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三小姐!”
突然响起的呼唤让陈澜猛然为之惊醒。她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就发现那边有人提着灯笼一溜小跑过来,不是红缨还有谁?只是和之前她吩咐话时那好端端的人相比,此时此刻的红缨却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颇有些破破烂烂,人也是灰头土脸的。
“怎么回事?”
“没,没事,就是我和长镝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缨脸色一红。她哪里敢说,自己和长镝紧赶慢赶追了一会,这才发现那黑影只是一只猫,还丢脸地被绊倒在草丛中摔做了一团,这才成了眼下这般狼狈的模样?
第255章 婆媳
当夜自是一夜无话,在别人看来,山下锦衣卫护持,山上女兵值夜,没事才是正当的,只有陈澜睡得极其不踏实。
是日离开龙泉庵之际,看见龙泉庵主照旧恬淡地带着庵内众尼相送了出来,仿佛昨夜那一番促膝长谈根本不曾有过,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异样。临上轿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龙泉庵主,见其双掌合十站在那里,僧袍那宽大的袖子被山风吹落了一些,露出了手腕上昨日瞧见过的那只铁手环,她暗叹一声就转身径直上轿。
这一日只是往剩下的四处去上香礼佛,又是认床又是有心事的陈澜因为一夜没睡好,不免精神萎靡疲倦,于是昨晚上张惠心嚷嚷着要休息而她却出外散步,如今这白日里,她却是随着上香之后就借口撑不住找地方歇着了,结果招来了张惠心好一顿打趣。只有江氏以自己腿脚不便为由,留下和陈澜做伴。
这会儿在静室中坐着品茗,江氏发现陈澜总有些心不在焉,容色也有些不好,便开口说道:“是不是这两日的行程太辛苦了些,所以有些熬不住了?若真是如此,就不要仗着年轻硬撑着,毕竟,那些小毛小病的一时不查,日后就会落下隐患。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如我去对郡主说,剩下的那地方不去也罢,横竖我这腰腿不利索是老毛病了。”
“啊?谢谢太夫人好意。”陈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即就冲江氏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是辛苦,都是我这认床的习性不好,昨晚上回屋里几乎没睡着,等回去之后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倒是太夫人,您这腰腿的老毛病是怎么回事?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不论是内服汤药还是针灸推拿,总能够想些缓解的法子。”
虽说陈澜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但问的是自己的老毛病,语气又是极其关切,江氏自然觉得心头熨帖。只说起这腰腿,她不免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苦熬的那些岁月。
“都是当年坐褥落下的毛病了,回了京城全哥也给我请过好些大夫,那位张大夫还是郡主荐给他的,但也只是说多多静养少些劳累,也没什么根治的法子,倒是那汤药和热灸也还罢了。要说劳累,如今我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哪里比得上从前没日没夜做针线,可京城究竟不比宣府那边,往来的都是些不用费心思应付的女人们,成日里总得操心。”
说到这里,江氏顿了一顿,突然冲着陈澜微微一笑道:“我可就是指望你赶紧过门,到时候,我就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了。”
江氏平日和蔼慈善,眼下这句话也说得异常认真,因而陈澜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那真诚之后的托付和期许,于是仅有的一丝羞涩也很快丢开了,只坦然点点头说:“太夫人操劳了大半辈子,是该好好享享清福。”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江氏闻言大喜,又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算来算去还有三个月,全哥是脸上不急心里急,可我是哪儿都急了……”
“什么都急了!”
随着这一个没头没脑的声音,张惠心一头撞进了屋子,粉面泛红,显然不知道刚刚那阵是一路小跑还是走得太急。她用帕子使劲擦了擦汗,随即才瞅了瞅江氏和陈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上前凑到陈澜耳边就低声说道:“是不是打扰你和未来婆婆交心了?”
江氏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陈澜心生涟漪,偏生张惠心还不知死活地上前打趣,她一时恨从心头起,伸出手去就在张惠心的腰间捏了一把。见其一面大笑一面求饶,又赶紧往旁边蹦开,她自是趁机站起身来捉住那手腕。张惠心见陈澜当着江氏的面亦是这般光景,不禁目光一闪,探了探脑袋便对着江氏说:“太夫人,您看我妹妹急成这样,我可没说错话呢!您和她刚刚可不是在交心?”
“姐姐你还说?”
从前在宣府见惯了性情直爽的女孩儿,反而觉得京师这些大家闺秀不是刻板就是矫揉造作,所以,此时江氏见张惠心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心下也觉得喜爱,却存心故作糊涂地一摊手道:“在山上这么连番走动,我这个老婆子几乎睡着了,三小姐在旁边陪着险些打瞌睡,哪里有功夫交心,分明是两个瞌睡到一块去了。”
“好啊,还没进门呢,这就成一家人了!”
