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而这一天,锦衣卫的临门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前院里一个个犹如钉子般扎在那儿的校尉们全都是端着一张丝毫没有表情的脸,正堂上那两位正主儿亦是口风丝毫不露,连端上来的茶亦是瞧都不瞧一眼。哪怕是迎来送往最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总管,面对这油盐不入却又身份特殊的两位,那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几分苦涩来。

“汝宁伯的步子倒是慢的很。”

听夏太监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那总管赶紧弯下了腰,竭力让已经僵硬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更得体的微笑来:“夏公公恕罪,老爷在太夫人那儿,那边距离正堂颇有些远,这应当是就快到了,劳您老人家和欧阳都帅再稍等片刻。”

他一边说一边朝欧阳行又看了一眼,见这位锦衣卫新任缇帅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儿,他不觉心中更是没底,勉强赔笑又言语了两句,就匆匆到了门边上,打起门帘瞅了瞅。眼见院子里几个小厮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看那十几个锦衣校尉的眼神如同看瘟神,他不禁心头火起,回头瞄了一眼就一脚跨出了门槛,低喝一声道:“还有没有规矩!老爷就快来了,一个个都给我站好了,否则回头出了差错挨板子,可别怪我没提醒!”

这一阵发落总算是稍微起了些效用,几个小厮对视一眼,终于在院门两侧整整齐齐站了,一个个垂手低头规规矩矩。总管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正要回身进屋,就看见院门处有人飞也似地跑了进来。认出是自己的一个心腹管事,他立时停住了脚步。果然,那人奔上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来了……来了!”

不消一会儿,死板着面孔的汝宁伯杨珪就进了院子。尽管他刻意让自己显得威严肃然,但在熟悉他的总管眼里,这与其说是勋贵伯爵与生俱来的气势,还不如说是最后关头强装出来的色厉内荏。尽管如此,他仍是毕恭毕敬地把杨珪引到了正堂,又亲自守在了门口。

杨珪进屋之前,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可是,当眼睛熟悉了室内外的明暗差别,看清了座上两人的表情,他的一颗心就立时沉了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丝微笑上前拱了拱手,口中说道:“夏公公欧阳都帅恕罪,实是没想到下人无状,竟是将二位先迎进来了,原本该当是我亲自出门迎候才是……”

“这些没意思的话就不要说了!”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杨珪的话,随即一弹衣角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咱家奉皇上口谕,查问汝宁伯三事。”

此话一出,汝宁伯杨珪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那种镇定的风范,几乎差点就站不住了。用最后那一丁点力气跪下之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地面上,仿佛能在那平滑如镜的水磨砖上抠出几个坑坑洞洞来。好一会儿,他才颤声答道:“微臣必当如实对奏。”

屋子里原本就只有三个人,而在夏太监问话的当口,欧阳行就大步到了门前,竟是一掀帘子径直出了门去。见门口那总管忙不迭地避开数步,他才冷冷地吩咐道:“一应人等,悉数退到五丈之外!”

这声音并不算大,但闻听此言的锦衣卫全都是整整齐齐往后移了数步,而那些小厮则是没这么训练有素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院门跑去,不一会儿就溜了个干净。至于胆子稍大一些的总管,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墙根处方才站住了。

外头人听得心惊胆战,里头跪在地上的汝宁伯杨珪就更觉得仿佛有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整个人甚至不可抑制地打起了寒颤来。而站着的夏太监打量着杨珪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瞧不起那脓包势,不禁哂然一笑:“皇上问你,与山东青州五通商号联手往辽东私采人参,此事可有?”

当头第一桩就问此事,杨珪不禁咬了咬牙,随即硬着头皮答道:“此乃有心人诬告,微臣奉公守法,绝不敢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夏太监见杨珪抵赖,目光一闪就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皇上问你,侵占通州邸店数间,淘换漕粮新米之后,将陈米霉米原封不动送禄米仓,再变卖新粮牟利,此事可有?”

此时此刻,尽管膝下如同针刺一般剧痛,但杨珪更在意的是那御史弹章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细节。可他也没工夫思量那许多,索性又伏下身碰了一记头,这才暗哑着嗓子说道:“此事决计没有,微臣亦是自小读书的人,不敢有如此大胆。”

这样拙劣的抵赖,夏太监这几十年来着实是见多了,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那好,最后一桩……皇上问你,放任家中女眷放高利贷,由是逼死良民,此事可有?”

