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陈衍偷瞧了一眼仍旧赖在陈澜身边不肯动的陈汀,小眼睛又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他可是大人了,没来由和这么个小不点争风,横竖那是他嫡亲的姐姐。所以,在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就原原本本说起了庆禧居那边的事。从料理内外的陈汐,到几个形同透明的侍妾通房,再到半点精神也无的罗姨娘,总之是头头是道哪里都没落下。

说话间,玉芍已经是捧了点心和燕窝粥过来。陈澜亲自端起来,眼看着陈汀大口大口吃了,随即她又奉给了朱氏,待轮到自己和陈衍时,她却只是拿了一杯蜜水,略润了润唇就放下了。再看陈衍亦是看都不看那捧盒里的四色点心,她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斩衰三日不食,齐衰二日不食,大功三不食。除却老幼可以从权例外,他们这样年轻的晚辈总不能太过分了,况且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用过点心,朱氏得知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也已经双双来了,自然就打发郑妈妈带着陈汀过去庆禧居,这几日就宿在那里帮忙看着。等到人都走了,她又寻个由头把陈衍打发了走,旋即才示意陈澜坐到身边。祖孙俩就这么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朱氏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从前我只是本能地恨他,如今人真正天天在身边出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种感觉远远不是如坐针毡,也不是有如芒刺在背,而是仿佛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下子掉将下来。事情到这个份上,我也没什么最后的侥幸心了。不把这祸害彻底了断干净,不论是我还是小四,亦或是已经出嫁的你,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见陈澜业已拳头攥紧面色铁青,朱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捂着胸口说:“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后悔。这家里我把持了几十年,所以当初他丧了元配,我明明得到了云南那边的讯息,却执意去广宁伯府定下了你三婶。我不容有人挑战我的权力我的尊严,可到头来……到头来我却害了你三婶。她素来温柔和顺,直到临去也没学会什么大心眼,甚至没能看到唯一的儿子娶妻生子……我对不起她……”

听到从前两次犯病,甚至一度小中风失语,却依旧倔强的朱氏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陈澜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她不能轻飘飘地腹谤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更不能说什么软弱无力的安慰,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低语了一句。

“过去的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太太只要照管好六弟,三婶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你说得对。”朱氏勉力打起精神,随即便目露寒光,“我立时就吩咐下去,日后广宁伯府那些狼心狗肺的不许再放进来,没来由恶心人!至于小六,这家里不太平,我回头就寻个由头,说是他母亲的遗言,这孩子体弱,把人送出去到佛寺静养,放出风声之后就挪个安全地方,看他还如何打主意!至于他……我就不信他在云南,还有在左军都督府没犯过差错!”

陈澜知道,如今并不适合再劝说什么。尽管广宁伯只是露了一个林公公,可在她看来,陈瑛和淮王走得近,就是他害死自己的继室妻子亦不无可能。于是,她只得打起精神在旁边安抚道:“老太太先平平心气,纵使是要做,也不用急在一时,先把三婶的后事料理停当……”

庆禧居中,韩国公张铨和夫人陈氏一块祭拜了灵座之后,身为庶长子的陈清就送了他们出来。而想起随着父亲陈瑛磕头行礼的陈汀动作有板有眼,虽是眼中水光盈盈,可却总有几分不一样的光芒,走在往蓼香院的夹道上就不免开口说道:“汀哥儿这孩子养得不错,日后想来会是个敦厚友爱的人。”

“汀哥儿?你怎的看出来这个?”

“刚刚清哥儿送咱们出来的时候,他很得体地冲着清哥儿行礼道谢。才四岁的孩子于庶出的兄长如此,日后心性必然也好,若读书练武有成,则是栋梁之才。”

陈氏眉头一皱,随即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三弟妹一向软弱惯了,这才使得他一点都没有嫡长子的气派,对一个连亲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庶兄客气什么!再说老三没立世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世子之位还不知道要着落在谁身上。”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铨瞥了陈氏一眼,接下来便再没做声。等到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见陈澜陪着朱氏,夫妻俩在行过礼后,陈氏就拉着陈澜到外间说话,而张铨对朱氏先解释了世子张炤和世子夫人尹氏去了护国寺礼佛,尚未来得及得信赶回来,这才回到了正题。

“刚刚我在庆禧居行礼拜祭的时候,夫人进了里头哭拜阳宁侯夫人,我和阳宁侯也曾经略言语了几句。我从前在左军都督府的时候,说是掌印都督,可也不多管事,更不如他精干,所以他上任之后,挑出了不少疏失来。所幸不曾上奏天听,趁着今日都一一提醒了我。”

说着是感激庆幸的话,但张铨的脸上却看不出这些端倪。至于作为倾听者的朱氏来说,闻言却面色巨变,好容易才克制住了不曾口吐恶言。而张铨接下来,则是又添了两句话。

“阳宁侯为人精干有力,且毕竟是奉圣命袭爵。岳母您毕竟是他的母亲,平素维持个和和气气的样子给人看便罢,闹得太僵了,落人话柄不说,就是皇上也未必会高兴。至少,如今家里正办着这白事的时候,有什么事也暂且忍一忍。”

第316章 男人的责任!