张惠心不等恼羞成怒的陈澜伸出那魔爪,立时一个闪身躲开了,随即一面笑一面避出了门。陈澜恨得牙痒痒的,干脆一个箭步也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屋子里的江氏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张惠心的求饶和陈澜的嗔骂。
外头院子里,打闹累了的陈澜自是松开了手,见张惠心也是一手撑着院中那棵老柳树,一边喘着粗气,她少不得瞪了一眼过去,气咻咻地说:“别以为你出嫁了就能尽情笑话我,惹恼了我,回头我就到姐夫面前揭你的短!”
看着面泛桃红的陈澜,张惠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才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他那个无趣的家伙才不会管这些呢!哎……阿澜,我真羡慕你,你居然在杨太夫人面前这般恣意……婆婆待我也很好,可我总觉得站在她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东西压下来,从来不敢大声说话,更不用提说笑了……姑奶奶已经嫁人了,每次回来都能和婆婆说说笑笑,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刚刚还笑闹不休,此时张惠心却突然露出了黯然的模样,陈澜不禁觉得心头一紧,连忙把那佯怒的表情收了起来,上前拉着张惠心转到了这棵大柳树后头,细细询问了起来。得知那位前太常寺卿戴世常在世时并不好女色,只有元配发妻,膝下一子一女,戴文治是家中独子,戴老夫人教养得颇为严格,也颇为注重家法规矩,所以张惠心嫁过去之前,那些侍奉过戴文治的丫头或是发落出去自主婚配,或是嫁了家中小厮,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在家里的时候,是爹和娘捧在手心里的人,所以无论说话做事都不用顾忌太多,如今嫁了人之后要守那些规矩,自然总有些不习惯,这些其实都是小事。至于你婆婆……要知道,戴大小姐已经出嫁,难能回来,她见着了言谈甚欢是自然的。归根结底,你畏惧她的严格,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可她何尝不是怕你是宜兴郡主娇生惯养的千金,怕你性子骄纵说话轻重难拿捏?你是媳妇,处处留心不敢恣意大声说笑,可偶尔撒个娇,多多在旁边陪着说说闺中趣事,老人家不寂寞了,难道还会远着你?不能拿女儿看待,也能当半个女儿看待!”
张惠心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在陈澜的脸颊上戳了戳,又捏了捏,见她没好气地推开自己的手,她才一把抱住了陈澜的胳膊:“老天爷,你怎么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还以为是娘扮成你的模样来提醒我了……怪不得你能和未来婆婆处得好呢,敢情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看得通透!好了好了,别瞪我,赶明儿回去我就试试,要是成功了,我请你到家里吃饭看戏听小曲!”
“好好,等临安县主您摆平了婆婆,我就去吃您的请!”
姐妹俩你眼看我眼,到最后笑成了一团,好一会儿等到宜兴郡主和几位夫人一块回来,她们才随着一块进了屋子。歇息之后,众人便启程赴了那最后一处,等到那最后一炷香上完之后,恰是日薄西山,只这一回众人就不是留宿八大处了,而是径直转往西山附近的皇家别院,前呼后拥锦衣开道护持,一路自是太平安宁。
因是重阳之前就早早定下了届时投宿此处,因而早有宫里派人出来知会了管事上上下下洒扫除尘,换上了新的器物,一应人等不等太阳落山便在大门口迎接。只谁也没想到,正主儿没到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看着那个铁塔似的扎在那儿的碍眼大汉,管事是频频扫过去,心里直犯嘀咕。直到眼见下了轿子的宜兴郡主毫不在意地招了人过去说话,他才松了口气。
“叔全倒是惦记着母亲,人到了外头还把你派了过来……只在这边大门口说话不便,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回头到里头安置好了,你再去见太夫人不迟。”
江氏原也是这意思,见宜兴郡主说了这话,自是道谢不迭。及至到了里间,她就发现自己和陈澜恰是住一个院子,再隔壁则是宜兴郡主和张惠心,她心下越发感激,等和秦虎说了几句话,得知儿子只是把人派来送信和充当护卫,不禁莞尔一笑,把人硬是打发出去休息之后,她就请来了陈澜说话。
“他是全哥当初离堡巡边时从一群鞑子手里救过来的,爹娘都在鞑子扰边的时候死了,好在官府黄册上总算留着档,这才证明了身份,可终究是回原籍不妥,就入了军籍,一直跟着全哥。虽说叫一声大人,可全哥都是当自己兄弟待的。你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还比全哥小三个月……”
陈澜尽管如今比谁都守规矩,但那是因为不愿意被别人抓了把柄,骨子里就不是守规矩的人,而江氏在宣府多年,习惯了抛头露面的她对礼数规矩看得更轻。因而,闲话过后,末了江氏又打趣陈澜说起今晚上不要再认床了,她索性就笑道不若自己挪过来。正言语间,红缨就匆匆进了门来。
“太夫人,三小姐。”红缨行过礼后,表情竟是有几分惶急,“郡主……郡主刚刚突然有些不好,奴婢要请大夫,郡主却执意不允,只说请太夫人和三小姐过去瞧瞧。”
第256章 喜事
虽说没经过什么事,可看到母亲呕吐之后,难过得脸色苍白,张惠心赶过来之后,仍是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几个丫头打热水找药丸,可临到最后,宜兴郡主却偏生摇手阻止了她打发人回京请太医,她不禁觉得异常纳闷,因而江氏和陈澜一过来,她就立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
“好妹妹,你快些劝劝娘……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她还不让我派人去请太医!这万一是晚饭有什么不干净,抑或者是在山上受了风,总得及时医治调养才行!娘身子骨是好,可也不是铁打的,可她偏不听我的……”