这最后一桩是曾经在顺天府挂过号的,尽管压了下去,终究只要去个人查证就能问出来,因而杨珪思量再三,最后只得状若痛悔似的又趴伏了下去:“此事是有,但微臣确不知道家人奴婢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家仆瞒着母亲和内子出去做的,事后已经为微臣送到了顺天府严办,但微臣自知有过,甘领管教不严之罪。”

区区一句有过,就想完全蒙混过去不成!

夏太监一想到小路子帮自己挡了的那一刀,看着杨珪后脑勺的目光越发犀利如刀。站了好一会儿,思量杨珪这会儿只怕是惊恐得魂也没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咱家奉旨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了。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欧阳都帅,还请进来吧!”

欧阳行应声进门,见汝宁伯挪动着膝头,惊疑不定似乎要站起来又不敢的样子,他就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旨,下汝宁伯杨珪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尽管刚刚在回答问话时极尽小心,心里也有极其糟糕的预感,但是当欧阳行撂下了这冷冰冰丝毫没有温度的话时,杨珪仍是勉力用双手支撑,这才没有栽倒在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别人甚至难以听清的字眼,他就眼睁睁看着外头两个锦衣校尉大步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熟练地架住了他的胳膊。可还不等他们用力,他就突然警醒了。

“夏公公,欧阳都帅,请务必帮我代奏几句话给皇上!”见夏太监眼神有异,欧阳行却爽快地点点头答应,他顿时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慌忙大声说道,“我自知庸碌无用,可却素来对皇上一片忠心!万望皇上明察秋毫,那些看似忠诚可靠的人不过是装样子,其实还不是星星念念只惦记着爵位!用了这等野心勃勃却又善于伪装的人,这才是大害……”

夏太监本不想让杨珪开口,此时听见这话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喝道:“好了!若是你真的清白,到时候有的是时候让皇上听你的话!来人,把人架出去!”

说完这话,眼看两个校尉熟练地在杨珪身上某处一按便让其失声,随即把人架出了门,他方才转头看着欧阳行:“欧阳都帅,审理之后杨珪有什么话要你代奏我不管,可这会儿任其胡言乱语,出了事谁担着?”

“是下官孟浪。”欧阳行却是诚恳得紧,立时长揖道,“多亏夏公公反应快,下官只瞧着他是勋贵世爵,一时竟忘了那一条。”

汝宁伯后院华安居正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汝宁伯夫人郑氏和陈冰婆媳一左一右侍立在太夫人两侧,两个人都是面色慌乱。而下头坐着的杨艾则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至于其余妯娌,一个个脸色不一,甚至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大约是室内太热,正中的太夫人已经是额头密布汗珠,手中常戴的一串佛珠却不见了。

“太夫人!前头有消息了!”

随着这一声嚷嚷,一个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见满屋子人都看着自己,她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叫道:“老爷……老爷给锦衣卫带走了!”

一瞬间,屋子里犹如死一般的静寂。

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街上,又是一行面无表情的锦衣卫从衙门里头鱼贯而出,须臾便驰上了西江米巷。在巷子里众多茶楼酒肆中闲坐等候的豪门管家亲随小厮们闻声而动,一个个匆忙起身,探头探脑地向那滚滚烟尘的方向张望了过去,三两相熟的还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又是该谁倒霉?

第286章 锦衣临门(下)

早上出门时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会儿却传来消息说杨进周居然去了宣府!

陈澜和江氏对视一眼,各自都看见了对方眼神中的忧惧和不安。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小会,陈澜就开口打破了这沉寂:“庄妈妈,夏公公派来的人眼下可还在?”

庄妈妈瞅了一眼江氏,这才点点头道:“回禀夫人,人已经走了。来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六的小公公,撂下话就说还有要紧事,拔腿就要走。我原还想留着他坐一会,说是要去预备大人的换洗衣裳,又让人送茶,又让人预备赏钱,可他只是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说这是急命,这会儿去追也来不及,一口水都不肯喝就走了。我一路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又让他给夏公公捎带个好,他先是嗯了一声,后来才说夏公公本是亲自来,但临走时却又奉了皇上的旨意另有公干,所以只得他来,请老太太和夫人恕罪。”

江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对陈澜说道:“如今这情形越发让人糊涂了。不管怎么说,万动不如一静,咱们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那边的事情总会有消息。今天除了那一遭,你闭门不许人外出,这样很好,免得人以为咱们家另有所图。这样,这几日除了必要的采买,仍是不许人出去。”

“是。”