阳宁侯夫人乃是朝廷诰封的超品诰命,位在一品夫人上,因而徐夫人去世,阳宁侯府自然少不得通报了礼部,至于朝廷派人吊唁,按照一般的规程,则至少要等到大殓之后的成服日了。而得了讯息的文武官员们,则是按照亲疏远近各自遣人吊唁,送上的赙仪轻重不一,少的不过一二十两,多的则是一二百两,这忙忙碌碌便一直到了傍晚。

眼看阳宁街两头一次又一次出现的车轿从络绎不绝到稀稀落落,再到如今的一刻钟也难能看见一拨,不停往里头通报的门房上头才松了一口气,有的跑去喝水润嗓子,有的则是寻个地方靠一靠,至于蹲下来放松一下发麻的脚则是难能。不消一会儿,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为首的那中年门房抬头觑了觑天气,不禁嘟囔了一声。

“看这天不会是要下雪吧?要真是那样倒应景了,可灵堂里头就算烧了炭火也不好捱……唉,夫人没福气,才当了不到一年的阳宁侯夫人……”

说话间,他突然瞥见有前后两骑人从街那头的木牌坊下疾驰了过来,连忙头也不回地喝道:“赶紧都站起来,精神些,当是又有人来吊唁了……咦,是三姑爷!”

门内众人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声三姑爷而放松,一个个慌忙在门口排成两列站直了身子。等到杨进周在门前勒马停住,看到了这两排钉子一般的人,面上就露出了一丝赞许。而为首的那中年门房迎上前去,见杨进周已经换上了素袍,腰中也换上了素色腰带,他的神情顿时更恭敬了些。

“三姑爷里边请。”

带了一个年轻门房引着杨进周进了西角门,又沿甬道把人送到了二门口,一直到看着人进了二门,那身影沿着小径很快便消失了,他才回转身来。同来的那年轻门房好奇地探头探脑,嘴里又问道:“彭大叔,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来过了,这三姑爷倒是来得最晚。”

“你懂什么!二姑爷和四姑爷都是来了打个转就回去了,四姑爷还是一身簇新的宝蓝衣裳,看着不像是吊唁,倒像是上门做客,哪有三姑爷晓事?虽说他们是侄女婿,连缌麻都不用,可总是长辈,怎么能没一丝敬意?”

前头两个仆役轻声议论着主人们的事,后头杨进周在一个婆子的引领下,须臾已经到了正房。他是男子,自然不能如陈澜那般入正寝哭拜,因而只是按礼在灵前下拜之后,拈香又拜了一次。陈瑛只是沉默地答礼,而一旁三房的三子四女则是磕头回拜。这也是杨进周第一次瞧见三房的另三个庶女,见她们都是一丁点大的年纪,他面色微微一凝,也没有多做停留,略言语了几句就退出了屋子。

待他来到蓼香院,早有张妈妈闻讯等在了穿堂,面色殷勤地将他领了进去。拜见了朱氏,他不等坐下就往陈澜的方向看去,却见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精神也很有些不好,他不禁暗叹了一声,可旋即就听到朱氏说话,忙正容坐直了身子。

朱氏不过是随意问了两句公务可繁忙之类的俗话,见杨进周一一恭敬地答了,又问可需要帮忙治丧,她就摇了摇头:“你的好意咱们家心领了,但上上下下这么些人,也用不着你们夫妻劳心劳力。澜儿在这儿帮忙操持一整天了,你也接了她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若是有功夫就再来,没工夫就先顾着你们那一头。”

“老太太,我好歹也是大功之服,这几日功夫还是抽得出来的。”

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陈澜,朱氏只得点了点头,却又紧催着两人早些回去。陈澜无法,只得站起身告辞,随着杨进周一路出来,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而身边的杨进周也偏生一个字不说,直等到了二门,她来时乘坐的马车驶了过来,车夫将车蹬子搬下来摆在车辕下,她正要上车时,背后就有人突然执住了她的手。

“天冷,我陪你上车说话。”

原本跟在后头的柳姑姑听到这话,在起初的诧异之后,便垂下了眼睑。及至杨进周扶着陈澜上车,她就突然开口说:“今天出来得急,夫人往日的座车没预备好,只坐了这辆备车出来。上头陈设不齐全,地方也比平日小,老爷陪着夫人坐车,我骑马便是。”