听张惠心说着说着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陈澜连忙安慰了两句,而经多了事情的江氏则是顺手拉过了张惠心,又轻声说道:“你既是知道郡主向来筋骨好身体康健,就当知道郡主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尽可放宽心些。咱们随身都是带了好些丸剂的,要是一丁点小毛病,服下一锭也就没事了,要是大病,纵使郡主再不肯,到时候咱们也一定会劝着往京里请太医。哎,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看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万一哪位夫人进来,看到了岂不生疑……”
陈澜情知江氏对付张惠心绰绰有余,便径直到了里间。见宜兴郡主正斜倚着引枕躺在一具花梨木梨花榻上,眉头微微蹙起,双眼似睡似醒地合着,只有赵妈妈侍立在旁边,她就放轻了脚步,又向赵妈妈投了一个征询的眼神。见其点头对自己打了个眼色,她才蹑手蹑脚到了榻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来了?”宜兴郡主睁开了眼睛,听到外间张惠心的声音渐渐低得听不到了,这才苦笑道,“幸好请了杨太夫人,治她这等年纪的小丫头了得,否则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嚷嚷得人尽皆知……阿澜你不要站着了,坐下说话。”
见陈澜依言坐下,她吩咐赵妈妈扶着自己稍稍坐起来一些,随即仿佛是斟酌该怎么开口似的,竟是坐在那儿想了好一阵,旋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是心里有些数目的,今天这么一吐,就更确信了七八分。我嫁给你爹十几年,在惠心之后还怀过一次,那时遭人暗算,怀了没一个月就小产了,事后我急怒之下把那家连根拔起,可终究已经没用了。十几年来,我早就心灰意冷,谁知道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
宜兴郡主没有再往下说,可到了这个份上,陈澜又怎么会不明白。此时此刻,她忍不住一下子攥紧了那只不似寻常贵妇一般保养得宜的手,又惊又喜地说:“娘,这是真的?要是这样,您怎么不对姐姐说一声,她刚刚已经急得哭了!”
“她的脾气我怎么会不知道。”宜兴郡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示意陈澜坐近一些。微微侧头靠在陈澜的肩膀上,她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我和她爹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所以不希望她经历什么险恶,只想教一个率真可爱的女儿出来,只女儿终究还是要嫁人的。今天她在轿子里对我说起你的那番话,我听着实在是又高兴又愧疚。高兴的是我有你这么个知心知意的女儿,将来哪怕不在了也不用担心惠心没人照应。愧疚的是我做了十八年的媳妇,明明知道婆婆待我疏远是因为我把你爹拐到江南多年,却不曾让惠心引以为戒。”
“娘!这种事情,本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澜还是第一次看到宜兴郡主露出这般软弱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失措,解释了一句之后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连忙又加了一句,“再说,韩国公太夫人素来吃斋念佛不问外事,这是京里谁都知道的。”
“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
宜兴郡主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是又轻轻眯了眯眼睛:“我的信期向来不太准,还是回京之后皇后和贤妃强压着,请太医开方子吃了一段日子的药,这才渐渐调整了过来。以前也不是没吃过那些药,所以并没有在意……如果真的是有了,虽说有些危险,可我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可眼下这种节骨眼上,顾着这个,其他事情我恐怕就顾不得了。”
陈澜这才明白,宜兴郡主刚刚为什么说是这要命的时候。她定了定神,随即就低声问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些事情告诉了惠心姐姐,只会让她担心,还不如让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好。只是,如今风波已经过了,您也不必太忧心。”
“风波已过?你真的以为风波已过?”
挪动了一下脑袋侧头看了看陈澜,宜兴郡主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不禁哑然失笑,“看,你自己都不信,还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我掌管着御马监侍卫亲军的兵符,此外还有京营的紧急调兵令箭,如今不再住在宫里,这责任就更重了。我这一有身子,皇上就得另寻他人,能够托以腹心的人有限得很。要知道,连卢逸云那种人都可能生变,还有几个人是可信的?要不是如此,皇上当初也不会把锦衣卫临时交托给曲永一个阉宦。”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官员,还有众多的皇子和皇亲国戚,宜兴郡主却说出没几个可以托以腹心的人,陈澜却并不觉得有言过其实之处。就只看一波又一波的狂澜只是暂时过去,至今被拎出来的只是表面那几个小卒,就能看出,险恶远远还未过去。况且,她昨晚上还在龙泉庵听到了那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