陈澜站起身答应了,接下来方才是午饭时光。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仅剩下她们婆媳二人,江氏压根不要她立规矩,饭桌上也只是家常的四菜一汤,再加上她们全是心里有事,不说食不甘味,可也都只是匆匆扒拉了两口。饭后闲坐片刻便是午睡小憩,陈澜告退出来,出了屋子却倦意全无,只看着阴沉沉的天发愣。

“夫人。”红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闪了出来,轻轻拿起一件斗篷盖在陈澜的肩头,又低声说,“这天寒气大,别在外头站太久,咱们回屋吧。”

“看这天气仿佛又要下雪,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若是在路上遇到风雪……早知道如此,早就应该让他在马褡裢里头预备些应急的东西。”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想到那些防雪的特制蓑衣和斗笠都还在家里,新做的大袄还只缝了一半,她不禁越发心生牵挂。宣府到京城只有三百五十里,若是快马加鞭再加上走夜路,前半夜就能到了,可这样的天气路上又岂是好走的?而且,还不知道当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何心意,这才是眼下最令人不安的。

红螺见陈澜双眉紧锁,连忙劝道:“夫人,老爷既是出去公干,就算缺些东西,沿路驿站卫所城池都有,总能补齐。再说,老爷连战阵厮杀那样凶险的场合都过来了,宣府是咱们大楚的地界,总不至于比沙场更危险,您还请放宽心些。”

“你说得对,担心太多只是庸人自扰。”陈澜勉强提起精神,却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红螺伸出来的右掌上,又微笑着问道,“这几天我恐怕要多多留心这镜园内外的事务,院子里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沁芳稳重芸儿跳脱,再加上有你,不愁不稳妥。”

红螺本待谦逊几句,可话到嘴边心中一动,随即抿嘴笑道:“夫人做大事,咱们做小事,您大事都能做好,咱们这些小事,又有何足道?”

“你呀……”

主仆俩笑语了一会,就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大约是因为红螺的话,大约是因为潜意识里认为杨进周是吉人自有天相,陈澜这一个午觉竟是睡得出奇安稳。然而,大半个时辰之后,当她起了床正由红螺沁芳服侍着梳头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却传了来。

“你是说,咱们府里大门口外头的胡同两边,有锦衣卫看守?”见芸儿死命点头,那模样滑稽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陈澜心中震惊,面上却极力不动声色,随即又问道,“那后门口如何?”

“啊,我忘记了,这就去瞧瞧……”

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往门外冲去,陈澜本欲开口叫住她,但最后还是索性随了她去。镜园中除了原有的杨家老仆,还有她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和陪房,其他都是各府荐过来的,其中有绝对可靠的,也有两面三刀的。芸儿这内院丫头都知道的事,没道理还能瞒下其他人。既如此,如今虽是局势未明的时候,却也是趁势清理人的时机!

一刻钟之后,陈澜装束好了出房门的时候,芸儿却也急匆匆冲了回来,带来了一个同样沉甸甸的消息——后门口的胡同两边,也同样是有锦衣卫守着!不但如此,她还满脸紧张地说,后门口东边裙房住着的仆役们似乎有些骚动。

想着长镝和红缨一个在后院柴房看着那两个丫头,一个在金玉满堂守着江氏,陈澜沉默了一会,就对身边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说:“烦劳二位姑姑分头去前门后门,一头是府中原先那些老家将,一头是娘送给我的那四个,把前后门户牢牢守住。不为了防着外头,只为了防着家里!红螺,你去后院柴房,让红缨带两个婆子把紫鹄和白芬直接押到老太太那儿去,然后带几个孔武的婆子四下去巡查。沁芳留下看院子,芸儿随我去老太太那儿。”

坏消息素来是传得最快的,江氏得知锦衣卫守了前后胡同的时候,比陈澜还早一会儿。她虽不太关心外头的大事,但毕竟不是深宅妇人,因而见屋子里几个年纪还小的丫头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庄妈妈也是急得了不得,她不禁没好气地斥了一句:“事到临头有什么好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又不是锦衣卫上门抄家!”

“老太太,这话可不能说!”庄妈妈吓了一跳,正要提醒江氏话不能乱说,可看到服侍了多年的女主人那毫不在乎的模样,她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我再到前门去看看。”

然而,已经到了院门口的庄妈妈却被陈澜拦了回来。虽是心中有些腹谤,但她还是陪着陈澜重新进了屋子。听陈澜语气平静地说了自己的措置,她这才知道前后门已经分头守好了人,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开口道:“夫人,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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