了这位新主子,她不禁踌躇了起来。
从前丈夫还在的时候,她也有些争强好胜的心,可丈夫去了,她又没个一男半女,于世事反而看得更透彻了些。收了红螺做干女儿不过是府里分派,可红螺懂事,并不像那些丫头起初逢迎之后得志了就撂开,倒是隔三差五捎东西来,因而她不免也生出了照应的心。
此时,看看红螺,想想三小姐在下头的名声,她心里叹了一声,便又屈了屈膝:“三小姐如此看得起,小的若再推搪,便是不识抬举了。小的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别的能耐,但跑跑腿做做事还行,三小姐若是要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陈澜也知道,田氏不是楚家那几家受过自己大恩惠的老家将,不过几句轻飘飘的话,要指望人完全为自己所用并不现实,可她知道朱氏没法容那些人进府做事,所以那会儿临走时只能下决心把人留在了天安庄经营,所以,田氏这等身家清白的便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因而,见田氏如此说,她就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信和锦囊,一块双手交给了她。
“三小姐,您这是……”
“田妈妈,家里有出门办事的妈妈,原本这事情自然不该由你去办。但这两天京城多事,再加上如郑妈妈这等未免扎眼,所以这事情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你这样靠得住的才行。如今事情紧急,但请田妈妈记着,这信送到南居贤坊门楼胡同……”陈澜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又仔细形容了一番年龄外貌形状,见田氏聚精会神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她这才补充了一句,“事不宜迟,我已经让芸儿的舅舅去雇了一辆车在后门,请田妈妈立刻前去。那边眼下未必在家,如若不在,你就在外头先住上一晚,这是银钱。”
陈澜从红螺手中又接过两个荷包递了过去,见田氏接过之后一掂分量就立时一愣,她又解释道:“这其中一个里头是几个从一钱到一两不等的银角子,留着住店亦或是零用。另外一个是两个小金锞子,留着备不时之需。”
听着陈澜这番话语,田氏终于生出了一丝紧张来。然而,想想自己也是侯府家生子,如若有什么事必不得独安,再加上红螺从前是老太太的人,现在是陈澜的人,偏生和侯府主人阳宁侯陈玖都扯不上关系,她这孑然一身的寡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三小姐既是信得过小的,小的必定把事情办成。”
眼看着红螺带着田氏下去,陈澜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往后头靠了靠。韩国公、东昌侯、阳宁侯、广宁伯,老太太多年来都习惯于靠这四家合力度过难关,但如今一场弊案就把这四家全都牵扯了进去,连带着还陷入了无数文官,这当口指望那些亲朋故旧来管阳宁侯府的事情,自然是不现实,她也只有寄希望于那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只能等了……还有,老太太这事也不能一味都瞒着,尤其不能瞒着马夫人徐夫人。她要争取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之后就不能给三叔陈瑛留下话柄。
第126章 侯府该变天了!
正阳门前的棋盘街不但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兴许也是整个天下最热闹的地方。位于皇城大楚门之前的这条街百商云集千肆争艳,素来是大商贾开店首选。然而,让外乡人难以置信的是,从这棋盘街往北过了大楚门,便是高高的朱红色宫墙,里头沿千步廊两侧就是五府六部以及各种衙门等等庄严之地。这喧嚣和肃穆仅仅是一墙之隔,这等奇思妙想多年来遭过人们非议,可也得过无数赞叹,就连各衙门中的官员也觉得这棋盘街方便。
沿大楚门进去,千步廊两侧分布着诸多衙门,西面是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太常寺和通政司,东面是除刑部之外的六部衙门和翰林院钦天监太医院等等。左军都督府夹在中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之间,是千步廊西面自北往南的第二座衙门,虽是太祖年间的建筑,但多年修缮,却也气派庄严。
如今掌印都督不在,陈瑛日日在签押房中办公,自己的直房倒是很少呆。这天黄昏,他把一应公务整理完,就吩咐了两个书吏留在签押房以防有紧急公文,自己则换了便装,到了外头大楚门和在那对面直房等着的两个随从亲卫会合,和往常一样进了棋盘街上一家常常光顾的饭馆。这棋盘街上的酒楼饭庄素来是京官文武聚集,因而虽是二楼各包厢用屏风隔开,但那些议论声却根本遮盖不住,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议论早朝之事。
“要我说,这事情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既然有人胆大包天,那是该死!”
“该死?我看你是昏头了吧,也不想想皇上突然这般大动干戈是什么心思!要说干净,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干净的人,就是咱们,一年到头的俸禄是不少,可要真的养活家里那几口子家人和家仆奴婢,靠那些俸禄怎够?还是说,你能保证自己就一定干净?”
“嘘,王兄你是喝醉了,这可是大庭广众的地方……再说了,咱们那点小打小闹,怎么能和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比?”
听着隔壁一间包厢中的议论声突然从聒噪变成了极小声的窃窃私语,陈瑛便朝一旁的两个亲随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人立时蹑手蹑脚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又回转了来,却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爷,是兵部武库司的。”
“怪不得。”
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三个字之后,陈瑛便不再言语,只是一门心思吃饭。只和从前在衙门一样,桌子上但有饭菜,没有酒。待到一顿饭差不多吃完,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个亲随上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和门外人言语了两句,立时倏然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