已经上了车的陈澜忍不住探出了半个身子出来:“车上尽可坐得下,姑姑可不要勉强。”

“夫人可别小看了我,别说这骑马缓行,就是策马狂奔我也尽可使得。”柳姑姑说着便接过一旁小厮递上来的缰绳,踩着马镫一跃上了马,动作潇洒自如,待上马之后又笑道,“王府旧规,我这衣裙都是特制的,骑马无碍,夫人就尽管放心好了。天色不早,看样子快要下雪了,咱们还是尽早回镜园才是,免得老太太久等。”

柳姑姑既这么说,陈澜自是无话,杨进周亦是点点头就转身上车。待到关上车门放下卷帘,车厢中一下子昏暗了下来,不多时就传来了车轱辘转动的响声,马车微微一颠簸就缓缓前行了开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昏暗的气氛,还是因为车厢中的阴冷,陈澜很自然地靠在了杨进周身上,几乎用呢喃的声音说起了今日前来拜祭吊唁的经过。从始至终,杨进周只是静静地听着,哪怕在听到吴妈妈那番话时,也没有插嘴评述。

直到陈澜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放松地靠在了他的怀里,他才揽紧了她:“怪道是就连司礼监曲公公也曾说阳宁侯陈瑛阴刻冷酷,我自忖杀人不少,却决计不会对至亲之人如此。若真是他通过淮王放出的风声,激了那一对愚夫愚妇前来闹事,结果害得妻室郁郁而终,这等男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害怕。”陈澜无意识地抱紧了双手,仿佛这样才能驱走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明白了吴妈妈那番话里隐藏的讯息之后,我只觉得后怕极了。从前和他的周旋拆招,若是他也用上了如今这样狠辣的手段,也许这家里还得更添上几条人命!那毕竟是和他同床共枕过的人,为他养育过儿子,他竟然会这般狠心么?”

杨进周沉默了片刻,把陈澜搂得更紧了些:“听娘说,祖母当年怀父亲的时候,祖父成日在外纵情声色,一口气抬了三位姨娘,染指的丫头不下七八个。祖母为了能够顺利产下这一胎,什么都不理会,什么气都忍下了,却不料丫头得了旁人好处,给她吃了太多滋补之物,于是生育时因孩子太大而难产。最后,父亲保住了,她却……所以,自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揭开了盖头便要负起一辈子的责任,这才是男人!”

“只可惜我无缘见一见公公他老人家……”

陈澜只觉得那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柔荑,心情激荡的同时,亦是对公公杨琦生出了深深的敬意,陈瑛给自己造成的巨大冲击终于变淡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苦笑道:“虽说吴妈妈如此说,可终究是她一面之词,而且广宁伯和夫人那边亦是无可求证,眼下要做什么竟也是难能。兼且今天照着韩国公的意思,三叔还捏着他好些把柄。这些过失扳不倒韩国公,可却能让他灰头土脸,再把不住马军营。”

咀嚼着陈澜这些话,想起下午得到的消息,杨进周有些犹疑。本不想对身边的妻子说,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淮王的舅舅李政那边,锦衣卫查出了好几桩罪名,但唯一确凿的那一桩,却因为工部存账簿的那三间屋子炭盆起火而暂时搁置了下来。倒是一直都还照看着锦衣卫的曲公公今天给我递了个消息——说是李家老太爷前些天在家里宴客的时候,曾经得意忘形说过一句话。有京城顶尖的侯门勋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那个呆傻暴虐的小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

陈澜一下子呆住了。京师如今能称得上顶尖的勋贵不过寥寥数家,而要添上侯门两个字,兴许只有阳宁侯府才能算得上号,可是,家里只剩下了还有婚约在身的陈汐……然而,一想到三房存在感薄弱的庶女六娘八娘九娘,她的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三年孝期只要守二十七个月,那之后,六娘的年纪也差不了太多!”

外城烂面胡同,观音庵。

相比整个外城数十家佛寺道观,这座观音庵占地不过两三亩许,总共也就是十几个出家的女尼,因为大门紧闭,平日里几乎香火全无,都是靠一应女尼耕种后头的菜地,以及少得可怜的施舍度日。然而,这一天,这只有女尼的庵堂里却破天荒出现了几个男人。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冲着身后一众随从打了个手势,随即当先进了屋门。

尽管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相比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却仍是亮了不少。因此,乍然进了屋子,那人哪怕眯起眼睛,也不免看不清四周环境,于是本能地按住了腰上的宝剑。

“本王已经按约来了,你要是再遮遮掩掩不露相,休怪本王拂袖就走!”

话音刚落,角落里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殿下若一直都这么没耐心,就是再苦心算计,那大位也落不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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